第70节:他恋恋不舍地把它们-黑坟

扔掉多余的马肉之后,二牲口和三骡子想出一个办法,他们用斧子把马肉割成了一个个小条条,又把各自的衣裤全脱下来,撕成一根根布条儿,将马肉用布条缚在赤裸裸的身上。

小兔子身上缚的马肉最多,不但整个腰间缚着一圈,连脖子上、胳膊上也搭着腥湿的肉条儿。开始,他并没觉着重,可走着走着就撑不住了,他身上淌了汗,挂在腰间的肉滑溜溜地直往下坠;怎么扎,布条儿也扎不紧,一路上滴滴答答掉了几块。掉了他就拾起来,往肩头上搭,从没想过要扔掉一点儿。每到这时候,前面黑暗中便传来二牲口粗野的呵斥和责骂声;二牲口骂他太贪心,几次逼着要他扔掉一些肉,他就是不听。

他变得孤独起来,他不再像过去那样信任二牲口,他甚至不愿意和他近近地走在一起,他讨厌他的呵斥!他乐意一个人默默地走他要走的路。现在他不怕了,什么也不怕了,他身上缚着这么多马肉,足够吃十几天哩!

然而,二牲口却一次又一次地等他,开始还骂他,后来也懒得骂了,只等他走到身边,便默默地继续向前走。

现在,他又远远落在了后面,他听不到二牲口和三骡子的脚步声,听不到他们的喘息、咳嗽和呻吟声,他只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弱小的心在怦怦跳动,只能听到自己赤裸的脚板踏在泥泞的路面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这声音仿佛很遥远,仿佛是从深不可测的地狱深处传来的。他木然地走着,两只手机械地向前摸索着,每走三步,他便摸到一根棚腿;每摸到一根棚腿,他的心便一阵阵激跳——有一次,他在一根棚腿后面摸到了一只被炸飞的人的胳膊;还有一次,他摸到了一具歪在煤帮上的尸体。他已不感到害怕,他的手摸在人尸上和摸在马尸上的感觉是一样的。他甚至想到,假如马肉吃完了的话,人的尸体也是同样可以吃的!

脚下的道路很难走,又是水又是泥,有的地方泥水几乎陷到他的脚脖子。他正在通过一段风化页岩的地段。由于地下淤积了一层又一层沉淀的岩粉,巷道变得低矮起来,有很长一段巷道只有半人高,他被迫弯下腰,垂下头向前蹭,就这样,他的脑袋和脊背还是不时地碰到顶板上。脑袋上的破柳条帽被碰掉了好几次,烧伤的脊背也碰破了好几处。他被碰得晕头转向了,他只好趴下来,趴在满是泥水的地上爬。当他酸疼的膝头压在淤积着岩粉的地上时,他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快意,一瞬间他甚至不想走了,他想把整个汗津津的身子全陷到松软而凉爽的泥水里,像狗一样好好地趴在地上喘息一阵,打一个盹,做一个梦,做一个关于阳光、关于土地、关于母亲的梦……

他决定从地上爬过去。可俯下身子之后,缚在身上的马肉条子全拖到了地上,他只爬了两步,膝头便压住了一条拖在泥水里的马肉,身体向前一移,那条宝贵的肉便从他腰间落到地下。他坐在泥水里重新摸到那条肉,硬是屏住呼吸往腰间的布条上塞,塞好又向前爬。爬几步,又有一条肉掉了下来……

他几乎想哭了。他发现他真的没法带走这么多肉,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无能,连十多斤肉都拿不走!他准备先大吃一通,然后,扔掉一些。

他将掉在泥水里的两条约有三四斤重的肉条在自己的身上胡乱擦了擦,独自依着煤帮吃了起来。只吃了几口,他就不想吃了。他肚里装的马肉已经够多了,再也装不下了,他恋恋不舍地把它们扔下,继续向前爬。然而,爬不到五步,他又后悔了,他忘不了饥饿给他带来的恐慌和绝望,忘不了因为偷吃马肉而挨过的耳光。他趴在泥水里想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将那两条马肉带走。

他又爬了回去,两只手在泥水中胡乱摸着,当那两块马肉被摸到手的时候,他的眼前一亮,朦朦胧胧中,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幻象,他又看见了他的窑神爷,那个大脑袋、小眼睛、歪鼻子的窑神爷!窑神爷就蹲在他面前五步开外的地方,冷冷地看着他。他的面孔发蓝,额上的疤痕闪闪发亮。他个头不高,矮矮的、瘦瘦的蹲在那里像一个大虾,他头上直立的毛发和下巴上的胡须就像大虾的须子。

他惶惑了,哭泣着向那蓝面孔爬过去,而就在他向他爬过去的时候,幻象却消失了,那个大脑袋、小眼睛的窑神爷一下子无影无踪了。小兔子绝望地哭了起来,哭了好长、好长的时间……

他又带上属于他的马肉上路了,爬了十几步,他在淤积的岩粉里发现了一根生锈的铁丝,他将铁丝抽了出来,又在自己身上扎了一道,使马肉不再拖到地上。这样,向前爬就利索多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爬过了那段低矮的风化页岩地段,巷道又变得很高了,他直起身子,扶着煤壁,站立着喘息了一阵。这时,他才想起了二牲口和三骡子;也就在他想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在他面前出现了,他们已躺在这儿等了他好久。

二牲口和三骡子扑上来,什么话也没说,就把他按倒了,他拼命挣扎,可身上捆着这么多马肉,怎么也挣扎不过二牲口和三骡子。

他破口大骂:

"奶奶个屄,你们要干什么?!"

二牲口和三骡子并不答应,只是用手拽他身上的马肉,拽下之后便扔到身边的水沟里。

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又哭又喊:

"还我的马肉!我不扔,就是不扔!"

黑暗中,二牲口抡起了拳头,狠狠在他胸脯上打了两拳,边打边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