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摇头晃脑读《孟子》,脑后的辫子拖在太师椅的椅背后面悠悠晃动着,像一条舞动的蛇。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二老爷的声音不错,洪亮、饱满、圆润,发自丹田,带着浓郁的韵味。
二老爷渊博哩!二老爷喜欢读书,更喜欢自己动手抄书,这在田家铺是出了名的。二老爷读书或者抄书时,是不容人家打搅的,田大闹知道。
可却不好老站在门外。老站在门外也太跌身份了。二老爷尽管是二老爷,田大闹毕竟也还是田大闹,大闹如今要当窑工领袖,怯怯地为二老爷守门也不像话哩!
大闹最后看了二老爷一眼,见二老爷依然无视他的存在,遂转过身子准备拔腿——不是想溜,而是想先回避一下,等二老爷读完书后,再来见二老爷。
二老爷却误会了。
二老爷从书页的缝隙中发现了大闹的不敬之举,心头顿时生起一团怒火!果然——果不其然,这孽种的骨头长硬了,竟敢——竟敢无视二老爷的存在了!二老爷认定是田大闹无视了他的存在!
二老爷重重地将《孟子》"啪"地放到桌上,圆且大的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田大闹慌不迭地转过汗津津的脸,甜甜地叫了一声:
"二老爷!"
"嗯!"
依然是圆且大的鼻孔里发出的声音。
"二老爷,您老叫我?"
"嗯!"
那鼻孔里的气又庄严地冒了一回。
大闹知趣地跨过门槛,站到了二老爷面前。他没敢坐,二老爷没让坐,他不能坐。
二老爷的嘴角向靠在墙根的矮板凳一努,示意大闹坐下,嘴里还是没吐出一个字来。
沉默可以表示蔑视,更可显示沉默者的威严。二老爷懂。二老爷玩这一手也不是头一次了。
大闹乖乖地在二老爷专为他备下的那只矮板凳上坐了下来,微微扬着脸仰视着二老爷。大闹已明显地感到了气氛上和心理上的不平等,二老爷放着太师椅不让他坐,却让他坐矮板凳,这确凿地说明了二老爷没有平等地对待他,更没有把他看作一个窑工领袖!他凭着刘易华送给他的"觉悟"极大胆地想:今个儿得和二老爷争一争哩。
二老爷开始喝茶,拳头大小的描金细瓷茶盅托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捏着茶盅盖不停地拨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半天才斯斯文文地呷一口。
又沉默了一会儿。
田大闹憋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道:
"二老爷找我有事么?"
二老爷慢吞吞地将嘴里的茶水咽下肚去,把茶盅放在《孟子》身上,估摸着气氛已造得差不多了,终于缓缓开了口:
"大闹呀,你不小了,嗯?!按说,也该说媳妇了,咋干事还像个孩子呢?!你自个儿说说,这一两天,你都给我捅了什么乱子?"
田大闹一下子被二老爷搞懵了,急忙站起来——他站起来和坐着的二老爷又平等了,又一样高了:
"二老爷,这话从何说起?我操,我……我什么时候捅乱子了?……"
"坐!坐下说!别急!"
二老爷不容许平等的局面存在下去,挥挥手便把大闹的平等摧毁了。大闹又在矮板凳上坐下了:
"二老爷,谁又在您老面前胡说八道了?我操,这……这不是作践人么?"
大闹这时已猜到是为着什么事了,可依然装糊涂,他自认为这十分的聪明,反正二老爷也没抓住他的什么把柄!
果然,二老爷说到正题上了:
"还瞒我!你这混账东西还瞒我!嗯?告诉你,今个儿不是你二老爷我拦着,胡贡爷他们得把你活剥了!你闯下大祸了,知道不知道?你混账东西闹什么独立?还要甩开贡爷和二老爷我,你看看你有多能,能上天了?!"
二老爷把八仙桌上的线装书抓在手上抖动着:
"你知道什么?你读过几本圣贤书,斗大的字,你认得几担?你都狂个什么�?!"
"二老爷,我真……真……我操……"
大闹一脸是汗,急得猴儿似的,想分辩,又分辩不出,二老爷根本不给他分辩的机会,只顾教训:
"田家铺地面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事情又闹到了这一步,甭说你,就是二老爷也不敢像你这么狂!我也得走一步看两步,我也得事事留心,处处在意!我图个啥?我想捞什么好处?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们么?我和贡爷是地面上两个家族的长辈,咱地面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不管谁管呢?你管,你们窑工们管,你们管得了?!混账不孝的东西,你们真是不凭良心哇!二老爷我这么大年岁了,为着咱田家的事,为了咱地面的事四处张罗,满世界奔波,心都操碎了,腿都跑断了,倒落得……"
二老爷说到了伤心处,再也说不下去了,昏花的眼睛红且湿,隐隐罩上了泪光。
大闹完全垮了,和二老爷争一争的念头早抛到"爪哇国"去了,他也受了些感动,愈发不愿认账了:
"二老爷,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操,这……这是从哪说起的�……"
二老爷坚持认为田大闹必须认账。二老爷揩了揩眼睛,又不屈不挠地问:
"说,把一切都说出来,这两天你究竟都干了些啥?谁在后面向你说什么了?你又找了哪些人,说了些什么?"
大闹想了想,觉着有必要把刘易华供出来,可转念一想,不行,供出了刘易华也就等于供出了自己,不能供!
"二老爷,冤枉呀!这一定是胡家的王八蛋造出的谣言!二老爷呀,大闹我不是玩意,惹着胡家的人了,把……把胡福祥的闺女给……给弄……弄大肚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