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他准备抡起煤镐继续开拓道路时,他看到了一块画着白箭头的木牌。这块木牌是用大钉钉死在一架棚子的棚腿上方的,棚腿没倒,木牌也是完好无缺的,木牌上的箭头明确地指着他为之努力的那个方向。
他怔住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两块木牌上的箭头,怎么会指向同一个方向呢?红箭头所指的方向,是上井的通道;白箭头所指的方向,是大井的纵深部位,它们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一致!
他拨亮灯火,睁大眼睛,又将那木牌看了一下:没错!他的眼睛没有欺骗他。
他又试着用手上的煤镐去打那木牌。
木牌发出"砰砰"的响声,纹丝不动。
他还不相信,又手忙脚乱地退回去,想到那块红木牌跟前去看个究竟,然而,向后跑了没几步,脑子马上就转开了,他想起来:那块画着红箭头的木牌不是钉在棚梁上的,而是用铁丝松松地吊在棚梁上的,爆炸的气浪完全可以把它打得翻几个身。
他上当了!
明白这一切以后,他几乎来不及哭,便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似的颓然倒下了。他带着破柳条帽的小脑袋撞到了身后的棚腿上,手中的油灯跌落到矸石堆上,灯盏上的火苗蹿了几蹿便熄灭了……
他昏了过去。
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呢?
命运总爱欺骗那些陷入绝境的人们!
当意识重新恢复的时候,他再一次绝望地认识到,他以往的一切努力都是无效的。这就是说,他用尽了力气,非但没有向着生路走近一步,反而向着死亡、向着坟墓逼近了许多。他被命运出卖了。他完蛋了。
他的精神和肉体同时垮了下来。他像一堆可怜的、任人宰割的肉一样软软地瘫在了他自己挖掘出来的矸子窝里。他大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中的棚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等待着命运判决。他再也没有力气和命运抗争了,他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做了多少荒唐而可怕的梦,不知昏过去、醒过来重复了多少次——他早已丧失了时间的概念,当他最后一次醒来时,他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那声音亲切而沉重,不停地、有节奏地响着,并夹杂着松垮的矸石倒塌的声音,他判断出:他身边有人!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觉着自己是在做梦。他死劲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大腿上竟没有多少痛感;他又将手臂放在嘴边咬了一下,这才分明地觉出了疼痛。他眼里一下子涌出许多泪,他想喊,可张了张嘴,胸腔里却没有足够的可使他喊出来的力气。
他只好支起耳朵听,他听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撞击矸石堆的"砰、砰"声,听到了"哗啦、哗啦"的矸石倒塌声,甚至听到了一个人发自胸腔的粗重的喘息声。这些声响,不是来自他身后通向井口的方向,而是来自那堆矸石后面,这确凿地说明,矸石后面还有人!
他想:他要告诉那人,他的努力是成功的,他的身边还有活着的生命存在着。他觉着,传递这个信息是至关紧要的。
只要那人知道了身边有活着的伙伴,生命之火就或许会发出灿烂的异彩!
再也没有比孤独更可怕的了!
他抓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矸石,在身边的一根棚腿上敲出了"砰砰"的声响。
那边的刨击声停了下来,大约停了有三五秒钟,传来了同样敲击棚腿的声音。
他竟一下子坐了起来,疯狂地扑到矸石堆前,用鲜血淋淋的双手继续去扒面前的那堆矸石。他觉着,他不是在拯救另一个人的性命,而是拯救自己的性命!他的性命,是和那个人的性命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他想,凭着自己的力量,他是无法走出这座地狱的,只有救出那个人,他自己才能得救了,那人在开拓自己求生道路的同时,势必会将他带出去的。
扒了没有多大工夫,矸石上方便出现了一个斗大的洞。他感到一股清凉的风从那洞口里一阵阵吹来,使他的头脑多少清醒了些。这时,他听到洞口那边的黑暗中传来了一个苍老而阴沉的声音:
"伙计,有洋火么?"
他带着哭腔慌忙答:
"有!有!我……我还有灯!"
"快!伙计,快、点上灯!"
"哎,我就点!就点!"
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下,没费多少力气,便摸到了他的灯——他已习惯于在黑暗中生活了,记忆力和方位感都出奇地好。
他划根洋火,将灯点着了。
借着灯光,他看清了那人的面孔,那人竟是本家二哥二牲口:
"二哥!"
"兔子!"
"二哥,快,快爬过来!"
"好!好!兔子,你先把这块肉接过去!"
二牲口费力地将那块黑乌乌的、沾满了煤灰岩粉的腥湿的马肉递到了洞口上,小兔子站起身子去接。二牲口一松,马肉从洞口上滑落下来,小兔子一下被击倒了,倒在矸子窝里。搂着肮脏的马肉,小兔子的脸上挂满了泪水,突然,他不可抑制地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
"二哥,肉!肉!肉!哈哈、哈哈……我们有肉吃啦!哈哈哈哈……我们饿……饿不死了!哈……"
二牲口费力地从洞口爬过来时,小兔子还在那里笑:
"哈哈,肉!肉!肉!哈哈哈哈……"
小兔子笑得浑身直抖,笑得眼睛发直。
二牲口害怕了,抡起手来对准小兔子的脸就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很重,小兔子被打愣了,他松开了紧抱在怀里的马肉,呆呆地看着二牲口。二牲口一下子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用刚才打他的那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