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再一次注意到那匹死马。他极为聪明地想到,得充分利用这匹死马。直到眼下,他还不知道这场灾难到底有多严重,他要在这深深的地下挣扎多长时间,他得为自己的生存,做好长期准备。
他决定割一些马肉带走。却没有任何刀具。
他急切地四处寻觅。先找到了一块尖削的石块,割了很长的时间,花了很大的力气,也未能将死马的厚皮割破。他扔了石块,又找到了一块木楔子进行新的试验,结果还是失败了。
他气急了,像饿狼一样扑向死马的臀部,用黑黄的牙齿去咬,用僵硬发直的大手去撕,用穿着破布鞋的脚去踢。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原始的、野兽般的低沉而可怕的吼声,鼻孔里流出了鼻涕,流出了血。
马皮终于被他啃破了,他用脚蹬着马的腹部,硬是连皮带肉、带血地咬下一大块来。他迫不及待地试着将马肉放在嘴里咀嚼起来,嚼得满嘴流涎,腮肌发酸……他还是未能将那块马皮、马肉嚼烂,便一使劲将它吞了下去……"呜哇"一声,他又整个儿将它吐了出来。
人类长期的进化,已使二牲口无法消受他的祖先们可以消受的东西了……
呕吐之后,他清醒了些;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割下一块肉带走。
他想起了死去的工友,他记得他们当中有人带着一把砍料用的斧头!他们人死了,这把斧头不应该死!
他翻动着一具具尸体,像翻动一截截没有生命的木料。最初的一阵恐惧过后,他变得麻木了。最后,他在车头子孙胖子的尸体下找到了那把斧子。
他顺利地砍下了整整一只马腿,把它背在背上,然后,嘴里咬着油灯的提把,手提着那把斧子,踏上了逃生的路。
马腿太大了,他背不动,仅仅穿过两架燃烧的棚子,他就气喘吁吁的了。沉重的马腿顺着他弯驼的背脊使劲往下滑,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一身热汗。而且,巷道损坏严重,每一架棚子、每一寸空间几乎都潜伏着危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久留。
于是,他将马腿一截两半,然后背起那小半截马腿向前走去。大约走了二三十丈,穿过了残火燃烧的区段,在一大堆冒落的矸石面前,他停住了。
二牲口开始凭借手中的斧头和面前这堆矸石拼搏,他不知道他是否能成功,但他还是要拼拼看……
小兔子只要昏昏沉沉睡过去,便能看见他慈爱的母亲。母亲永远穿着件整洁的蓝底白花对襟褂子,褂子的前襟、后背上打了几个同样是蓝底白花的补丁,使人一下子看不出是补过的。母亲的针线活很好,据说在娘家做姑娘时就很好。她还会绣花。父亲在世的时候,她绣过,小兔子记得,他儿时的肚兜上就有母亲绣的花,他的小鞋子上也有母亲绣的虎头。在朝夕相处的儿子眼里,母亲总是这么年轻、温柔、美丽。他刚记事时是这样,现在,母亲还一点没变,依然是这样。
小兔子爱他的母亲,从小,他就和母亲睡在一起。每天夜里,都是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在母亲亲昵的抚摸中入睡的。下窑做工之后,母亲给他在外间屋搭了一块铺板。他开始还不习惯,还和母亲闹了几天——直到后来他终于发现了母亲的一个秘密……
知晓了那个秘密之后,他很震惊,他觉得不可思议,他不敢问母亲,也不敢问任何人,他觉着自己受了欺骗。他曾经想过,要像父亲一样,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杀掉那个既污辱了父亲,又夺走了他母亲的人!
他真的动过手。
那是一个雷雨夜,他从睡梦中醒来,发现一个高个男人披着一件水淋淋的蓑衣,轻手轻脚地绕过他的床沿,撩开母亲房间的破布帘子……他听到了母亲和那男人的喃喃细语声,听到了破木床有节奏的摇晃声,他那男子汉的热血一下子全涌到了脑门,他顺手抄起锅台上的一把切菜刀,踉跄着要往母亲房间里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母亲惊恐而严厉的声音:
"别进来,兔子!"
为了不使他母亲难堪,为了他这惟一的亲人,他没有掀开那条破布帘,只是握着切菜刀守候在外头。
他默默地哭了。
许久,许久,母亲才穿着衣服从里间屋里出来,流着羞愧的泪,给他讲了许多——关于那个男人、关于他们母子俩以往的生活来源,关于生活的艰难。
那夜,那个男人是从母亲屋子的窗户逃出去的……
他梦见母亲又在向他哭诉。他清楚地看见母亲睫毛很长的大眼睛里聚着泪,甚至感觉到了母亲眼里滴出的泪,在他的瘦脸颊上缓缓地流,泪水流过的地方痒痒的……
睁开眼时,母亲已不见了,他面前依然是一片无边无际,没完没了的黑暗,他依然像狗一样地蜷曲在这片冒顶区段的矸石堆里,他的两只手被煤镐把磨得血淋淋的,衣袋里最后一粒黄豆已经吃完,油灯里的油也耗掉了大半,而前面的路还没打通……
他干活时已不敢点灯。
在黑暗中,人变得十分渺小;他有时甚至觉着自己的肉体已经不存在了,已经被这地层深处无所不在的黑暗融化了,他自己也变成了黑暗的一个组成部分。
黑暗能使人发疯。
从睡梦中醒来后,他又一次点亮了灯。当他端着灯转过身子时,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已把矸石堆扒开了好大一段,他用脚量了一下,竟有三大步。他兴奋极了,他固执地认定,堵住这段巷口的矸石,不会再有一个三大步,因为他知道,巷道冒顶,一般来说规模不会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