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矿师王天俊的这一番话倒是极清醒的,不要说马上派人封井,就是现在想走出大华公司的这座经理楼,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李士诚不是那种泥捏的软蛋,他准备拼着身家性命去应付眼前的这场重大危机。为此,他在灾难发生后的一个小时内,连续向省府实业厅、宁阳县知事公署、宁阳镇守使署,发了几份急电,通报爆炸实情,申请救援。宁阳县知事张赫然是公司顾问,宁阳镇守使张贵新以往和大华公司也交往甚密,李士诚相信,他们决不会袖手旁观的!况且,这场涉及上千条人命的重大灾难发生在他们所管辖的地面,他们即使和大华公司没有什么交往、和他李士诚没有交情,也得出面处理。
然而,现在,他却只有等待,等待公司协理陈向宇应付掉窑民们最初的骚动与冲击,等待着镇守使张贵新派来救兵……
在这令人焦虑的等待之中,李士诚产生了一种被埋葬的感觉。他觉着他置身的这间地下室像一座洋灰钢骨造就的坟墓,把他,把大华公司,把一个实业家非凡的梦想埋葬了。
腕子上的金表在吧嗒、吧嗒走动着,把一格又一格的光阴、一圈又一圈的时间抛到了身后,抛还给了永恒的历史。他想哭,为他的矿井,为他的事业,为他付出的光阴,为他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记录。
这值得好好哭一回。
李士诚天生是个实业家,从二十岁开始办实业,二十年中大小办过十三个厂子,失败过十二次。他的父亲是前清道台,很有钱,据说和办洋务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过往甚密。后来,父亲死在任上,给他撇下了一百八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和几千亩土地,为他创办实业打下了牢固的基础。二十岁那年,他不顾母亲和家族的反对,在苏州创办了第一个造布厂,不料,是年秋天,一场大火把造布厂收进的棉花烧个精光,致使造布厂关门。二十一岁那年,他自作聪明,发明了一种"磨墨机",创办"四宝机械公司",专事"磨墨机"之生产。在他看来,他的磨墨机是完美无缺的,只要用手摇摇飞轮,固定在砚台旁的墨块即可飞快磨动起来,既省力又省时,完全可以大量生产。他大量生产了,总搞了有千把台吧,结局却很惨,文人骚客们根本不予理睬;而这时,墨水、墨汁相继问世,"四宝机械公司"被迫关闭。二十二岁那年,他投资办煤窑,小窑打到六十米深时,适逢洪水暴发,煤窑淹没。二十四岁创办"士诚洋火制造厂",因经营不善,没法和对手竞争,两年后倒闭。二十六岁时,重办造布厂,惨淡经营五年,多少赚了几万两银子,后来洋布大量进口,他支撑不住了,遂将厂子盘给他人……
最后,他在田家铺找到了自己的落脚点,决定搞矿业。可这时候,他手头只有不到七十万两银子,已无法单独从事这规模宏大的事业了。他四下找人合股,运动了几个月,从北京到上海,从天津到青岛,他找遍他那帮办实业的亲戚朋友,最终促成了"大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诞生——为了这个公司的诞生,他又将老家的两千亩地卖掉了。
为大华公司,他几乎押上了身家性命。
认真总结了以往的经验教训,经营大华煤矿公司时,他是小心翼翼的,也是非常成功的。开工生产的头三年里,他就捞回了建矿时的所有投资,四年以后开始赢利,至今,他已在这深深的地下挖出了近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也就在他春风得意时,日本东亚公司总经理山本太郎提出和他合办大华公司,他想都没有想就一口回绝了。四十岁生日时,他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自豪呵!他觉着他能玩这个世界于股掌之间,他把以往十二次的失败全忘记了,做起了一个又一个美妙的梦。他甚至为自己想好了一句将来可以刻在墓碑上的话:"他将世界踩在脚下……"而现在,一声爆炸,这个魔鬼般的世界又一次将他撕了个粉碎。
这是第十三次失败。
他置身的地下室上面压着整整三层青石红砖造就的楼房,压着一个沉甸甸的世界。他感到了这种沉重的压迫。他透不出气来。自从睡梦中被惊醒,仓促躲进这间地下室后,他就有一种透不出气来的感觉。
那导致他毁灭的灾难发生时,他正搂着四姨太睡觉,睡得很实、很死。大地在隆隆爆炸声中的震颤,并没有将他惊醒,他是被四姨太推醒的。一睁开眼,他就看到了那团火光。那团火光在窗外的夜空中躁动着、扩张着,一明一暗的光波透过明亮的大窗,透过窗上的淡蓝色的纱帘,射进了他置身的这间华丽堂皇的卧室,他在一闪一现的火光中看到了四姨太惊恐的眼睛。
这时,卧房里的电话铃响了,他穿着睡衣,慌忙扑向电话,将话筒紧紧抓在手里,他的耳朵里飞进了一连串惊恐不安的声音……他惊呆了,放下电话,没来得及和四姨太打个招呼,没来得及换上衣服,穿着睡衣便往公司公事大楼跑。刚跑出大门,他听到了那惊心动魄的汽笛声……
当他气喘吁吁地闯进公事大楼,顺着楼梯爬上二楼议事厅时,议事厅里已聚满了人,公司副经理赵德震、总矿师王天俊、协理陈向宇,和一些矿师、技师们已先他一步来到了这里。
这时,他完全丧失了理智,竟毫不犹豫地要和赵德震、王天俊一起到主井现场去。自身的安危,他根本没有考虑过!他完全没有料到那夜会发生如此严重的骚乱。
倒是协理陈向宇提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