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临邛卓家 下-清官册

于是他的儿女和族人又来劝他了,劝他分一笔钱给文君,他们有了谋生之资,自然就不会再干这出乖露丑的勾当。卓王孙的脾气很犟,越是这样,他越固执,他认为司马相如和文君用这样的方法来要挟他,太卑鄙、太可恶,他决不屈服。

如果他真的不屈服,就应当大大方方地照样出门,来表示他的不在乎。果真如此,司马相如和文君,倒也无计可施,无奈卓王孙办不到。

僵持的结果,谁都可以看得出来,屈服的一定属于卓王孙。等他有了动摇的迹象,便有人这样进言:“你的财产数不清,但是你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这就是说,你所不足的不是钱,而是儿女。女儿再不成材,总是自己的骨血,与身外之物的钱财不同。事已如此,文君已经失身,除非你能杀掉她,否则你就不能袖手不问。这件事,起初错的是文君,现在错的是你了!”

“如何是我的错?”

“岂不闻两国相争,围困城池亦只围三面,一面网开,为人留下一条逃生之路。敌国尚且如此,何况至亲骨肉?别人要活命,要吃饭,不想个谋生之道怎么行?”

卓王孙心不以为然,只是驳不倒他,就只好回头再来想一想,觉得他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但面子上一时不得转圆,唯有默然。

“再说,司马相如不过倦游而已,倒底不是无用之人——果真无用,文君又怎么会死心塌地跟着他?司马相如是个人才!又是县令王公的朋友,何苦不卖个交情?听大家的劝吧,财去身安乐。不为别人,你也得为你自己解除烦恼着想。”

“唉!”卓王孙长叹一声,顿一顿足说:“好,我依你们,只当未曾生过这个女儿。”于是卓王孙分了一笔财产给文君,一百万钱,一百僮仆,以及文君个人的服饰、私房。一百万钱相当于一百斤黄金,简称为“百金”。文帝曾经想造一个露台,找了工匠来估价,需要百金,他说:“百金,中民十家之产”,不忍糜费。因而作罢。由此可知,当时的小康之家,财产不过十金。拥赀百金,自然是富翁了。何况还有僮仆?

卓王孙的僮仆有八百人,文君分到的是八分之一。一个小家庭,无论如何用不着一百名仆役——这僮仆是主人的财产、他们会替主人做生意、种田、或者具有任何一种可以为主人挣钱的技艺。文君所分到的一百僮仆,大概都是种田的。

当然,卓王孙在赠产时,有个交换条件,司马相如和文君必须离开临邛。他们夫妇回到成都,买回买地,成为富翁。笮桥的房子修得焕然一新,造了一座“琴台”、夫妇俩过了好几年富裕而风雅的生活。

这时景帝已经驾崩于未央官,在位十六年,得年四十八岁。太子刘彻即位,就是国史上有名的汉武帝。

景帝有十三个儿子,武帝行九,生于景帝即位那一年。四岁时被封为胶东王,七岁时,他的大哥,原来已立为太子的刘荣被废,改封为临江王。胶东王的生母王夫人与馆陶长公主感情极好,而景帝很听他姊姊的话,就由于馆陶长公主的进言,胶东王被立为太子,他即位时才十六岁。

武帝的性格与他祖、父都不同,他是个早熟的英雄。本身的雄心壮志,配合汉兴以来六十多年休养生息,家给户足,国力充沛的太平之世,自然想有一番大大的作为。所以即位之初,就下诏选拔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亲自临轩策问,讲求治乱之道,有名的董仲舒的“天人之策”,据说就是武帝建元元年所上。

在政治上的雄心壮志以外,武帝对于文学的欣赏力也很高。有一次巡幸离宫,读到司马相如在大梁所做的《子虚赋》,击节赞赏。他不知道司马相如是何许人,只以为这篇《子虚赋》是古人的作品,所以喟然而叹:“可惜!我生不与此人同时”。意思是说,如果生当同时,他一定要跟此人见一面。

当时武帝身边有个侍从,专门替他管理猎狗,职称就叫“狗监”,名叫杨得意,是成都人。听见天子的感叹,便即回奏:“臣有个小同乡叫司马相如,他告诉臣说,在梁孝王门下时,作过一篇赋,就是陛下刚才所念的《子虚赋》。”

“噢!”武帝喜出望外,“此人在哪里?”

“在成都。”

“有这样的文采,为何不出仕?”

“司马相如曾为先帝的郎官,因为先帝不好辞赋,所以辞官游梁。梁孝王薨逝,门客里散,司马相如也倦游回乡了”

“那末,”武帝又问,“此人目前作何生理?”

“在乡闲居。”

“这样的人,如何可以投闲置散?”

于是武帝就派杨得意为使者,持“节”宣召司马相如来京。“君命召,不俟驾而行”,司马相如把文君留在成都,单身随着杨得意,乘了公家所供给的驿车,自金牛道北出剑阁。经汉中,到长安。

一到就召见,武帝问他:“这篇《子虚赋》是你做的吗?”

“是。”司马相如期期文艾地答道:“不过,此是描写诸侯国境内的一切,不足以供御览,臣请另为天子游猎之赋。”

难得他肯为自己献赋,武帝自然欣慰。便叫人供给他“笔札”——“札”是极薄的小木片,在蔡伦没有发明纸以前,札是最高级的文具。而一篇赋,铺张词藻,耗费的笔札不少,非一般人的能力所能负担,所以武帝特加赏赐。

领旨出宫,司马相如托杨得意找了个有园林花木的地方,作为寄寓,杜门不出,精心构思。有时一睡一天,有时彻夜捉笔,生活起居,完全失了常态。这样经过三个月之久,他的赋终于写成了。

这篇赋仍旧叫《子虚赋》,题目虽旧,内容全新。他把所描写的范围扩大了。赋中假设三个人,一个叫“子虚”,一个叫“乌有先生”,一个叫“亡是公”。这是寓言,表示根本没有这三个人。“子虚”的身分是楚国的使者,受命使齐,齐王请他去打猎。猎罢,子虚去访乌有先生,由这一天的出猎,谈到楚国的山川物产,子虚便大大地夸张了一番。乌有先生不悦,加以反驳,同时盛称齐国的强大。

于是在座的亡是公笑道:“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接着便铺叙“天子之上林”的“巨丽”,归结到“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抗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能众庶,忘国家之政,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由”的规谏。其中文字如金碧楼台,眩人耳目。武帝大为欣赏,复他的官职,仍旧作“郎”,为文学侍从之臣。文君当然也被接到了京城去当官太太。

司马相如奉召入京,约在武帝即位之初。到了建元六年,太皇太后驾崩,国势开始发生极大的变化。这一年,也就是公元前一百三十五年,是历史上极其重要的一年,值得大书一笔。

雄才大略的武帝,初承大统之时,重订国策。内则尊儒,外则开边,要从文治、武功两方面,立下汉家万世不拔之基。但他的祖母窦太后,生于忧患,长于安乐,坚守文帝务本宽厚,与民休息的大政方针,认为她的孙子不安分,无事生事,大为不满,加以御史大夫赵绾,“罔识忌讳”,建议武帝不必奏事太皇太后,这是公然反对妇人干政,窦太后大怒,将赵绾及主张尊儒的郎中令王臧下狱,逼令自杀。武帝很孝顺他的祖母,看见老太后大发脾气,只好把他的那番雄心壮志暂且收一收,一意培植人才,徐图复举。

到了建元六年五月,窦太后一死,武帝无所顾忌。一面令郡国举“孝廉”进用贤能,董仲舒、公孙弘等人复出;一面命骁骑将军李广屯云中,车骑将军程不识屯雁门,准备对付匈奴。同时,经营西南以及南方的沿海地区。于是,司马相如得到了一个为国家开疆拓土的机会。

当时的西南为夷人所居,种族甚多,各成部落,统称为“西南夷”,其中以“夜郎”为最大,地当今贵州省的北部。南方三个臣属于汉的附庸小国,则原为汉族的移民。广东广西称为“南粤”,或作“南越”,其王姓赵,是河北真定人。福建称为“闽粤”,或作“闽越”,与浙江温州的“东瓯”,这两个王都是越王勾践之后。武帝建元五年,闽越攻南越,南越王上书求援,武帝派王恢和韩安国,自江西及浙江分途领兵夹击闽越。未至其地,闽越发生内乱,杀其王请降,大军不战而胜。

于是王恢派鄱阳县令唐通到广州,去宣抚南越。天朝上使莅临,南越竭诚招待,盛宴之中,有样难得的异味,名为“枸酱”。唐通只听说过,“枸酱”出在成都,何以能在数千里以外的广州发现?深为不解,因而提出疑问。

南越的人告诉他,“枸酱”是从广州西北的洋河江运来的。洋河江何以能通四川,中间经过哪些地方?这些问题,不但后通无法了解,就是南越的人,同样也是不得而知。

等回到长安复命以后,唐通立即着手研究洋河江的问题。因为他从军事地理上着眼,已发觉这是制服南越的一条捷径,也是南越自己都还不知道的一个致命的弱点。

但是长安虽为首善之区,人才答苹,等一问到西南及南方的地理,却都瞠目不知所对。最后,请教由巴蜀来的商人,才算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首先,唐通证实了他在广州所吃到的拘酱,确实是成都的出产。构亦作“枸”,据李时珍的《本草》解释,“枸子可以调食,故谓之酱,乃荜茇之类。”《大汉和辞典》,说它是胡椒科的灌木,产于安南巴蜀等地。

此外还有好些解释,大致可以推知,是一种芳香的调味品,但无法确知其到底是现代的什么食物?川菜重麻辣,《大汉和辞典》说它属于椒科,则可能是花椒,但花椒无调成酱的道理。酱状物的调味品,而为广东莱所必备的是芥末酱,可是,芥子为芥菜子,非成都所独具。

“枸酱”之为物待考,而此物如何传到广州。却是可以考证的。据当时蜀中商人向唐通所陈述,“枸酱”是先“走私”到夜郎,然后由夜郎经洋河江到广州;洋河江“广百余步,足以行船”。这句话越发打动了唐通,因为江面广阔,可行大船,就可以运输大量的军队,直达广州。这也就是说,倘或能取得夜郎的合作,让汉朝在这个侯国之内,建立一个“军事基地”,则由蜀中发兵到夜郎,沿洋河江以顺流而下,兵临广州城,对南越实施奇袭,必可一战成功。

于是,经过一番调查研究之后,他上书武帝,说他在广州,看到南越王的起居服饰,与天子相仿。南越国土,东西万里,名义上是汉朝的附属,实际上等于一个独立王国。这第一段的意思是表明,必须征服南越,否则将为汉之患。

接下来分析,征服南越的途径,从湖南、江西人广州,水路有宽有狭,港湾分歧,不但运兵不便,而且容易中伏。陆路则小道崎岖,军粮的运输先成问题。况且由江西、湖南到广州,是人人皆知的两条路。大军所经,行动无法保持机密,南越可以从容防御。一方面劳师远征,一方面以逸待劳,胜负之判,不待智者而卜。

然后谈到夜郎,说有精兵十万——这自然是夸张的说法。如果能利用夜郎的兵力,沿江直下,出其不意,是为制服南越的奇计。他的初步计划,是要说服夜郎归化,“设郡置吏”,先经营一个前进基地,作远征的准备。他认为以汉朝之强,夜郎不敢不听命;而以巴蜀之富,设郡置吏以后,夜郎可以分享巴蜀经济上的利益,也足以打动他的心。所以,这个使命是很容易达成的。

武帝对唐通的建议,颇为欣赏,拜他为“中郎将”,秩比二千石。这是除了丞相以外,最高的俸禄。唐通接事以后,着手筹划夜郎之行。所带的士兵有一千名,却配备了一万多的夫子,因为深入不毛,一切军需品,还有赠送夜郎及其他小国的礼物,主要的纺织品,都要从内地带去,并且车辆无法通行,唯有肩挑背负,自然要用到这么多夫子了。

夜郎地方甚大,它的疆土包括现在贵州的西部,广西的西北部,云南的东北部,四川的南部,这一大片地方。其时的国主名叫多同,他的城堡在贵州桐梓县以东二十里,所以唐通取道巴郡的符县,即今川南合江县。县南有一道关,就叫符关,为人黔的要隘。唐通出符关,折往东北,会见了夜郎候多同,先送一份丰厚的礼物,然后展开交涉,达成了两点协议:一是夜郎割让其西北部未经开发的土地,成为汉朝的一郡。二是让多同的儿子,当这新设一郡的地方官。

这一个地区,还有许多小国,也要唐通—一去交涉。他们的看法是,汉朝要来置郡设吏,根本就是妄想,因为重峦叠嶂,无路可通。答应了他的要求,等于不费之惠,而眼前先可获得汉家使节所赠送的大批绸布,则又何乐而不为?

因此,唐通的这一次任务,可以说是圆满达成。但是他的目的不在置郡,是在能够利用洋河江,而洋河江要能为汉所用,还需要经历一段极艰苦的过程。

那末洋河江在哪里呢?这个名字说起来很陌生,但如说盘江,则在西南住过的人,无不知道。洋河江就是盘江。《读史方舆纪要》说:“盘江在贵州境者,为北盘江,出四川乌撒府西北五十里。”乌撒府是明朝的名称,清朝改名威宁州,属大定府,并改隶贵州。盘江发源威宁,流经云南宣威,北流入黔,称为北盘江,经水城县折向东南,再经册享县到广西凌云县雅亭墟,与南盘江相汇合以后,名称又不同了。

南盘江源出云南沾益,曲曲折折,流经滇、黔两省,在广西与北盘江汇合,称为红水江。到了桂平,又与郁江汇合,称为浔江,东流到藤县,称为藤江。经苍梧人广东省境,成为西江。成都的拘酱,就是经过如此的周折,才到广州的。

于此可知,唐通要想利用洋河江运兵,先要能开一条路到达洋河江。他的这第二步计划,也得到武帝有力的支持。于是由长安重回蜀中,将得自夜郎的土地,再割出蜀郡南面的一部,合并设置新郡,称为“犍为”郡,下辖十二县,即今最富庶的川南一带。

键为郡的十二县中,有一县名囗道,就是现在川南的宜宾县。唐通在这里组织了一个“军事工程处”,由此往南开路,大举征发汉中、巴、蜀、广汉四郡的民工。这一带在当时是未经开发的处女地,一切生活上的必需品,都要从那已开发的四郡运来,辗转千里,徒步运输。而运输的人又要自备粮食,走到吃完,双手空空,所以深入荒山处于最前列的民工,经常在挨饿之中。这个运输上的死结,人山愈深,问题愈产重。加以事先未经测量,地形亦不明了,工程方面,随时发生技术上的严重障碍。此外还有天然的灾害,第一是瘴气,第二是雨季的豪雨,第三是毒蛇猛兽。在缺乏医药设备及医护人员照料的情况下,饿死病死的,不计其数。这还不算,夜郎及其他西南夷又有反意,发兵相攻,越发成了雪上加霜之势。

可是,唐通求功心切,军法在手,一味蛮干,囗道的一个县令,被认为办事不力,为他下令处死。那个县令大概觉得这种日子,生不如死,倒也不喊冤枉,只是听人说起成都的繁华富庶,相形之下,有如仙境,向往不已,所以临死的时候,提出要求,说只要让我到成都去见识一番,死就死,一无遗憾。唐通实现了他的愿望,派人把他送到成都去处决。

光是杀了一个县令,无济于事。数年之间,死亡枕藉而依然无功,巴蜀数郡的老百姓,这时可忍不住了,到长安去告了他一状。

武帝当然很生气,不过后通的计划是经过他批准的,而且开边是他既定的方针,所不满的只是唐通执行的不善。为了平息民愤,取得巴蜀地方上的支持,他必须对唐通有所谴责,作为对巴蜀人民的抚慰。

于是他开始物色使者。照文帝以来的传统,类此宣达王命的任务,多派郎官担任。环顾侍从之臣,顺理成章地选中了司马相如,因为他是成都人,并且有个豪富的岳父,在地方上具有很大的影响力。

司马相如充分了解武帝的意旨,仍旧是支持唐通的,只是唐通的以军法从事,未免鲁莽,这决不可作为天子的意思。所以一到蜀中,首先为武帝解释,巩固了领导中心,才有强力推行国策的可能。地方父老对中央还是服从的,加以司马相如的乡谊,所以表示了很合作的态度。

除成都及囗道附近以外,远处不便亲自宣慰。司马相如便做了一篇“告巴蜀檄”,申明人臣之道,以及天子存抚天下的至意。要求地方上职司教育的“三老”,开导子弟。这篇檄文,与汪洋瑰丽的赋来比较,笔调不同,但义正词严,确是经世之作。

司马相如此行,在武帝来看,十分可嘉。不但巴蜀民愤平息,而且进一步又征发了许多人,在唐通指挥之下,继续未竟的工程。至于司马相如本人,在跟唐通深谈,并经过多方考察以后,也激发了雄心壮志,愿步唐通的后尘,为国家开疆拓土。

唐通所到的夜郎国,位处巴蜀之南,称为“南夷”,此外还有巴蜀之西的“西夷”,也就是临邛西北、西南的所谓“椎髻之民”,如“邛”、“笮”、“冉囗”等等部落,他们与夜郎不同,夜郎由于交通隔绝,与巴蜀的汉人很少往来,而西夷与临邛等地,一向保持着贸易关系。当司马相如回蜀时,他们羡慕南夷’,得到汉家许多赏赐,曾表示出愿意归化的意向,司马相如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题目,所以在报告抚慰经过的时候,附带也提到了这一件事。

于是武帝要他陈述意见。他说:那些西夷离蜀郡很近,交通方便,秦朝曾立为郡县。现在真的要文郡置吏,决不会像收服南夷那样麻烦。

费力少而收功大,武帝自然赞成。便也拜司马相如为“中郎将,建节”。所谓“建节”,就是担任天子的特使。“节所以为信也”,一根八尺长的竹竿,挂一串牦牛尾巴毛,就是“节”,对外国来说,这就等于“特命全权大使”的“国书”。

司马相如是正使,还有三个副使,名叫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壶充国后来当过武帝的“外交部长”——大鸿胪卿。

持节的特使,对国内来说,正就是后世的所谓“钦差大臣”,威风非凡,在旅途中,交通食宿,无不优先。到了蜀郡,因为是他奉使而来的目的地,迎接的礼节,更见隆重。

司马相如坐的是四匹马拉的驿车,将到成都,蜀郡太守率领僚属父老,出城迎接。县令“负弩矢前驱”,这就是亲自替他担任警卫清道的工作。不但为了表示尊敬,而且也确认他是一位重要人物,如果有人站在高处,可能会行刺时,就可以先发制人,一箭将他射死。

自秦代开郡以来,成都还是第一次有这样一位显要莅临,而此显要又是本地人,足为乡邦增光,所以从进入汉中开始,蜀人就把司马相如的衣锦还乡,当作一件大新闻,艳羡以外,觉得与有荣焉。欢迎的热忱,前所未见。

就这样一直到了临邛。临邛的县令自然早就不是王吉了,但他这一次重来,比第一次作王吉的上宾时,还要荣耀。而最兴奋的是卓王孙,他会同地方上的绅士,列队迎接,献上牛酒,慰劳他的从人。自然,还要大张筵宴,来欢迎他和他的副使。

回首前尘,卓王孙想到司马相如,当年穿了一条“犊鼻裤”,亲自洗涤酒器的情形,自不胜今昔之感。再想想当年为他难为情,甚至不敢出门,而此刻是“钦差大臣”的老丈,顾盼得意之余,不免愧悔,喟然而叹:“唉!应该早把文君嫁给他的。”于今补过之道,只有拿文君另眼看待,因而重新分家,文君所得的财产,与她哥哥的所得,完全相同。

这是司马相如的意外收获。但是,在公事上,却有问题。蜀中父老以司马相如为荣,只是因为他被拜为“中郎将,建节”,等到他召集会议,说明使命,大家的反应却很冷淡,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这一下又要地方上贡献物力和人力了。

为了诏谕难回,再经过卓王孙的斡旋,司马相如总算取得了地方上的支持。他的使命是以慰抚为原则,办的是“送礼外交”。西夷本来就贪图汉家的赏赐,自然乐于内附,所以司马相如此行,相当顺利。但深入蛮荒,无论如何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所谓“西夷”,至少有二十多个部落。云南以北,“邛都”最大,那地方在今西康西昌的东南。邛都人依山而居,累石为屋,有高至十余丈的,汉人称它为“邛笼”,而他们自己称为“雕”。碉堡的调,就是由这个“雕”字演变来的。

第二个大部落称为“筰都”。司马相如成都附近的笮桥之笮,与此筰相通,都作竹索的解释。那里的夷人,用竹索作吊桥,攀缘而渡,十分不便,司马相如替他们造了一座桥,从此“邛、筰”联在一起了。

再有一个比较大的部落“冉囗’,就是当初卓王孙的祖父,由汉中到剑阁,说有大芋头,不愁饿死的那个地方,在江山之下,即今四川茂县地。冉囗的种族特别复杂,据《汉书》记载,汉山上有六夷、七羌、九蛮,各有部落。这样一个由三种种族,二十二个政治单位所组成的部落,居然也为“口吃”的司马相如所说服,亦非易事。

于是邛峡以东,大渡河以西,北起汉山,南迄云南边境,这一片约三万五千平方公里的长方形土地,从此归入汉家的势力范围。西夷各部落,正式成为汉朝的属国,司马相如重新调整县区,整理交通,并奏准设一个“属国都尉”的职官,加以管理。

令人丧气的是,武帝虽赞赏他的功劳,但朝中颇有些大臣,与巴蜀的士绅,持着同样的观点,认为通西南夷这件事,是无益的浪费。司马相如怕引起争论,在皇帝召集“廷议”时,自己因为口吃的缘故,辩不过别人,所以又做了一篇文章,作先发制人的解释。

这篇文章是假设他经营西夷,告一段落,回到成都时,有二十七个地方父老士绅去看他,提出质询,他又如何解释必须要通西夷的道理。这篇文章中有好些警句,说:“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常人对非常之人,非常之事,自然莫测高深,因为莫测高深,不免戒惧不安,所以他接下来说:“非常者,固常之所异也。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惧焉。”接着引用《诗经》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士。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话,大事发挥天下必须统一,教化必须普及的理论,以为他的开山架桥,扩大边关来促进与西夷的交通,是“创道德之途,垂仁义之统”。结论中又有警句:“夫王事,固未有不始于优勤而终于佚乐者也”,指出有耕耘必有收获,于是来质询的父老士绅为他说服,欣然表示,不论老百姓如何艰困,一定支持朝廷的决策。这样的文章,武帝自然欣赏,他下令把这个文件颁行巴蜀,让大家了解天子的苦心。

有此一番经过,司马相如原以为可以安然无事。哪知又有人密告他贪污,说他出使西夷时,受了对方的贿赂。这自然是诬告。西夷愿意内附,原在贪图赏赐,哪有财物行贿?而司马相如又唯恐西夷不内附,有求于人,只当行贿,不宜受贿。况且他正从岳家分得一大笔财产,何必又受西夷之贿?凡此皆是情理上说不通的事。

可能仍旧是吃了他口吃的亏,对此事竟无法辩白,也可能他因为立功万里而横遭打击,心灰意懒,不作辩白。总之,在这件案子上,他得到免职的处分。

闲住了一年多,武帝又想起了他,复召为郎——那是他第三次做这个官,但看破仕途,官兴已大不如前。同时也因为生了消渴疾——糖尿病,不耐劳苦,常请病假。好在文君有钱,生活优裕,不妨在家饮酒作文,享他的清福。偶而武帝巡幸离宫别苑,也召他侍从。一次在陕西囗囗县东南的长杨宫,因为武帝喜欢亲自猎射熊与野猪之类的野兽,容易发生意外,特地作赋谏劝。他的几篇有名的赋,几乎都为武帝而作,其中有一篇例外,那就是《长门赋》。

汉武帝的第一个皇后,是他的表姊妹,馆陶长公主的女儿。馆陶长公主尚堂邑侯陈午,生女小名“阿娇”。当武帝已被封为胶东王,大约五、六岁时,馆陶长公主携女入宫,探望胶东王的生母王夫人,把她的那个早慧的内侄抱在膝上,戏谑地问他将来愿意娶什么人作妻子。指这个。他不要,指那个、他不要,最后指着她的女儿问:“阿娇好否?”

胶东王笑着道:“好”,说是“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以贮”。这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金屋藏娇”的典故。但这一番戏谑,竟致改变了历史,因为弄假成真,馆陶长公主真个向景帝提议,中表联姻。景帝最听他姊姊的话,欣然同意,立阿娇为胶东王的妃子。

于是一个希望儿子做皇帝,一个希望女儿做皇后,王夫人和馆陶长公主在共同的利益之下,携手合作,展开了排挤太子及其生母栗姬的密谋。偏偏栗姬善妒,这个弱点被馆陶长公主用各种方式来强调,加以还有窦太后的左右,景帝终于在即位后的第七年,把太子刘荣废为临江王,栗姬忧愤而死。

度太子刘荣是老大,景帝再立太子,越次以第九子,七岁的胶东王正储位。九年后即位,是为武帝,立太子妃陈阿娇为皇后。这时的馆陶“长公主”,也就应该称为“大长公主”了。

陈皇后的母教不大好,家世贵盛,六、七岁时就成了未来的皇后,从小养成娇纵的脾气,加以她母亲一向喜欢揽权生事,目空一切,陈皇后耳濡目染,处处霸道。再有一个想法,认为武帝的得位,别有渊源,越发有恃功而骄,种种令人难堪的语言神态,使得武帝大为不满。在他心目中的陈皇后,已不是十年前愿以“金屋贮之”的阿娇了。

光是一个陈皇后,已经对付不了,更有她母亲推波助澜,以姑母兼岳母的身分,提出种种唯有皇帝才能赋予的权利要求。武帝积不能堪,恶感愈甚。

如果陈皇后有个儿子,则以嫡长子的身分,当然被立为太子。那时不但母以子贵,皇后的地位可保无虞,而且由于骨肉的连系,亦可望重承恩宠。为了这皇嗣的问题,关系重大,大长公主遍求天下名医,花了无数金钱,觅来许多种宜男的药,让陈皇后服用,结果如泥牛入海,影响全无。医不灵则求巫,哪知这一下为陈皇后招来了一场大祸。

找是找的一个女巫,名叫“楚服”。听这名字,就知道她的籍贯,是如今湖南湖北一带,这个区域原为楚国的疆土,在当时被认为是相当神秘的地方,尤以湘西为甚,巫蛊之风,自古已然。到清朝嘉庆年间,还有“河伯娶妇”之类的不人道的情事发生,而所谓“祝由科”,亦至今有人津津乐道。由此可见,在那时找个女巫来为皇后祈祷皇嗣,原是件不足为奇的事。何况武帝本人也跟他祖父一样,素来迷信方士。然则,陈皇后求巫,何以又会贾祸呢?问题出在这个女巫的性别上面。

《汉书·外戚传》说:“陈皇后挟妇人媚道”。此当是楚服所教。《汉武内传》等书有比较详细的记载,说陈皇后宫中,每到深夜有神秘的祭祀,服药祝祷。而楚服易钗而弁,与陈皇后同入帷帐,行迹异常诡秘。可想而知的,这就是教导“媚道”的时候。

从种种迹象来看,楚服是个男性特征多于女性特征的“阴阳人”。《汉书·五行志》称此为“人疒阿’,视作不祥之物,而居然亲身示范授皇后以“妇人媚道”,这还当了得,久而久之,自然会有人去告密。

于是在元光五年,也就是唐通开南夷道的那时候,武帝下令彻查,楚服“枭首于市”,株连而死的有三百多人。罪名是“为皇后巫蛊、祠祭、祝诅、大逆无道。”

陈皇后就此被废,武帝所赐的“策”,简单明了。“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长门官在长安城内,是个独立的离宫,规模不大,不妨说它是个冷宫。

打入冷宫的陈皇后,心犹不死。大长公主当然也要替;她设法挽回。当时武帝左右可以为陈皇后进言的,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东方朔滑稽之雄,如果是因为其他的缘故,一时得罪,只要东方朔幽默一番,武帝的震怒,可以一笑而解。但皇后失宠,则必动之以情,那就非司马相如的那枝笔不可了。

于是大长公主以黄金百斤为润笔,请司马相如写一篇可以感动武帝的文章,那就是他流传于后世的六篇赋中的《长门赋》。与描写神仙的《大人赋》一样,在技巧上仿楚辞的形式。至于写上武帝,“嘉览”之余的效果,多说武帝大为感动,复见亲率,以后又冷淡了下去,如昭明文选《长门赋序》所说:“相如为文以悟主上,复得亲幸”。而《汉书》补注,以为“‘复得亲幸’者,著述之体,皆著其效验,《说苑》、《国策》皆然,”这话说得不错。陈皇后“复得亲幸”,并无正面的证据。但未回君心的反面证据却有两个。第一,陈皇后果然复得亲率,则必移宫。即令仍为废后的身分,不能复居正宫,可是以未央、甘泉等宫,千门万户,亦必有一处比长门宫好些的宫苑来安置她。其次,如果武帝曾临幸长门官慰问陈皇后,则正史不载,稗史亦当有记,可是翻遍详记长安、咸阳宫阙的《三辅黄图》,找不出此事的影子。

司马相如晚年住在长安以西的茂陵。在此以前,他被拜为“孝文国令”。文帝葬霸陵,在今西安东面卅里,地临霸水,原称霸上,文帝挑选此处作为他将来的埋骨之地,改名为霸陵。景帝时称文帝的陵寝为“孝文园”,置“令”管理。武帝派司马相如去当这个官,是因为这个守令,没有多少民政要管,借此地让他养病。

不久,司马相如辞官移住茂陵。此地本为槐里县的茂乡,武帝很早就看中了它的风水,把它从槐里县划出来,特置一邑,改名茂陵,迁了许多富户住在那里。地当今陕西兴平以东,咸阳以西,离长安八十里。

茂陵是武帝所辟的一个“新社区”,住民有二十七万人之多,长安县也不过二十八万人,两相比照,不能不惊诧于此“新社区”发展的迅速。但稍作深入地研究,便知不足为怪。当时的移民政策,并不考虑人民的意愿,指定移到茂陵的,都是富户,以雄厚的经济力量投入此新社区,一切建设,得心应手,而又不必受政治都会所必然的种种体制上的约束。所以茂陵这个新社区,是个富庶、整洁、宁静而舒服的地方,为寓公的乐园,这就是司马相如要卜居于此的道理。

那时,司马相如已五十开外,文君则正在盛年,但“不安于室”的不是盛年的妻子,而是暮年的丈夫。在茂陵,司马相如看中了一个妙年女子,想娶来作妾。这在当时的道德规范来说,是件无足奇亦无可非议的事,如果有什么人的妻子,为此提出反对,必蒙妒妇之名,但文君与司马相如的关系不同,即使在那个时代,司马相如的企图也应该被视为负心。旁人的观感如此,文君的哀伤愤懑,可想而知。

司马相如以琴曲得妻,文君亦以琴曲挽救了她的婚姻。相传文君为此作了一篇《白头吟》,设酒抱琴,与夫决绝;酒入愁肠,鼓琴而歌,唱的是: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中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蹀躞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上竹下部)(上竹下部)?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据说这篇诗感动了司马相如,顾念旧情,打消了纳妾的念头。此后老病侵寻,但不废为文,一篇赋成,立即有人要了去传抄,结果连原稿都散失了。他死后,武帝派人向文君去搜求遗稿,还留下一篇赋,是专门献给武帝的,其时为元狩五年。

汉武帝始建年号,六年一改元。因获白麟而称为“元狩”。接着又于汾水得宝鼎,因而以“元鼎”为年号。元狩、元鼎年间,为中国国力空前强大的时期,但经济的发展,与文治武功并不相称,除了开边殖民以外,营造宫室,整治黄河,把文、景二帝的蓄积,用之如泥沙。于是不仅国库的收支,出现了严重的不平衡,整个社会的经济情况,也落入令人可忧的境地,富者愈富而贫者愈贫,仅在关东地区,贫民便有七十二万人之多,而此犹是地方官的奏报,实际人数当还不止此。

放任的自由经济,至此已完全不能适应国策的需要,经济制度的彻底改革,终于在武帝突破旧观念的果敢决定之下,见诸事实。从此,临邛卓家,再不能享有铁冶事业的特权,渐致衰落。武帝的经济制度改革,出于专家的设计及执行,效果优越。这些专家,都是商人出身,其中最有名的是桑弘羊,铁矿国有化,就是他的杰作。

史书称桑弘羊为“兴利之臣”,而在他被大用以前,武帝已用各种方法,来减轻卫青每年以数万人远击匈奴所加诸财政方面的沉重压力。例如“人物者补官,出货者除罪”,官职爵位可以购买,徒刑可用钱来赎免或减轻。但戋戋之数,无济于事。武帝本希望富翁、大贾,有所捐输,结果亦大失所望,富商大贾无不隐匿财产,于是而有所谓“人羊为郎”的故事产生。

“人羊为郎”是《汉书》的作者班固挖苦卜式的话。近代表扬卜式,称他为“爱国商人”可是看《汉书》的记载,此人是不是当得起这个荣誉的头衔,不无疑问。他是河南洛阳附近的人,以畜牧为生,不曾读书而好名。由畜牧发了财,把他所置的产业,都送给了他年纪很轻的弟弟,自己赶了百把头羊进山,再去收养,养得多了再置田产。而他的这个弟弟,因为缺乏长兄的教导,钱又来得容易,信手挥霍,成了败家子。卜式也就一次一次分产业给他。

当元朔年间,朝廷连年用兵,国库支细之时,卜式上书武帝,愿以财产的一半,捐献军用。那时捐献都是有所希求的,所以武帝派一个使者去问他:“你是不是要做官?”

“我从小牧羊,不知官怎么做?”他说:“我不想做官。”

“那末,是不是你有什么冤屈,想要申诉?”

“没有!我生来与世无争。本地人有穷的,我借钱给他。有做错了事的,我暗地里劝他。我住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的人跟我好,没有冤家,哪来的冤屈?”

“那末,”使者只好这样问了,“你到底要干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要。只请你把我的一点点愚见,代奏天子。”卜式发表了他的“国事意见”:“现在天子诛杀匈奴,我以为贤者宜死节,有钱的人要捐献。这样匈奴才可以消灭。”

使者回到长安,据实回奏。武帝对卜式很嘉许,想表扬他一番,跟丞相公孙弘商量。公孙弘表示反对,他认为卜式这个人行事不合人情,很可能心怀不轨,最好不要理他。武帝接纳了他的建议,就把这件事搁置了下来。

到元狩二年,霍去病打了个大胜仗,匈奴中的一个“王国”,在甘肃的“浑邪王”,率四万人投降。汉朝就其地置河西两郡,把关东的贫民移置到那里去开垦,可是官库官仓,钱米甚少,不够分配。卜式听到这个消息,又捐了“二十万钱,约相当于二十斤黄金,也就等于两家的“中人之产”。

等移民的工作告一段落,地方官奏报当地富户捐助的名单,其中有卜式的名字。武帝还记得他,特加赏赐——这个赏赐是古往今来所从不曾有过的。

那时服兵役要派赴边疆作守卫,不愿去的可以出代金,规定为三百钱,这有个名目,叫做“过更”。武帝赏赐卜式的,就是每年四百个名额的兵役代金。这也就是说,每年他可以坐收十二万钱。卜式把这四百个名额,又转送了当地的政府。奏报到京,武帝认为富豪纷纷隐匿财产,卜式的行为,难能可贵,是个忠厚长者,便格外看重他了。

武帝决定奖励卜式,以为激励。于是召他到京,要他为郎官,赐爵“左庶长”——这是汉朝特有的制度,专门封赐老百姓的爵位,称为“民爵”,左庶长是第十级,又踢田十顷,同时把他的事迹,布告天下,“咸使闻之”。这一下,卜式名成利就,身分大不相同了。

卜式曾经说过不愿做官的话,此时不便自食其言,所以面奏武帝,不愿为郎。武帝最善于因材器使,便说:“我有羊在‘上林’,你去养吧”!”上林是御苑,在长安西面,为秦始皇所辟。到武帝时,大加扩充,周围三百里,十二宫、卅六苑。内中有百卉异草,珍禽奇兽,如白鹿之类,但也养着家畜,以供食用,所以有羊。

卜式这才答应下来,以郎官的职位,干牧羊的本行。他布衣草鞋,亲自下手,一年多以后,把羊养得很肥,而且多了许多小羊。武帝偶尔巡行到那里,一看甚为高兴,不免赞许一番。

这时卜式才露出本意,他说:“不独牧羊,牧民也是如此:老百姓的生活要有规律,爱捣乱的把他剔出去,不要让他妨害大众。”

对这个用管理羊群的方法来管理老百姓的理论,武帝颇感兴趣,想来实验一下。便叫他回河南去做缑氏县的县令,成绩果然不错。再调到成皋,并兼管漕运,考绩第一。这一下武帝要重用他了。其时正封诸皇子为王,王夫人得宠,她的儿子刘闳,最为武帝钟爱,封为齐王,在传统上这是第一个大藩。卜式被派为齐王太傅,负辅导齐王的重任。但刘闳因为有病,未曾就国;太傅无所尽其职责,便转为齐国“相”,治理齐国国政。

不久,南粤发生了变乱。事起于武帝派往南粤的专使,是南粤太后的旧欢,这位专使的外交办到了她的寝宫里,枕边细语,一国兴亡。南粤太后决定率幼王群臣内附。国相吕嘉,以太后私通汉使为耻,表示反对。太后谋诛吕嘉,而吕嘉先发制人,率兵入宫,弑太后及幼主,又包围行馆,杀了汉使。武帝闻报震怒,遣水陆两军十万人,三道出师伐南粤,又发夜郎兵出未修成的南夷道,千辛万苦才到洋河江,顺流而下。直抵番禹,灭南粤,置九郡。时为元鼎六年,唐通的企图,经过十八年终告实现。

这是一次大征伐,自然全国总动员。卜式一看又是慷慨陈词的时候了,便上书发挥他早先的“国是意见”,认为“群臣宜尽死节,其弩下者宜出财以往军。”同时表示,他愿意和他的儿子,以及山东善射善行船的子弟从军,“死之以尽臣节。”

这番话正投武帝所好,再一次把他的事迹义行,“布告天下,使明知之”,而且赐爵“关内侯”,黄金四百斤,田十顷。封候是大用的先声,不久大拜,为“御史大夫”,这是副丞相的职位。可是没有多少时候就垮了下来。因为盐铁国有化及征收船税,在执行技术上发生了偏差,卜式建议废止,武帝大不高兴之故。

盐铁国有化的政策,起于元狩四年,创议者是一个有名的司法官张汤。元狩四年为武帝即位后的第二十二年。当建元六年闽粤攻南越,遣韩安国、王恢相救;是为武帝一朝大规模用兵的开始,第二年也就是元光元年,命李广屯云中,程不识屯雁门,展开对匈奴的防御及攻击,这样到了元光六年,遣卫青、公孙贺、李广等出击,自此年年出”塞,不过十年的工夫,财政上便出现了严重的危机,不得不从根本上去着手改革。

当时国家的岁出岁入,现在无从稽考其数字,但其项目,大致是清楚的。收入方面,第一项是田赋,自古以来最标准的税制是十分之一。高祖、惠帝时减为十五税一。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其间减半即三十税一者,十二年,完全免除者十二年。孝景年间,始终维持三十税一的标准。此四十年间,真是深仁厚泽,而终汉之世,大致尊重这个传统,就像清朝从康熙朝规定的“永不加赋”一样,对于农民的思惠,是迭经变乱而仍能长期保持政权的一个主要原因。

其次是丁口税,按人收税,所以在汉朝称为“算钱”,凡年满十五到五十六岁为止,出钱一百二十,称为“一算”。有时减,有时加,幅度不超出三分之一。而此“算钱”的算法,又常被用作推行某一项政策的手段。譬如为了增加生育,规定老处女“五算”,以为惩罚。为了增加生产,对只为私人服役的奴婢“倍算”——奴婢的“算钱”当然由主人出。此外商人亦被视为不事生产者,所以也是“倍算”

未成丁的也要纳税,称为“口钱”,这是皇帝个人的收入。照定制,七岁起至十四岁,每口二十钱,为“算钱”的六分之一。武帝为了弥补军费,由“少府”掌管的个人收入,划出一部分交国库。“口钱”的征收也加重,起征的年龄提前到三岁,税率加十分之一点五,变成二十三钱。由于“口钱”无分贫富,一律照纳,以致贫民无法负担而“生子辄杀”,实在是一项弊政。

至于工商税,花样甚多。汉朝对财经问题的处理,最大的失策,就是对商人的观念和态度不正确。重农固然甚当,而过分轻商到了显失公平的程度,则难免自食恶果。因为上下关系是相对的,不尊重商人则无由责商人以急公好义。拿商业税来说,有一种“市籍税”,不管你改了什么行,甚至做了官,只要是商人的子孙,家有“市籍”便得照缴不误。而“市籍”也者,在司法的意义上等于有“前科”。所谓“七科滴”中,“贾人、故有市籍、父母有市籍、大父母有市籍”占了七分之四,这些有“前科”的人,随时有戍边的可能。试想,有“市籍”已是一种精神上的羞辱和威胁,复收税而加以物质上的惩罚,然则经商“财累万金而不住公家之急”,虽说商人重利,而政府也实不能不作自我检讨。

工商税中有盐铁税。“緡钱”、酒税、过口税等。过口税极轻,不过用来供给“关吏”薪俸,而“緡钱”极重,罚得尤重可以破家。

“緡”字读如民,用来串钱的丝绳叫做緡,钱多则用的緡也多,于此可知,“緡钱”就是财产税,也可以说是所得税,但只适用于工商界。税率分做两种,商人二十算一,手工业四十算一。马车和船有个特别的规定,船长五丈以上起征,商人用的马车倍征。五丈以上的船,自然是货船,而一商贾不得衣丝乘车”的禁令虽已名存实亡,但仍加重其税负,所以这个关于车船计算緡钱的特别规定,明显地表现了政府对商人的歧视态度。

緡钱的征收,采取自动申报制度,谓之为“占”,作估计解。商人自己估计一切动产、不动产的价值,列册呈送地方政府,照册征税。规定的罚则是,隐匿不报,或以多报少者,罚到边境劳役一年,财产充公。

緡钱是元狩四年冬天,为了筹措移民甘肃的费用而创立的新税。富商大贾纷纷隐匿财产,征收的成绩不甚理想,于是到了五年以后,也就是元鼎三年的十一月,武帝下令,奖励密告逃税,名为“告緡”。密告者可得百分之五十的奖金。

于是商人遭遇到了空前的厄运。其时因为连年对外作战,国家处于一种总动员的状态之中,不得不采取严刑峻法,因而酷吏辈出。其中一个河南人叫杜周,此时正当御史中丞,“告缉”就由他主办。他派出一个部下叫杨可,巡回天下,就地受理。由于奖金丰厚,告密者不计其数。杨可报到京师,杜周处理的原则是:宁可失人,决不失出。因而家产中人以上的商贾,大致都破家。充公的财产以亿计,没人公家的官奴婢以千万数。商贾的田地房屋,都成了公产,大县数百倾,小县百余顷。

这当然是非常霸道的手段,但平心而论,武帝亦是被迫使然。他总想富商大贾能够顾念国家、支持他的政策,自动捐输,这从他表扬卜式一事,可以见其本心。同时他“不拘一格用人才”,商人进用为官吏的,亦复不少。至于那些歧视商贾的法令,有传统的因素在内,不能怪他。总而言之,商人在此以前,有许多途径及机会,可以免除这一次厄运,而都错过了,终于激出这样劫掠式的税法,这又何尝不是国家与社会的不幸?

因为国库有了这一笔大收入,不但地方的财政情况,大见好转,武帝亦得继续推行他的国策。元鼎五、六年间的定南粤、代东粤、定西南夷、分置张掖、敦煌郡,其来有自。这时候他已下诏“不复告緡”。而与“告緡”同时发动的财经改革,亦已见效,光是山东一地,漕米增加了六百万石,一年之中,太仓和甘泉仓的粮食就都堆不下了。大汉的国力,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元狩、元鼎年间的财经改革,首先要从币制谈起。文帝时代的“法币”是四铢钱,景帝一仍其旧。但吴国乱平,又抄了邓通的家,两大“私人造币厂”消灭以后,下令严禁私铸,而私铸之风不灭。武帝即位,废四铣钱,行三铢钱,更助长了私铸之风,因为钱轻了,私铸更方便。

私铸以外,还有郡国所自铸的钱。在文、景时代,以安静为本,郡县政务清闲,预算亦小,大致田赋的少量附加以及杂税收入,便可支应岁出。武帝时征发频繁,大事兴作、兼之水旱灾荒,处处需款,地方预算逐年膨胀,而田赋、丁税为国家正用,不敢截留,于是只好在钱上打主意。哪里有铜山,便在哪里开采,就地鼓铸。中国的矿产中,铜的资源开发得最彻底。试看晚出的两部地理书,《读史方舆纪要》和《嘉庆重修一统志》,内中“铜山”一词,不计其数,而明清两朝铸钱所用的铜,皆仰给于云南。此外比较有名的铜矿,不过四川彭县、贵州大定等少数地区。凡黄河、长江两流域所经各地,都只有“铜山”之名,而无铜矿之实,就是这个道理。

武帝初年,吴、邓两大“造币厂”虽不存在,郡国中却有无数小造币厂兴起。在理论上铜山属于“少府”,为皇帝私人的财产,但资源不加开发,等于货弃于地,则郡县为了筹措政费而加以利用,亦不算非法。不过这一来,势必造成恶性通货膨胀,而其结果则“钱益多而轻,物益少而贵”。当时政府的对策,只是不断更换“法钱”的制式,三铢钱行了不久,又换为四铢,但不称四铢称“半两”。半两钱通行了十几年,改用五铢钱。这样改来改去,铜的本质仍在,回炉重铸,依然有那么多钱,四铢钱改为五铢钱,即等于五个钱变成四个铢,通货收缩的幅度为五分之一,实在无济于事。武帝简直是掉在铜钱的迷魂阵里,一筹莫展。

那时武帝最信任的一个大臣,就是前面提到过的,中国法制史上的名人张汤。张汤有司法天才,未成人时就会“治狱”。被告是一头老鼠——老鼠偷肉,张汤的父亲当是他偷嘴,他被打了一顿,心中不服气,掘开壁洞,“人赃俱获”,他照对付盗犯的办法,先把老鼠吊起来打,然后起诉、判决,执行死刑,再连同“贼赃”,一起呈报。所谓“劾一也,爱书二也,论报三也。三事具而狱成”,不独司法程序上有条不紊,而且所作的判决书,“文辞如老狱吏”,张汤的父亲“大惊”,便训练他成为一个法官。他最早在长安附近当地方官,以后得丞相田汾的提拔,当到侍御史。陈皇后与楚服的那件“巫蛊”案,就是他的承办,因为办得彻底,颇得武帝的赏识,迁太中大夫,与张禹共造律令。不久,升调为“廷尉”,掌管全国司法。淮南王、衡山王、江都王造反的大狱,都在他任内,追根到底,毫不放松。到了元狩二年拜为御史大夫,好比以司法行政部长升为行政院副院长,所管的事便多了。“告緡”令就是他的一杰作”,改革币制也是他的建议。

那时上林的白鹿,繁殖得很多,国库中又有许多银和锡,张汤的改革币制,便在这几样东西上打主意。他把《孟子》上的“事之以皮币”的皮与币,当作”皮制的币”来解释,说:“古者皮币诸侯以聘享”,因而倡议发行“皮币”,用上林的白鹿皮来制造,一尺见方,边缘用丝绣装饰。这所谓“皮币”,实际上是一个很漂亮的皮口袋。

这个称为“皮币”的皮袋,价值四十万钱,用来盛放青玉——“苍壁”。规定在郡国的王侯宗室,按期到长安来朝觐天子,或者奉召参与什么庆贸条的集会,一定先要呈献一方用皮币盛放的青玉,然后才可以动身。这就是说:“皮币荐壁”成了王侯宗室专用的入境证,而取得此入境证的规费为四十万钱,外加青玉一方。

其次是制造白色金属的硬币。张汤知道武帝渊博好古,所以制造这种硬币,也找了理论上的根据,说“古者金有三等,黄金为上,白金为中,赤金为下”,这三种不同颜色的金属,就是金、银、铜。所以用“银锡白金”所造的币,价值应该高于铜钱。白金币三品,这也有个说法,用《易经》及《礼记》的话,纂成三句。“天用莫如龙,地用莫如马,人用莫如龟”,制成圆形的龙币,重八两,值三千钱。方形的马币,重量稍减,值五百钱。椭圆形的龟币,重量再减,值三百钱。

张汤是以法家的观点来处理财政问题,用强有力的行政力量,来代替经济学上的原理。除了皮币为对诸侯的一种变相的征税,对于通货回笼,稍有帮助以外,至于高面额白金币的发行,对原来已经存在的恶性通货膨胀,更是火上加油。币信不立,“民弗宝用”,不管用什么行政上的压力,老百姓就是不肯用。万般无奈,一只好废止。不久,张汤得罪自杀。《史纪·平准书》及《汉书·食货志》都说:“张汤死而民不思”。清末王先谦作《汉书·补注》说这是司马迁和班固的“曲笔”。张汤欺上罔下,怨声载道,老百姓恨之入骨,岂仅“不思”而已?只以张汤的子孙,在两汉颇居高位,门第贵盛,下笔不能不稍微客气些。这一看法,十分正确。

张汤当御史大夫的那六七年,权倾一时,一早上朝,与武帝讨论财政问题,常到天黑,天子为之忘食。丞相李蔡和严青翟,只是摆摆样子。主管财政的大农令颜异,则以对皮币问题,略表不满,竟致因张汤的陷害而被诛——用皮币之初,颜异向武帝陈奏、说一方苍壁才数千钱,而“荐壁”的皮币值四十万,此是“本末不相称”。话是不错,但稍嫌迂腐,武帝就很不高兴。张汤原与颜异不和,此时见天子对他印象不好,于是叫人密告他反对改革币制的诏令;武帝命张汤查办。所谓反对的事实是如此:有人跟颜异说,新颁币制的诏令,颇有窒碍难行之处。颜异不作声,但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有话不便说。张汤就替他定了一款罪名,叫做“腹非”。说他身为大农令,如诏令有窒碍,应该上奏天子,不奏天子而心里反对,当论死!颜异就死在这欲加之罪的“腹非”上。张汤的为人,于此可见一般。

但是,张汤至少做对了一件事,那就是培植了一些专家来从事财经的改革。这些专家都是商人,一个姓东郭名咸阳,是山东的大盐商;一个叫孔仅,河南人,是卓王孙的同行,以冶铁起家;另外一个就是桑弘羊,他是洛阳富商的儿子,十三岁就在武帝身边当传中,这个郎官,是花钱买来的。

东郭咸阳与孔仅,是由当时颇带些快气,最喜引进人才的大臣郑当时,保荐到朝廷去的。在张汤掌权的时期,这两个人的官位是“大农丞”,用现代的官制来比照,等于财政部次长,孔仅的地位又要高些,那就是政务次长了。

其时的“财政部长”——大农令,就是颜异。他即与张汤的政见不同,则张汤关于此方面的改革,可以想象得到,是越过了颜异,与此两丞取得了直接的联系。我们还可以想象得到,张汤的改革计划,大部分出于这两个人的建议。只是纯经济观点的草案,到了张汤那里,用法的观点作了修正,结果变成外行领导内行,以致流弊百出。

除了东郭咸阳和孔仅以外,另一个在张汤时期对当时的财政改革发生了大作用的,是桑弘羊。以”工于心计”的商人子弟而为天子近臣,桑弘羊在那时的地位,就好比白宫的经济顾问一样,武帝在财经问题上要作决定以前,一定会先征询他的意见。事实上,在东郭咸阳和孔仅拟订草案时,他就参与了工作的。正史上记载,他们三个人常在一起讨论财经问题,分析利害,细人毫芒,此是明证。大致关于元狩、元鼎之间的财经改革,其作业程序是。由武帝提出要求及原则性的指示,张汤据以制订政策,交由“三人小组”拟成具体计划。再由张汤作初步审核后,奏可施行。而在某种情况上面,桑弘羊与张汤处于同等的地位,以其同样能直接影响武帝的意向。

在这个作业程序之下,元狩、元鼎年间所从事的财经改革,大要有三:币制的整理、金铁国有化、均输制度。“告绢”令则是杨可所设计,杜周所主办,而为张汤所全力支持。这是由商人过份重视个人利害所激起的,矫枉忒过其正的恶政,正是宣帝所谓“杂王霸道以治”中的霸道部分,不足为法。

但就是上列的三项改革,由于张汤在财经方面是外行,而且临之以威,恃之以法,拿政治的力量来否定经济学上的诸般因素。所以弊随利生,效验不如预期。一直要到元鼎二年张汤自杀,孔仅为大农令,桑弘羊做他的副手,才进入了财经改革的正途。

先说币制。自皮币即废,白金币又“民弗宝用”,依然只有回过头来,从铜钱上想办法。桑弘羊的第一步计划是,发行一种新通货与旧通货并行,而赋新通货以独特的地位,藉以摆脱旧通货的牵累。

这种新通货,分量与五铢钱相近,但制法不同,名为“赤仄”或谓之“赤侧”。仄与侧义通,都作边侧解释。赤者赤铜。日本的一部古籍,寺岛良安所撰的《和汉三才图会》说:“按:赤铜者黑色带少紫也,而赤字无据。”由此可知,赤厌之赤,是指紫铜,以紫铜为廓,此“廓”字又指边侧而言,因而所谓“赤仄钱”就是黄铜所铸的钱加一道紫铜的边,而且应该像几十年前的铜圆一样,边缘微微高起。这样做是为了防奸绝弊。

因为那时的“奸民”,在“铜钱眼里翻跟斗”的花样很多,其中有一种,真可以说是“刮皮”,是把铜钱磨薄,拿磨下来的铜屑,作为私铸的原料。赤厌钱用硬度较强的紫铜作外廓,使得想磨取铜屑的人,较难下手,紫铜的熔点很高,而又作成外廓,这需要高级的冶炼技术及设备,非一般私铸者力所能及,自然而然就有杜绝伪钱的作用。

赤厌钱的币值是“以一当五”,虽为“大钞”,但与白金币的龟币以一当三百来比,显然合理得多。同时又规定,缴纳公家的各种赋税或捐官等项,非赤民钱不收。这在发行之初,赤民钱少,为了缴纳公库收入,非此不可,或有升水的情形。但物以稀为贵,始终是任何交易行为中,颠扑不破的真理。等赤仄钱一多,而就其本身的价值言,一枚赤厌钱抵不上普通的五枚五铢钱时,自然就会贬值。不过,在公家是一样的,所以应该缴五铢钱的,大可以贱价购买赤仄钱来缴,就好比以前用公债来缴公家的各种规费一样。史书上的所谓“赤仄钱贱,民巧法用之”,即指这些情况而言。这样,便又不得不废止了。

废止赤仄钱是在元鼎四年,那时孔仅升任大农令,桑弘羊作他的副手。第二年,由桑弘羊一手主持,下令“悉禁郡国铸钱”,天下非“三官钱”不得用。而各郡国所铸的钱,一概回炉销毁,“将铜输于三官”。

“三官”是“少府”属下的三个业务单位。“少府”也者,与“大农”相对而言。大农管理整个国家的财政,少府则掌天子个人的收支,以及宫廷御苑的一切杂务,性质与清朝的内务府无异,只是到了元狩、元鼎年间,少府的业务,大为增加,编制随之扩大。它属下有八个业务单位,主持官长称为“令”,其中“均输”、“钟官”、“辨铜”三令,负责铸造的官钱,就叫“三官钱”。

在文帝时,贾谊就曾提出过中央保有货币制造权的建议,至此始告正式实现。目前在许多钱币收藏家手中的“五铢”钱,十中有九是“三官钱”。它的成分准足,制造精美。一般的私铸者,根本造不出那么好的钱,因而私铸之风,自然而然归于消灭。这不能不说是桑弘羊对国家的一大贡献。

第二项改革是盐铁的国有化,出于东郭咸阳和孔仅的建议,他们是盐铁世家,甘愿牺牲家族的事业,以整个国家的利益为前提,是很了不起的。但是,这个建议的动机是出于武帝的“不私”,因为“山海天地之藏”,也就是不属于任何私人的一切天然资源,都应归于少府管理,成为天子的私产。武帝放弃了这些资源的所有权,交由大农令处理,收入归于国库,于是东郭咸阳和孔仅,以专家的资格,提出了盐铁国有化的建议,于元狩四年试办。及至桑弘羊执政,大置“盐铁官”于天下,积极推动其事,其效果比张汤时代,自然大不相同了。

盐铁国有化的政策,在付诸实施时,技术问题,大有难易之别。盐的问题比较简单,因为盐的本身在产地没有什么价值,完全是一个发售权的问题,所以说不准私煮实不如说不准私卖,更来得切合实际。

那末,要怎样才能不准私卖呢?孔仅以盐业专家的资格,提出一个简单有效的控制产量的原则:凡有出产,皆归公家收买。是则没有私盐,就没有私盐贩子。他的控制产量的办法是:盐,必须由公家制定的煮盐器具中产生,否则就是私盐。煮盐的器具也很简单,最主要的是一个盆,称为“牢盆”。牢盆之牢,至今没有可以令人满意的解释。照我的想法,牢者牢固之意,边缘特高,品质特佳,特便于用盐卤煮盐而已。一

这个牢盆当然要由盐民缴价请领。成为“官器”。由官器中所生产的盐,即为官盐,由公家统一收购。因此,盐民等于是受雇于公家的盐工,由分布于甘七个郡的卅七个盐官分别管理。

至于铁冶,则在国有化的同时,便已成为国营事业。当时铁的分布区域凡卅八郡,依其产量多寡,每郡设铁官一至二人,总计卅八郡的铁官共四十八个。自开采、锻冶、加工到发售,都由铁官一手主办。发售铁器所得的盈余,全部解交国库。

于是各地的铁矿,无不大规模开采。公家的资金雄厚,冶铁的设备和技术,一般而言,亦较私人为优良,照理说,应该生产增加,成本减低,颇有可为才是。而事实上不然,所有公营企业习见的毛病,在当时已应有尽有,归纳而言,大致如下:

首先是浮滥的开支,增加了成本。成本增加不说,品质还不好,拿镰刀来说,钝得连草都割不断,农夫花费的气力大而收获少,所以无不怨声载道。尤其令人伤脑筋的是,铁器公卖,官吏不把它当生意来做,主顾上门,爱理不理。要买就买,不买拉倒,不准挑,不准还价。

可是能买得到还算是好的。卖铁器的官吏生病、有事,或者既不生病亦没有事,只是懒得做生意,就可以任意把大门一关,叫人扑个空。那末,多买些摆着行不行呢?不行!因为品质不佳,摆久了会生锈,总之价钱贵,东西不好,而且要用的时候往往买不到,而用不着时,却又往往强行摊派,以致老百姓痛苦万分。

因此,当时有许多人反对盐铁国营,如卜式即为其中之一。凭心而论,这个政策是正确的,但执行上所生的偏差太大,以致于使人怀疑到政策的正确性。良法美意而托付非人,则未见其利,反受其害。东汉《和帝纪》有段话说:“中兴以来,匈奴来宾,永平末年,复修征伐。先帝即位,务体力役,然犹深思远虑,安不忘危,采观旧典,复收盐铁,欲以阻备不虞,宁安边境。而吏多不良,动失其便,以达上意,先帝恨之,故遗戒郡国,罢盐铁之禁。”为了“吏多不良”,不能忠实奉行命令,宁愿毁弃一个良好的政策,可以想见其内心的愤慨。

在盐铁问题以外,另一项为举国所关切,而引起传统观念支配下的士大夫所责难的大政,即是“均输”与“平准”。这也是桑弘羊所以能在中国经济史上占一崇高位置的由来;当时币制之弊,以及盐铁为私人所把持,对于国家的不利,前人都已谈过,独有“均输”与“平准”的观念与办法,为桑弘羊独特的创作,在经济制度上为一空前的贡献,影响力至深且远,至今不替。

何谓“均输”?均者均匀,输者输送。简单地说,就是从交通上着眼来调节物资的一种方法。以前人民对政府,以及地方政府对中央政府的献纳,不仅仅是以货币缴纳的赋税,还有实物的贡献,特别是在盐铁国营以后,如果生产过剩,本地无法消化,则唯有以实物输运京师。这样就必须耗费一笔可观的运费。而京师收到这些物资,转发匾乏的地区,又要加上一笔运费,真如俗语所说,“豆腐盘成肉价钱”,明明不值钱的东西,因为这一来一往两笔运费的负担,身价便大不相同,而时间的浪费,犹其余事。

均输制度就是针对上述缺点所设计的改进办法,在各郡国设置均输官。当然也还要建造仓库,就地收纳贡物,或政府指定收买的物资,然后根据中央的指示,转运需要的地区。这一来即省了运费,也省了时间。就现代来看为理所必然,而在当时为突破传统的一项新观念。经济问题有时本来就是观念问题,能打破心理上的蔽障,便有全然改观的局面出现。

平准制度则是均输制度的进一步发展。大致均输制度创设的原意,在解决运输上的难题。而一经实施发现有调节物资,平抑物价的作用,因而又设计了平准制度,它的办法是:运用庞大的公款,在各郡县设官买卖物资,物多则贱,大量吸进,物稀则贵,大量抛出。这是抑制囤积居奇的最好的办法,至今犹不失其价值。而在今后若干年,也依然用得着。

自平准制度建立,就理论上说,全国的物价都在中央政府控制之下,好比现代的金融市场应在中央银行控制之下一样。这一来不可能再有买贱卖贵,获致暴利的富商大贾出现。整个国家唯一的富商大贾,就是中央政府。从汉初的放任的自由经济,至此变为严格的统制经济,其演变过程是根据客观的情势与主观的要求,自然而然蜕化而成,为功为过,为善为恶?迄今难下定论。但桑弘羊的均输、平准制度在经济理论上为一划时代的发明,而其精义至今犹显光辉,则为不争的事实。

均输、平准制度当然也有缺点。这些缺点,不是制度本身的毛病,就像盐铁国有化一样,出于执行的不善。而执行的不善又往往出于环境的限制。举个例说,通讯的不便,就发生了时效的问题,某地某项物资过剩,报到中央,下令大量收购,文书一来一往,也许已在三个月以后,过剩的现象消失,而命令不曾撤消,于是变成病民之政。

此外还有贪官污吏,利用法令的空隙,职务的便利,营私舞弊,花样极多。但严刑峻法,决不姑息,所以贪污虽多,民怨能平,无碍于桑弘羊的计划的推行。

自元狩四年初置盐铁官,到后元二年武帝崩于五柞宫,此前后三十三年之中,国库的支出,什百倍于往昔,连年用兵。开疆拓土,巡行天下,大事兴作,以及水旱灾荒的救济费用,都由于桑弘羊的财经改革而得以支应。《史记·平准书》说:“天子北至朔方,东封泰山,巡海上,旁北边以归,所过赏赐,用帛百余万匹,金钱以巨万计,皆取足大农。”又说:“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汉书》中也说:“首先帝征四夷,兵行三十余年,百姓不加赋而军用给”。于此可以想见桑弘羊对国家的贡献。同时亦可以看出,桑弘羊的财经改革,具有保护农业的特性。而当时的士大夫中颇有人认为桑弘羊舍农之本,逐商之末,显然是不公平的论调。

最了解桑弘羊的,无疑地是武帝,因此当武帝驾崩时,桑弘羊与雷光等同受顾命,辅助幼帝。幼帝弗陵即位,是为昭帝。当时大权在霍光手中,四海无事,轻徭薄赋,颇有治绩。始元六年,下诏征询民间疾苦,各地所举荐的“贤良文学”,都请求放宽经济上的措施,也就是希望推翻桑弘羊的一切财经计划,于是展开了一场大辩论。结果,只取消了酒税一样。可见得桑弘羊的理论,是不容易推翻的。

当时的论辩纪录,在二三十年以后,由桓宽其人,整理成书,共六十篇,名为《盐铁论》。这部书是中国经济学上的宝典,影响及于后世的国计民生者,至深且巨。最服膺桑弘羊,对《盐铁论》研究得最透彻的,应该算王安石。可惜,他知人不明,而且操之过急,以致变法失败,然而无损乎桑弘羊的理论的价值。甚至我们可以说,民生主义中就含有他的见解的精义在内。

桑弘羊是商人的子弟,他本人亦被视为重商主义者,但究其实际,桑弘羊并未能从根本上去提高商人的地位。元、成、哀、平,以至王莽时期,为重农而抑商的诏令屡见,商人所受的比较不公平的待遇,亦未改善。“告緡”令下,几乎已无富商大贾。而盐铁国营以后,征用业者为吏,当时全国置有铁官者凡四十郡,蜀郡为其中之一,铁官即驻于临邛。这时候的卓王孙想已下世,他的子孙可能成为铁官的属吏。十里方圆的巨宅,当然也不会再存在。“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至今只留下文君和相如的两处古迹,一处是相如抚琴的琴台,台下埋有巨瓮,可使琴音格外清越动听;一处是“文君井”,在县东白鹤驿,相传即为文君当垆之处,以井水作酒,酒味特美。陆游诗:“青鞋自笑无拘束,又向文君井上来”。邛州吊古,唯及文君,想非货殖三世,富名遍四海的卓王孙始料所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