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临邛卓家 上-清官册

四川成都西南的邛崃县,古称“临邛”。在汉朝初年,此地仿佛明、清的山西太谷县那样,以多富翁闻名海内。临邛的富豪,又以卓家为首。卓家出了个“名女人”,又出了个大文豪女婿,风流文采,艳传千古,以致于把卓家在“重工业”上的贡献遮没了。

临邛卓家,本来是赵国人,以冶铁致富。中国的铁器时代,始于春秋战国之际,而要到战国末年,铁器才渐渐盛行,正式代替了铜,成为大众生活上最重要的一种金属,同时也是国防事业上最重要的一种物资。

就铸造兵器而言,铁的冶炼技术,在未能进步到“百辟之钢”以前,它的品质远不如铜。青铜器的制作,在商朝就已精美绝伦。到了春秋、战国,青铜兵器的铸造淬炼,更见杰出。根据出土实物化验的结果,当对青铜兵器的成分,除主要的铜与锡以外,并含有铅、铁、镍、砒素、锑、硫黄等等。不仅如此,甚至已知道加入锌与锰以加强韧力,使其具有柔能克刚,坚而不脆的效用,同时与锑、砒素、硫黄混合,更产生了不损不腐,经久耐用的效果。两千多年前的冶金学,居然发展到如此的程度,说来似乎不可思议,但有实物为证,令人不能不信。

作为兵器之王的剑,在当时如干将、莫邪、巨阙、纯钧、湛卢、胜邪、鱼肠等等名剑,都是铜剑。铜与铁相比,前者质胜,后者量多。以铁易朽烂,称为“恶金”,只用来铸造日用刀斧及农具之类。不过物质的价值判断,需视供求关系而定,战争规模扩大,兵器消耗激增,铜的供应不足,而且锻铸费时,不能适应紧急情况的要求,则铁的地位自然提高。如果此时铁的冶炼技术复又进步,则其地位便更非昔比了!

战国末期,秦楚并雄的时代,楚的强盛,得力于铁。秦昭王临朝叹息:“楚之铁剑利,铁剑利则士勇。”以此深感威胁。楚国铁剑之所以利,是因为并吞了吴越的缘故——其时铸剑的名匠,多在吴越,越王勾践有宝剑五,名闻天下。楚王又曾令风吴子到吴国,请欧冶子及干将铸造三枚铁剑,命名为:“龙渊”、“太阿”、“工布”,是为当时唯一能与有名的铜剑匹敌的三枚铁剑。楚吞吴越之时,干将、莫邪、欧冶子等人,虽已下世,但吴越地区的冶金及铸造兵器的技术,始终居于海内的领导地位。

在黄河以北,冶铁有名的地方,不过两处,一处是韩国的棠溪,即今河南遂平县以西的地方。韩国的军火制造业,在当时海内名气甚大,所谓“强弓硬弩,皆出于韩”。棠溪之剑,亦为上品,原因就像绍兴好酒一样,得力于水。棠溪之水,冷度特强,宜于淬钢。

再有一处就是赵国的邯郸,众望所归的专家,称为“徐夫人”。有人认为“夫人”是一个男子的名字,在我的看法,“徐夫人”就是徐夫人,不见得夫人就不能铸剑!

因为铸剑不是打铁,不须两膀子笨气力。徐夫人要做的工作,第一是调配合金的成分;第二是“望气”——秒冶炼的火候。“气”者火焰,初生火时是“黑浊之气”,然后转为“黄白”,由“黄白”而“青白”,最后只有青气,即所谓“炉火纯青”,才是火力最好,下手“可铸”的时机。

荆轲入秦,所带的就是徐夫人所铸的一把匕首,匕首实在就是短剑。燕太子丹为买这把匕道,花了二千两金子。徐夫人的作品不多,她的主顾,大多为经过邯郸的诸侯贵人,名将豪客,一剑之费,价值千万。她收入虽丰,但比起卓家来,显有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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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家与徐夫人不同的是,后者在本质上是个高级工程师,而前者为企业家。卓家以冶铁为业,兵器当然是主要产品,质虽逊于徐夫人的制作,而量则远非徐夫人可及。当时战争的规模很大,“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长平一役,白起坑赵卒四十万人,以致于赵国像二次大战后的德国一样,壮男大缺,尽是寡妇。话虽如此,赢政即位十三年,桓(齿奇)攻赵国平阳,仍有斩首十万级的纪录。试问,这样连年不绝的大规模战争。要消耗多少兵器?卓家光是承办箭镞,就是一笔惊人的大买卖。除了赵国本身以外,其他各国攻击秦国,因为地形关系,往往以邯郸作为军需补给基地。所以那里的冶铁业非常发达,除了承揽公家的军火合同以外,同时由于战乱频仍,农具容易散失,不断需要补充,营业数字,亦颇可观。总之,冶铁业在战争以前制造兵器,战争以后,制造农具,左右逢源,始终不愁没有好生意。国家间的紧张局势,替他们带来了不寻常的大景气,当时如山东的程氏,河南的孔氏,以冶铁为业者,无不大发其财。

卓家的移家临邛,大概是在赢政称“始皇帝”以后。自赢政十七年灭韩开始,不到十年间,席卷天下,武功不谓不盛。但是他的胜利是畸形的,基础并不稳固。秦始皇为了消除人民的反抗,强力推行“下放”的政策,即所谓“徙民”及“迁豪富”,把他认为不妥的“不良分子”,“下放”到各个边区去“劳改”,而豪富之家,则强迫迁移到京畿附近,一则便于监视,再则利用他们的资本,来发展自己的实力。

卓家就是这样被流放到巴蜀。秦时的巴蜀,等于今日大陆的“北大荒”,一到那里,有去无回。当时徙蜀的路线,是由汉中一出“金牛道”,进入“蜀郡”地方,就算到了地头。再过去就是剑阁,栈道艰险崎岖,令人望而生畏。“下放”到此的人,随身没有多少川资,既畏道路艰难,又存希冀之心,指望会有“皇恩浩荡”,被赦还乡的一天,收拾归装也方便些。所以无不用卑词,用贿赂,多方向秦国的官吏活动,希望就在“葭萌”附近安顿下来。葭萌就是如今川边的昭化县,地当剑阁以北,这么狭小的一块地区,何以安顿?更何以谋生?因此,有见识有眼光的人,便另打主意。只是这样的人并不多。

老卓就是这少数中的一个。两夫妇带着孩子,手推一辆小车,从邯郸西越河东,进潼关、过咸阳、到汉中,再走数百里栈道到葭萌,一也像其他的“迁虏”一样,几乎被榨干了最后一滴精力。但是他那一颗心仍然是活跃的,丝毫不疲劳的。

“你看如何?”他跟他妻子商议,“在这里落脚,不但没有前途,而且没有生路。”

卓太太十分贤惠,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便问:“你是不是另有打算?”

“打算我倒有。”老卓踌躇着说:“只顾虑着你,怕你不行了!”

“怎么叫不行?”卓太太把累折了的腰,重新又挺直,“你别顾虑我。”

“是这样。”老卓放低了声音说:“我知道巴蜀有几处出铁的地方——我们虽是冶铁的行当,但开铁矿的方法,我也听客商谈过,并不太难。我们随身带的钱有限,得要好好利用。我决定要于这一行——我们到那里看看,就是不开矿,只要有铁,我们仍旧可以干老本行。你说,我这个打算行不行?”

“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反正海角天涯,我总跟着你走就是了。”

“我怕你走不动。”

“那个地方在何处?”

“还要往南,进剑门,到成都,再往西走,在邛崃山下,靠近‘西南夷’了。”

“你说的这些地名,我一个都不知道。你只说,从这里去,还有多少路?”

“千把里路。”

“千把里路?”卓太太笑了,“我以为在天上呢!我们几千里路都走过来了,何在乎这千把里路?”

看见妻子这样合作而又明达的态度,老卓觉得受到了极大的鼓励。“我跟你说吧,”他兴奋地说:“那里还有‘火井’!井里出火,可以用来冶铁。”

“有这等事?”卓太太张大了眼说——但是,她心里是相信的。她知道老卓从不妄言。

“不但有火井,还有盐井——起造冶铁的炉子,不是非要掺盐在泥里的吗?”

“有这样好的地方!”卓太太大声说道:“你不去,我也要去。”

于是夫妇同心一德,秘密筹划。老卓虽对临邛地方已很了解,但还不敢多邀人去,怕的万一环境不理想,会遭人埋怨,同时他又不肯轻易透露这个珍贵的“经济情报”,所以对秦国的官吏,另外编了一套说法。

他说:“葭萌人多地方小,水土亦不见得厚。我请求远迁。”

秦国官吏正因大家都要在近处安顿,深感为难,听说有人志愿远迁,当然高兴,便问:“你想迁到哪里?”

“我听说江山之下,土地肥沃,地下有‘蹲鸱’,可以饿不死。而且那里的人善于做生意,我是做生意的人,不妨就远迁到那里。”

这是非常合作的态度,如果人人愿意远迁,在葭萌的秦国官吏,就不必大伤脑筋。所以他的请求,立刻就得到批准,夫妻俩随即动身往南走。

但是他们并没有到“汶山之下”。那个地方根本不能去的,老卓的话是“摆噱头”。汶山就是岷山,“蹲鸱”是大芋头的别称。照他所说的那个地方考查,应该就是现在四川茂县这个地区,《嘉庆一统志》记载该地的物产,就有“芋”,《华阳国志》:汶山郡出,大如蹲鸱”的字样。但是,这里在秦代尚为化外,称方“冉囗”。那里有“六夷、七羌。九氏”,各成部落,种族异常复杂。言语不通的汉人到了那里,不被割下头来当酒器才怪。

老卓作这番托词的用意,是不难明白的,他想独占临邛的铁矿,但内行不止他一个。山东有个姓程的,是他们冶铁的同行,以后也到了临邛,也发了大财。此外总还有一些闻风而至的人,大占“山泽之利”,这是临邛多富翁的由来。

老卓在临邛,真是创业维艰。他们夫妇依然手推一辆车子,由葭萌经剑门的栈道南下,再由成都折而往西南,二百里到临邛。临邛有城,周回六里,高五丈,是张仪灭蜀国后所建。老卓住在城南五里路的地方,最初当然是茅篷。这个茅篷后来成为占地十里的大庄园。

卓家南面有山,这座山就是老卓不远千里而来所追求的主要目标。

这座山有四个名称,古石山、古城山、铁山,又叫五面山,因为山有五面而得名。据《华阳国志》:“临邛县古石山,有石矿,大如蒜子,火烧合之,成流支铁,甚刚。”这是成分相当好的铁矿。

临邛还有火井,在县城西南。四川的火井以富顺县的自流井为最盛,有一百二十多个,但最早发现的火井,应该是在临邛,因为史书记载,诸葛亮曾去看过。如果不是罕异的现象,他以丞相之尊,不必亲临视察。于此可知,一直到汉朝末年,四川的火井大概还只有临邛一处。

在现代,知道火井是天然瓦斯的作用,而在当时,则认为是一种不可解的怪现象。《华阳国志》记临邛的火井是如此:“火井夜时,光映上昭,民欲取火,先以家火投之,顷许如雷声,火焰出,通耀数十里。以竹筒盛其光藏之,可泄行终日不灭。”

又有盐井,临邛及其邻境的蒲江,约有二十个。用火井的火煮盐井的水,一斛水得五斗盐,但这些古井现在都淹没了。

除此以外,临邛还有铜山,也在卓家附近,名为铜官山,汉文帝赐邓通的铜山,就是此处。到了老卓的孩子卓王孙手里,这座铜山又替他带来了另外一笔绝大的财富!

老卓在临邛创业,天然的资源虽富,但他仍旧必须有两个问题要解决,那就是资金与人力。既然他在邯郸就已致富,那末随身携带着相当的资本,是可想而知的。同时巴蜀在秦代为流放罪犯之地,罪犯贫富不一,达官贵人获罪,他的家属门客,充军到边区的,自然携有巨资,此辈养尊处优,不工不农,要维持生活,唯有以高利贷为业——战国末期,高利贷已很通行,最具体的例子,就是孟尝君和冯囗的故事。益尝君为了养三千食客,不得不在他的封邑山东滕县放债收息,因为是高利贷,欠债的人多付不起息。孟尝君接受了他的管一客舍”的人的建议,请经常“弹铗而歌”的冯囗去收债。他大具牛酒,把债务人都请了来,有还不起的,把借据一火而焚之,永远不要他还了。

孟尝君得知其事,大发脾气,向他责问,冯囗有两点解释。第一,“不多具牛酒,即不能毕会”。第二,“不足者虽守而责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那就不如“焚无用虚债之券,彰君之善声。”由此可见,高利贷的压力,重到非设酒食,不能骗债务人到场,而讨债讨得急了,债务人会逃走。

但老卓的情况不同,他本人原有身价,而举债是为了从事生产,偿债能力是有相当保证的,同时他也无法逃亡,所以老卓为了筹措资金而举债,应该不成问题。

成问题的是人力,开矿冶铸,需要大量的人力。《吴越春秋》记干将“采玉山之铁精”筹剑,“使僮男僮女三百人鼓囊装炭”。《盐铁论·复古篇》说:“往者豪强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铁石,鼓铸煮盐,一家聚众,或至千余人,大抵尽收放留人民也。”《汉书·禹贡》说到盐铁实施专卖制度以后,则“诸铁官皆置吏卒徒,攻山取钢铁,一岁功十万人以上。”在老卓,从开采、冶铸到贩卖,为产销一贯作业,所需要的人力是如何庞大,不难想象。而他既不愿轻易透露临邛有铁的“独得之秘”,复以与他一起流放到巴蜀的“难友”,畏惧道路艰难,不愿深入剑阁,则《盐铁论》中所说“大抵尽收放留人民”这句话,便不适用于老卓。

这个人力的困难,非老卓所独具,以后到临邛的山东程家,同样地亦感到人力缺乏。那末他们是怎样解决问题的呢?

程家是向西发展,利用了西康一带的蛮夷,即所谓“椎髻之民”。卓家是向南发展,招致了本地的土著,以及云南的苗子、倮亻罗,即所谓“运筹策、倾滇蜀之民。”

老卓的“筹策”是什么?史书上并无记载,但根据中外古今自艰难困苦中创业成功的例子去分析,不难想象得之。首先,老卓决不会以“老板”自居,必定自己刻苦而驭下有思,才能受人爱戴,诚信相孚。其次,他必须亲自下手,在技术上作优越的领导。复次,他应该有组织方面的才能,才可以统驭那许多来自各地,语言和生活习惯都不相同的工人。最后,他要用绝大的智慧、勇气和耐性,来制定并执行他的“法律”。

老卓的事业光有了基础还不够,他能够发展,而且是加速发展,其间的关键,在于他始终未受苛政的压迫和战乱的威胁。赢政自称“始皇帝”以后,二十七年出巡陇西。第二年走得更远,东行出潼关,经河南到山东,登泰山,南下到徐州,渡淮水到湖南,然后由武关口关中。二十九年仍是从河南到山东,这一次遇到一件大煞风景的事,在河南阳武的博浪沙地方,遇到张良遣人行刺,一个一百二十斤的大铁椎误中副车,秦始皇为此展开十天的全面搜索行动,游兴也大受影响,匆匆由山西上党回秦。

以后在三十二年、三十七年还有两次巡行,足迹远至浙江绍兴。最后一次出巡,中途得病,死在河北。遗命传位长子扶苏,而丞相李斯知道政局不稳,秘不发表,七月里的天气,尸体都已发臭。就在这样星夜赶回咸阳的途中,太监赵高发动了一场“夺权”的大阴谋,拥立秦始皇幼子胡亥,是为“秦二世”。

秦始皇五次巡行天下,辟驰道,修长城,在骊山造陵寝,征发苦工,动辄数十万,但蜀中仍未受影响。

胡亥即位,荒淫益甚,等骊山的皇陵完工,继续调发这批奴工,建造在秦始皇手里就已兴工的阿房宫。横征暴敛,天下不宁,而蜀中依然未受到大影响。胡亥即位的第二年,陈胜、吴广首先揭竿而起,于是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终于演变成楚汉相争的局面。这时黄河、长江两流域及其附近地区,几乎无不受到战火的破坏,只有巴蜀是平静的。由于地形阻隔,交通不便,巴蜀才真是避秦之地,而临邛也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楚汉相争的局面,前后共五年,垓下一战,楚歌四面,项羽乌江自刎,始告结束。当时中原的情况是:既有的生产制度遭受到彻底的破坏,士农工商,都失所业。一石米卖到五千钱,饿极了吃人,死的人在总人口一半以上。民间穷,公家更穷,天子的马车无法找到四匹纯白的马来拉,只好用杂色的马凑数。朝中的将相,则连马车都坐不起,只好坐牛车。

在这时候,还有一批不道德的商人出现。略为积蓄了一些资本,立刻干起投机倒把的买卖,以致物价大涨,一匹马卖到二千两金子。汉高祖下贱商法令:“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未始不是受了这个刺激而然。

但是,汉朝的经济复兴,却仍然是商人居其首功。而商人的得以有所贡献,则出于一条开明的法令:“关梁弛山泽之禁”,于是“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

无疑地,这“富商大贾”中,必有老卓,甚至为其中的第一位。更无可疑的是,他从临邛带来了大批铁制的农具,分散到全国各地。如果不是铁器容易腐烂,我相信从吴越到燕赵的土地中,都可以掘出卓家所制的锄头镰刀来。

如果说,卓家在临邛的事业,自秦始皇二十七、八年到汉高祖五年的这十七、八年间,凭借老卓丰富的经验、卓越的才干,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不受天下大乱的影响的安定环境中,利用天然的丰富资源,奠定了坚厚不拔的基础为第一阶段;则自高祖六年完成一统之业,到文帝初年约二十五年之间,为其大事发展的第二阶段。

在这一阶段中,环境特别有利于支持农业的工商业。大乱以后,民生凋敝至极,上下一心,所共同致力解决的首要问题,即为民食。但政府此时还无力在实质上帮助农民,如贷放种籽、口粮、农具、资本,以及放领公地等等,那都是好久以后的事,当时的政府,只能采取比较惠而不费的德政,主要的有六项:

第一,奖励孝弟力田。在吕后临朝称制的那八年中,特置孝弟力田官,俸禄特厚,他的任务是“劝今天下,各敦行务本。”

第二,开放一切资源。只要努力生产,不愁不能生活,同时开放一切关禁,便利物资的流通,以调剂盈虚。

第三,废弃货币国有政策。人民可以按照政府所颁的规格,自由制造货币,藉以刺激交易,活跃市场。

第四,奖励生育。女子最好十五岁便出嫁,如果到三十岁还不结婚,“罚出五算”,一算是一百二十五钱。怀孕的,赐谷二斛,名为“胎谷”。婴儿无亲属,或者家贫养不活的,政府另有补助。

第三,减轻赋税。自古以来,田赋最标准的税率是“什一之税”,汉初改为“十五税一”,一度废除,旋又恢复,到文帝时更屡有减赋的诏令。

第六,励行节约。公家的预算,务求其低,以减轻人民的负担。

总之,这个时期,可以说是极端的自由经济,一切为了便民,一切为了生产。其时封建制度已经恢复,但高祖诸子分封在外的,不管王国还是侯国,有朝廷所派的“相”和“傅”,担负起治理国政和辅导王侯的重任,所以中央的政令,依然可以贯彻。而吕后虽多失德,也像武则天一样,对老百姓是不算太坏的。吕后一死,刘氏子弟大杀日后娘家的侄儿,也只是一场宫廷政变,并不影响整个政局,相反地,反迎来了一位古今罕见的仁君,那就是文帝刘恒。

文帝的母亲是薄太后,对于国家大政,颇具影响力。这位太后大概因为饱经忧患,忽生一场悄来富贵,持有凡事皆有苍天安排,只要心好,必蒙神麻的观念,所以从开国时期的放任政策,更进一步变成与民休息的“无为而治”,后人因而说薄太后笃好清净无为的“黄老之学”,其实秦始皇焚书坑懦,读书是件不容易的事,连汉高祖都是“奇绝英雄不读书”,薄太后又何尝知道什么咱老之学”?

因为是在这样放任的自由经济制度之下,富商大贾挟其雄厚的资本及高度的生产力,几乎不费什么气力,便可富埒王侯,名为“素封”。

何谓“素封”?封者封君,素作空字解,意思是:虽然没有公家所给予的名位、爵秩及俸禄,但财雄势大,好比一国的封君。司马迁所谓:“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所以卓文君的父亲名为卓王孙,“王孙”应该是当地人称他的一个外号,而非本名。

“素封”之家,多为两三世以上的富商大贾,因为汉初既是绝对的自由经济制度,则财富的蓄积,必成几何级数的增加,一切的保护法令,使其立于不败之地。大致说来,素封之家所经营的事业,不出四种;第一类是地主,一方面大量购置田产,以僮仆耕作,一方面从事畜牧,孳生“五(牛孛)”。第二类是在近海地区收盐渔之利,此辈以山东最多。第三种不妨尊称他们一声“金融家”,以放债收息致富,当时最有名的“财神”,一是关中的无盐氏,二是成都的罗家,汉初对利息采取放任制度,所以重利盘剥的情形,各地皆有,当债务的压力不堪负荷时,老弱者卖田宅,鬻妻子来偿债,强项者则逃亡或赖掉。于是此辈又不得不雇孔武有力的人来讨债,后来游侠之兴,与此不无关系。

第四类就是卓家那样的人家,除了在冶铁上面赚了大钱以外,往往还开“造币厂”,因而是素封的素封。

利率的放任政策和放弃货币国有的政策,是汉初经济制度中的两大失策。本来在秦代,货币制度已上轨道,上币是黄金,以“镒”为单位,“一金”就是一镒,计廿四两。下币是铜钱,文曰“半两”,等于十二铢,重量也真是半两。到了汉初,为了增加货币的供应量来活跃交易,同时也希望把人家的窖藏吸引出来,所以托词秦钱太重,使用不便,准许人民自己开炉铸钱,形状像榆荚,称为“荚钱”,重量只有一铢,为秦钱的十二分之一。

这一下,大家都来铸钱,搞成了恶性通货膨胀。同时各家铸的钱,分量总有出入,所以纠纷百出,市面益加混乱。吕后临朝,对此大伤脑筋,不得已下令,旧钱仍准通行,而荚钱则并未禁止,这样无补于事,于是又下禁止私铸令,但盗铸如故。

到了文帝五年,又改了花样,新铸“半两”钱,而实际重量仅得四铢。四铢钱是“法币”,即贾谊所称的“法钱”,这样便有三种货币在流通,用荚钱要贴水,用;日钱一对一,但旧钱比“法钱”重,于是又有纠纷。汉文帝为奖励大家铸造“法钱”起见,解除私铸的禁令,可是另有规定,法钱中铜的成分必须准足,如果杂以铅铁,要受“鲸刑”——脸上刺字的刑罚。

但如照政府的规定,则铸铜钱就无好处,好处即在搀假。大利所趋,民不畏法,因而鲸刑累累,成色不足的烂铜钱,依然充斥于市。

于此可知,当时最贵重的金属,第一是金,第二是铜,有了铜,就可以铸“法钱”通行天下。

我国的地名中,称为“铜山”的地方很多,不仅止于江苏徐州的别称。汉初诸王,吴王的封地,是有名出铜的区域。吴王刘濞是刘邦的侄子,封地计有三郡五十三城,即今江苏南部、浙江北部与安徽东南部一带,也就是后世的所谓“东南财赋之区”。在当初列国中,最称富饶,境内有渔盐之利,又有铜山可以铸钱,国用宽裕,所以吴国的老百姓,像现代中东的科威特一样,是不须纳税的。

吴国建都广陵,其地即是繁华了一两千年,直到清朝末年才没落的扬州。在它的周围的铜山,计有江苏的江宁、溧水、仪征;安徽的径县,江西的德兴和浙江的行县、安吉等多处。刘濞的钱多花不完,于是招致亡命之徒,在景帝时谋反,引起“七国之乱”,结果为周亚夫个别击破,刘濞穷无所归,逃到浙江温州,为当地人所杀。这都是铜山害了他。

另外一个受铜山之害的是邓通。此人与卓家有关,他的故事特富传奇性,值得谈一谈。

邓通是蜀郡南安人,四川曾有两个南安,一个在剑阁,一个在荣县西面。邓通的家乡是荣县这个南安,距临邛不远。他怎么到了京城里的,自然已不可考,只知道他在未受文帝“特达之知”以前,是个“黄头郎——御用船只上的水手,头戴黄帽,称为“黄头郎”。

长安西北龙首山下,有座有名的宫殿,名叫“未央宫”,是高祖七年,相国萧何所建,周围二十八里,造得十分壮丽。文帝在那里休息,有一天在未央宫昼寝,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自己要上天,但上不去,正在苦苦挣扎的时候,发觉有个黄头郎在后面推他,回头一看,看不见脸,只见他穿了件两种颜色的布做的衣服,后面的衣带上有个洞。

醒来之后,文帝还很清楚地记得这个梦,而且也很重视这个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文帝是很迷信这套花样的,心里就想要找这个帮他上天的黄头郎。

于是他临幸未央宫西的苍池,苍池之中有个“渐台”,就是后来王莽的毕命之地。渐台在水中央,四周有船,也有黄头郎,他倚着栏杆,一个个看过去,果然发现了这么一个穿异色衣服,衣带上有洞的黄头郎,与梦中所见,完全相同。

当时就在渐台召见,问他的姓名,说叫“邓通”。邓与登声音相近,登天而通,大符所愿,文帝非常高兴。

以上的记载,见于《史记》与《汉书》,司马迁与班固不免有为贤君讳的地方,字里行间所透露的消息是,文帝初见邓通,犹如清高宗初见和珅似地,在同性恋的性心理上,发生了一种极其强烈微妙的吸引作用,一见而生“孽缘”,宠幸至死不衰。在当时,文帝赏赐巨万,授以“上大夫”的官职,而这个上大夫,只是“谨其身以媚上”,伏侍文帝,极其谨慎小心。宿卫的郎官,照例每十天“洗沐”,可以外出。邓通亦宁愿放弃了假期,在深宫陪文帝。以后有了自己的府第,文帝更时时微服到他家去“游戏”。

但汉文帝到底不愧为中国历史上的好皇帝之一,虽然溺于男色,对待他所宠幸的人,仍旧很有分寸,赏赐归赏赐,不准他们干预政事,也不会听信他们的话,这样便杜绝了他们在外面招摇生事,足以在政治上造成紊扰与腐化的可能。

同时他也为他们作过长远的打算,一时的赏赐恩宠,不足以保障他们的将来,他是患难中的过来人,深深体会过世态炎凉的滋味,知道那些受宠幸的人,必定遭人妒嫉。有他在,别人自无可如何,一旦失去他的保障,他们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那些人该有个自立之道。

当时受文帝宠幸的人,一共有三个,除了邓通以外,另外两个是太监,一个名叫伯子,在北宫服役,所以称他为北宫伯子,此人生性忠厚,人缘极好,将来可保无虞。另一个名叫赵同,他有一项特长,懂得星象,善“望气”,此“望气”与徐夫人铸剑,看冶炉中火候的“望气”不同,是看星象的变化,照临的方位,察知何处地气衰旺,好预作趋吉避凶,祈禳化解之计。当年楚国庄生,为了救陶朱公的次子,促成楚王大赦而作的“危言”,就是从“望气”上想出来的。

赵同常为文帝的“骖乘”——陪着皇帝,坐在车子的右面。在冗长的旅途中,可以谈谈这方面的情形,破除寂寞。帝皇贵人都相信这一套,赵同具此特长,为人倚重将来亦可自立。

令人伤脑筋的是邓通,他除了会划船以外,一无所长。虽然官居上大夫,在三公九卿之次,其实这个职位并无一定的员额,职掌议论,不负实际责任,是文帝不得已而替他安排的不必上班的一个挂名差使。但虽无实际责任,居此清高的名义,毕竟为名器的滥授,只要有人提出攻击;立刻就会保不住。所以文帝对邓通的将来,一直在忧虑。

有一次,文帝找了个有名的相士,来替邓通看相。相士断言,邓通将来要穷得活活饿死!文帝一向相信龟卜星相的花样,这一次却大不服气。

他说:“邓通有我,要富就富,只看我肯不肯。怎么说他穷得要活活饿死?这话太可笑了!”

于是文帝赐邓通一座铜山。人民可以自由铸币,但铜山是属于公家的,邓通有了铜山,便可以大铸“法钱”。这比法国路易王朝,特赐某人以发行彩票的权利,还更容易发财。

话虽如此,也不是全然没有问题。邓通出身孤寒,家乡没有人可以为他经营,他本人又必须在宫里服侍文帝,滕不出空去采铜铸钱,就算有空,他也办不了这样大的事业。

这不等于货弃于地了吗?不要紧,幸好所赐的铜山,就在临邛地区,可以委托卓王孙代为经营——实际是邓通以铜山为资本,借重卓王孙的技术,算是合伙的生意。

卓家其时在临邛已有五六十年的历史,所以照时间来计算,卓王孙应该是老卓的孙子。

这时的卓家,与老卓当初到临邛时,搭一个茅篷来住的情形,真有霄壤之别。经过三世的经营,到了卓王孙手里,他家的位于临邛城南五里地方的住宅,占地广达十里,其中亭台楼阁,自然应有尽有,此外更特辟了渔池和“围场”,作为垂钓和打猎之用。起居豪奢,“拟于人君”——’由《汉书》上的这四个字,可知卓王孙的起居享用,颇有僭越非礼之处,只是汉初法令宽疏,对于贬抑商人的“七科滴”法令,并未严格执行,兼以天高皇帝远,所以不曾惹出大祸。

及至与邓通合作铸钱,卓家的盛运,更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峰。照史书方志来研究,邓通所受赐的铜山是一区,不是一座。他受赐铜山的地区,在今西康荣经县一带,当时名为“严道”,得名的由来,是秦始皇灭楚以后,“徙严王之旅,以实其地”,而西南夷中又有蛮族名“道”。以后一直为流放罪犯的地方。淮南厉王谋反,文帝不忍诛杀,下诏徙置“严道邛邮”之地,即是此处。淮南厉王在流放途中,不食而死,未到严道。否则,那里的铜山不会为邓通所有。

所谓“邛邮”即是临邛,严道与邛邮并称,可知两地密迩。荣经在西康极东,临邛在四川极西,虽隔一个省分,实际相距只两百里。在这个地区,属于邓通所有的铜山,可考者计有两座,一座在荣经县东北;另一座就在卓家大宅附近。都由卓王孙替他采铜铸钱。

卓王孙与邓通的合伙,契约的内容无法详知,据《华阳国志》记载,大致在名义上是一种租赁关系,所得的报酬为“岁取千匠”,这句话的解释是,卓王孙以一千名工人,采铜铸钱的总生产量,归于邓通所有。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卓王孙的手腕非常高明,他虽取得了两座铜山的实际经营权,但避免用自己的名义铸钱,其实“邓氏钱遍天下”,一大半是卓王孙发行的。他这样做法有两个好处:第一是可以避免法律责任。第二不致招摇太甚,是明哲保身之道。以后邓通被祸,卓王孙没有被牵涉在内,相信是由于那张合作的契约,请教了法律专家,精心拟订的结果。

《钱谱》和《西京杂记》都有关于“邓氏钱”的记载,说它与“天子钱”无异,可知成分极好,“币信”极佳,所以能通行天下。这时卓王孙的财富,已经上亿。他的贮钱的巨瓮,在明朝初年,曾经在临邛卓氏故宅的水池中掘出来,“大可容五石,色如漆”。小口大腹,瓮脚上刻有文字。

邓通之富,富在他“邓氏钱遍天下”的虚名上,同时他也不能像卓王孙那样,利用财富在家乡大起园林,安享清福。他在宫中服侍文帝,几于片刻不离,有钱亦无法去用。钱,对他唯一的作用,不过是否定相士的看法,保障他不致于穷得活活饿死而已。哪知这一重保障亦竟不能获得。起因是他得罪了太子。他的得罪太子,有两个说法:一说是弄巧成拙,一说是无意的。照邓通的为人看来,是无意间所得罪。

起祸的原因是如此:文帝生了一个恶疮,发炎作脓,疼痛不堪。在当时的护理技术上,有这样一个方法,由另一个人用嘴把其中的脓血吮出来。邓通便是如此为文帝效劳。

脓血一去,痛楚顿减,但是文帝反而闷闷不乐,因为“吮痛”向来只有子女对父母才肯这么做。文帝的不乐,正因此举出于邓通而非亲子。

于是,他闲谈似地问邓通:“你看,天下最爱我的是哪一个?”

邓通不防有此一问,也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想了想答道:“当然应该是太子!”

这话答得一点不错,不但得体而且正见得本性善良。不料文帝别有感触,等太子来视疾问安时,便叫他像邓通那样,为他“吮痈”。

这是多恶心的事——太子大为作难,但不敢违命,很勉强地照办了。事后打听到是邓通想出来的花样,不仅他自己这么做,还害了别人。太子疑心邓通是故意“整”他,平时就看不起此人,这时便越发痛恨。当然,必有人在太子面前挑拨,也是可想而知的。

文帝在位二十三年驾崩,三十二岁的太子刘启即位,是为景帝。这一下邓通例楣了,不过景帝并无杀他的意思,只把他免职,撵出京城。

于是邓通回到蜀中,住在荣经县二不久有人告发,说他在“徼外”铸钱。“徼外”可以解释为国境以外。荣经县西面就是“西南夷”,在那里铸钱,岂不是“资敌”?景帝大怒,下令查办。

一查果有其事。但实在是冤枉的。邓通什么也不会,回家又不久,而且有两座日进斗金的铜山,何必还要到国境以外去铸钱?当然是别人假冒他的名义干的勾当。但铸的是“邓氏钱”,铁证俱在,法律责任便难逃了。

结果,邓通被抄家,抄了家还不够,因为要追缴他所有“盗铸”的钱。当时的法律,并没有“酌留本人及家属生活费”这一条,所以凡有收入——主要是他人的接济,像卓王孙那样,一定是帮助他的。可是他的任何收入,都被官吏没收,充作偿还公款之用,以致于搞得一文不名。

景帝有个一母所生的姊姊,她的名字在现代来说很难听,单名一个“嫖”字,文帝即位,封为“馆陶长公主”,颇有权势,馆陶长公主一则因为邓通为文帝所宠幸,再则看他为人老实,所以很可怜他的遭遇,不断有金钱赏赐,但一样到不了邓通手里。

这一下真的要饿死了!馆陶长公主无可奈何,只好供给他衣食,还不敢说赏赐,是借给他的,因为唯有所有权不属于邓通,才可以免予没收。

问题在这里,馆陶长公主在京城,邓通在荣经,相去数千里之遥,衣食难免有接济不上的时候。弄到头来,邓通果然活活饿死。

西康荣经县,现在有两个遗迹,一个名为“邓通城”,是他免职家居还保有铜山时的住处;另一个就是“饿死坑”,邓通死后,头上连根铜簪子都没有。

邓通得罪饿死,他的合伙者卓王孙未受影响。这因为景帝的目标只在邓通,不愿株连。同时卓王孙原有临邛、荣经两处合法的铜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无须违法到国境以外去盗铸。凡是大企业家,事业只要上了轨道,有了制度,往往只有一个因素可以使他垮下来,那就是作非法的勾当而受罚。否则即使遭遇了极严重的意外,如战乱等等,依旧有复起的可能。卓王孙固守法而免祸,就是一个最显明的例子。

不过,邓通获罪,他受赐的铜山必由国家收回,卓王孙与他的合伙关系,当然亦告终结。就这样,卓家的财富,依然无人可及,同时冶铁的事业仍旧存在,仅仅守成,亦可数世不愁衣食。

卓王孙那时应该是四十岁左右。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女儿叫文君,生成绝色,皮肤尤其好,柔滑如脂。她从小娇生惯养成任性外向的性格,所以放诞风流,艳名四播,不幸红颜薄命,她十七岁就守了寡,卓王孙把她接回家来住,一则是养尊处优,在娘家的生活舒服,再则深知这个女儿的性格,怕闹出丑闻来,面子上不好看,接回娘家,自有防范的意思在内。

其时临邛的县令名叫王吉,他有个好朋友叫司马长卿,是成都人,本名犬子,因为仰慕蔺相如的为人,改名相如。司马相如喜欢读书,也学过击剑,在文学方面,是个不出世的天才。他家的境况不坏,所以做了“郎”,官拜“武骑常侍”。

汉朝有这样一种制度,选拔富家子弟,充作皇帝的侍从,称为“郎”。后世以郎为年轻男子的美称,即由此而来。因为侍奉天子,所以又称“侍郎”,又有“侍中”、“中常侍”等等职称。“郎”的官俸不高,而服装车马极其讲究,因而非富家子弟不能做,但天子近臣,身分不同,而且只要有才干,极容易受到赏识。不幸地,景帝对于文学,并不爱好,同时司马相如口吃,而在皇帝左右奔走,顶重要的是奏对敏捷,所以他做官并不得意。至于他本人的作风,又不脱文人散漫自适的本性,更不宜做这个需要随时注意仪容,保持警觉的宿卫郎官。这样,即不得意,又感拘束,他便起了弃官的念头。

其时封建诸王,最有势力的是梁孝王刘武,他与景帝同为窦太后所生,景帝看待他,自与别的异母弟不同。又以吴楚七国之乱,梁国的位置在河南、山东一带,正居中原,为战略上的要地,所以发生了极大的阻挡作用。事平论功,梁工居首。窦太后也偏爱这个小儿子,赏赐不可胜数。于是梁王大治宫室,广结宾客。四方豪杰,云集大梁,山东“稷下”一派的学者,如邹阳、枚乘等人,亦为梁王的上宾。

景帝即位的第七年,梁工人朝,这些学者也都跟着到了京城。司马相如跟他们谈得非常投机,因而告病辞官,投入了梁王门下,在梁国住了好几年,有名的“子虚赋”,就是他此一时期的作品。

这样,过了五、六年诸侯门下饮酒读书的闲适生活,忽然遭逢意外——梁孝王在出猎途中,一病而亡,居停既逝,门客星散,司马相如潦倒还乡,境况十分艰窘。

就在这困处愁城的日子中,他接到了临邛县令王吉的信,信写得很简略:“知道你宦游不得意,来看我。”

信虽简单,准备为他想办法的诚意,并且必有办法好想的把握,是很显然的。司马相如也知道临邛多富翁,有好朋友在那里做县令,这个秋风大可一打,所以决定接受邀请。

当然,他懂得打秋风的方法,最要紧的是不能露出寒酸相。于是悉索敝赋,把能够变钱的东西,统统卖光,凑足一笔盘缠,作背城借一之计。因此,到临邛的时候,车马仆从,一应俱全。派头相当不坏。

在王吉是早就设计好的,亲自出城迎接,把他安置在公家的“招待所”里,就像接待贵人那样,每天都要到招待所去谒见请安。司马相如也摆出贵人的架子,接见了几次就厌烦了。等把名刺递了进去,叫僮仆出来挡驾,说有病不见。而碰了钉子的王吉,依然一天一趟,报到不误。

这一下,临邛县民纷纷猜测,不知来了个什么贵人?看他的架子这么大,县官这么恭敬,可知官阶一定不小。这些猜测,越传越盛,终于传到了卓王孙耳朵里。

卓王孙的架子也不小,县官并不在他眼中。平时只在他那占地十里之广的大宅里纳福,偶然出门,也无非与他的同行,也是巨富的程家和郑家有所往来。这一天偶而聚在一起,谈到了住在招待所的这一位贵人,都觉得他的来头似乎不小。

于是卓王孙说道:“王县令总算是个很知趣的人,我们给他做个面子吧!”

“这个面子怎么做法?”

“请王县令的贵客吃个饭,如何?”

大家都同意了,并且让卓王孙来做东道。挑定了日期,大发请帖,邀了有上百的陪客。司马相如的请帖,自然由王吉转交。

到了那一天。王吉奉召唯谨,一早就到了卓家大宅。宴会设在盛开的桃李所围绕的一座大厅中,那座厅用采自深山,具有浓烈芳香的楠木和柏木作栋梁,壁柱之间画着云霞仙女,山灵水怪,饰以黄金、白玉、明珠,和孔雀的翎羽。地上铺着用牦牛毛所织,称为“氍毹”的彩色地毯。黑漆彩绘的食案上,所摆的餐具是小口广腹的金罂,和金银镶裹,号称“蜀杯”的玉碗——这样的餐具,不是只有几份,而是上百宾客,每人一份。

一看这场面,王吉知道自己的初步计划实现了。他首先向主人表示,为他的贵客设此盛宴,十分感谢。然后介绍司马相如,以天子的近臣而为雄藩的上宾,什么恭维吹嘘的话都加得上去。这一下,不仅外面的陪客听得不胜神往,连深闺中的卓文君都被惊动了。

但是这位贵客的架子实在太大,一直到日色正中,未见驾临。卓王孙心中未免不快,“大概不会来了!既然不肯赏光,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他向大家招呼:“莫为他耽误了我们的行乐,各位请人席。”

就在这时候,司马相如派他的僮仆送了封信来,说偶感不适,不能践约,请王吉代向贤主人致歉。这封信当然写得异常典雅,王吉传示座容,无不赞叹,但亦更觉怅惘,特别是做主人的卓王孙,扫兴无比。

看见这样的情形,王吉便自告奋勇,说好歹要把他请了来,跟大家见一面,才不负贤主人的盛意。于是在卓家门客陪同之下,驱车到了招待所。司马相如“抱病”出见,经不住殷勤相劝,总算很勉强地答应赴宴。

一到卓家,满堂倾倒。因为“腹有诗书气自华”,何况以禁中近臣而为王府上客,珠履三千的大场面,见得多了。像这样上百人的盛会,如果别人为主客,多半会难于应付,而司马相如,从容周旋,无不中节,光是这一份镇静的功夫,便不能不佩服。

再有一层,临邛虽多富翁,豪侈不减王侯,但到底偏处一隅,不免带些“土”气。因而司马相如的服饰举动,就格外显得与众不同,别有一种高贵雅致的趣味,相形之下,主人和陪客都有自惭形秽之感。

不独厅中如此,在厅外偷窥的卓文君也颇有好感。她的偷窥是出于好奇。从她知人事时开始,就知道“卓家第一”,哪怕是临邛的县令,也要仰她父亲的鼻息,现在听说有这样一位为县令敬重得近乎畏惧的贵客,居然在卓家为他设盛宴时,托病辞谢,她倒要看看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

当然,她在偷窥司马相如,司马相如不会知道,因为身居首席,决不可能做出那种左右顾盼的轻佻失礼的举动,但王吉却已知道了。卓文君无论走到何处,自然有一班侍女跟着她。即令行动再检点,而裙幅飘闪,环佩叮当,总少不得有艳迹香踪泄露。他看在眼里,喜在心中。情势一步一步,完全照预计在发展,现在不妨开始下一步的行动。

念头刚刚转定,情势发生了变化,飘裙飘闪,环佩叮当,终归于消失。卓文君重返深闺了。

王吉有些失望,不过他相信机会还是有的,且宽心等待。不久,日影偏西,将近薄暮。卓王孙吩咐燃烛,并且洗杯换盏,准备作长夜之饮。

一到夜里,卓文君不会再出来了!王吉微皱着眉在想。忽然灵机一动,自笑迟钝,她不出来,不会引她出来么?

于是他向自己带来的僮仆招一招手,一个五色锦囊送到了他面前。囊中是一张外观极其华美的七弦琴。

两名侍席的青衣,一个捧着琴,一个捧着酒,随着他走到了司马相如席前,“长卿!”他举着酒爵说道:“敬奉一爵,以介眉寿。”

司马相如口吃,非必要时不开口,但举止极其漂亮,先避席逊伏,然后抬起身子,领受王吉的好意,一口气干了一爵酒。

“素知长卿。耽于琴趣。这张琴,名匠所制,不同凡响,请以自娱”

实在是请司马相如鼓琴娱客。“请以自娱”是一种比较尊敬的措词。

也不是自娱,是娱文君,或者说得更明白些,是用琴来向文君有所诉说——乐器中的琴,和武器中的剑,在当时有其独特的尊贵地位,剑是身分和人格的寄托;琴则可以说是人的化身。而其形制,上参造化之奇,下合人事之数,有许多“头头是道”的解释,说上圆法天,底方象地;长三尺六寸合周天三百六十度,广六寸象征六合;五弦象征五行,大弦为君,小弦为臣。如果是四尺五寸长的七弦琴,则又说尺寸象征四时五行;七弦则如七星。总之,琴是高人雅士的乐器,与平民所喜爱的筑、筝、阮威等等,虽同为弦乐器,身分大不相同,所以这时大家一看司马相如要鼓琴自娱,就越发加了几分尊敬。

琴本身的身分,虽不致像穿凿附会的说法那样神秘玄妙,但琴的声音,在娱耳以外,确是表达情感的利器。这又有两种,一种是用琴声来抒情,一种方法是用琴伴奏,在歌唱中诉说一切。后者称为“琴歌”,前者称为“琴曲”。琴曲有“畅”、“操”、“引”、“弄”各种名目。用得最多的是“操”,照当时的解释,忧愁而作的琴曲;称为“操”,意思是君子道穷,只好独善其身,但不失平日的节操。所以凡是称为“操”的琴曲,每多愁苦之音,特别能引人垂泪。

当然,这所谓愁苦之音是主观的,必须听的人有此感触,有此境遇,才会起共鸣作用。所以司马相如当时所奏的琴曲,在席上的人听来,不过觉得如呜咽流泉,霜空鹤唳,仅止于凄清之感而已。但在卓文君耳中,却是嫠妇孤舟,深宵饮泣的声音,立即勾起了岁月茫茫,不知如何才活得下去的悲伤和恐惧!这当然会叫她受不了。

正要如此,才见得她是司马相如的知音,也正要如此,才见得王吉的构想和司马相如的鼓琴,都是成功的。

从此,司马相如成了卓家的上宾。他常常坐着华美的马车,带着俊俏的僮仆,四处闲游。雍容儒雅,望之似神仙中人。他也常常到卓家去饮酒,酒酣时舞一回剑,鼓一曲琴。每到鼓琴之时,卓文君一定出来偷听、偷窥。卓王孙只以为女儿一向喜欢琴,想偷看学些本事。做梦也不曾想到,十七岁的文君,正为情颠倒。

料想时机应已成熟了,于是有一天司马相如不但鼓琴,还唱了琴歌——口吃的人,歌唱是不会结巴的。他唱的琴歌,是他自己的作品: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通遇无所将,何悟今夕升斯堂!有艳淑女在此方,室迩人遐独我伤!何缘交颈为鸳鸯?

歌词在卓王孙不甚听得清楚,文君是行家,字字真切,字字打入心坎,又惊又喜!原来司马相如尚无妻室,遨游四海,以求淑女。一而“何悟今夕升斯堂,有艳淑女在此方”,则此“淑女”,不是指自己又是指谁呢?

“何缘交颈为鸳鸯?”文君心里在想,这不是多余的一问吗?只要托出县令王吉来做媒,何愁不能成就良缘?

正在这样想着,“琴歌”又起了。司马相如唱的是:

凤兮凤兮从我栖,得托子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兴俱起翻高飞,无感我心使予悲!

这首歌的涵意不容易明了,但文君并不因为难解而把它置诸脑后,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坐在盛饰珠玉的纱帐里,反复思量,终于悟出一点道理来了。

“琴歌”两首,第一首是“凤求凰”,自然是司马相如的心声。第二首托词为“凰”的私语,正是司马相如在假设她的心事——“凤兮凤兮从我栖,得托子尾永为妃”,诚然是文君的愿望。等这个愿望实现,自然“交情通体心和谐”,这容易懂。

最要紧的话是下面这一句:“中夜相从知者谁?”这是暗示她夤夜私奔!为什么要如此,为什么不能明媒正娶呢?

为了一缕春心,紧紧缚在司马相如的身上,她的一切想法便无不是体谅他了。她想她家虽富拟王侯,在临邛等于一位“封君”,但说到头来是有“市籍”的。当今天子曾有诏令,“有市籍,不得官”,不能做官的人的女儿,嫁了做官的人,自是门不当,户不对。同时司马相如文名满天下,“遨游四海求其凰”,结果到临邛来娶了一个十七岁的小寡妇,年龄身分都不相配。人家不说美人名士,天生佳偶,一定说他贪图卓家的财富——这个恶名声,就是自己做了司马相如,也一定不肯承受,一定要避嫌疑。

而且父亲的性格,司马相如纵或不知,王吉一定了解,不见得肯来做这个媒——十有八九会碰钉子!父亲最敬佩巴郡涪陵的那个名字叫“清”的寡妇,她家有口出朱砂的矿穴,数世相积,也算富家。清寡妇年轻貌美,不知有多少人打她的主意,而她能用她的财富来保卫她的贞节,因而秦始皇特为她筑“女怀清台”。父亲把自己接回娘家,正就是希望自己步清寡妇的后尘,做到“礼抗万乘,名显天下”,为邦家争光的地步。然则有人来为自己做媒,必遭峻拒,岂非可想而知?

她觉得自己想得一点不错,司马相如确有不能托媒来求亲的苦衷,同时明摆着托媒求亲是无效果的、可以预见的事实。这样,除却悄然私奔,何由得成良缘?

长卿,长卿!说什么“无感我心?”文君在心中自语:若体会不得你琴中之情,歌中之苦,不是错承你垂青了么?不过,你可知道,“中夜相从”,虽有“知者”,这十里方圆。的一座大宅,叫我如何走得出去?

卓家大宅中,巡更守夜的人,通宵不绝,文君想要私奔,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苦思焦虑,深宵不寐,这神态看在侍儿的眼中,知道进言的机会到了。

经由王吉的安排,司马相如已搭上内线。他用一笔丰厚的赏赐,买通了侍儿,但是他对侍儿不曾提起要求文君私奔的话,只不过想通殷勤,会一面而已。

文君心里明白,这决不是会一面,而是长相厮守。本来想把底蕴揭破,想一想还是像司马相如那样处事慎密为妙,所以她的本意,连贴身侍儿也被瞒住了。

倒是有一层不能不作打算,自己有许多首饰和私房钱,该作何处置?如果随身携带,不但会引起侍儿们的怀疑,泄漏了机密,而且传出去名声更不好听,说司马相如贪财图色,他的硕望清誉,会毁于一旦,同时也让铜臭亵读了他和她之间的这一段情。

文君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人,身外之物,看得如浮云一般。她在想,“嫁”后光阴,自然不可能如娘家这样,予取予求,但也不致荆钗布裙,井臼亲操。司马相如能“入赀为郎”,则无论如何是个小康之家,生活决不会太苦。

于是她断然决然地作了决定,除了随身衣服,什么也不带,去“会”情郎。然而,如何去法呢?

自然是走了去,侍儿告诉她,一出卓家大宅,便有人接应。文君听这一说,才发觉王吉也参与其事。若非王吉帮忙,就不会有此接应的安排。了解到这一点,她的决心更坚,勇气益增,带着那名侍儿,悄悄地穿越僻静的小径,走出边门,果然有一辆马车在等待。

彼此不须交谈。等她们主婢上了车,驭者驱车疾驰,直达招待所。

乍相见时,文君自不免娇羞,而司马相如因为口吃,一向寡于言词,所以彼此只在灯火下凝视,久久无语。

终于是文君先开口:“中夜相从知者‘我’。”

司马相如接吟道:“双兴俱起翻高飞!”

“正要请教这句歌词。”

司马相如看一看她的侍儿,不作任何回答。

文君会意了,吩咐她的侍儿:“你先到外面站一会儿。”

等侍儿离去,司马相如只说了两个字。“你看!”

转眼看时,书囊琴剑,铺盖什物,都已捆载好了、是倚装待发的样子。

她懂得那句歌词了。双双高飞远走。“私奔、私奔”,不奔何待?静下心来略想一想,事已至此,如箭在弦。她从小任性,做事从无三思的习惯,便低声问道:“到何处?成都?”

“是的。”

“什么时候走?”

“只在此刻,迟则不及脱身了。”

文君这时才发现一个难题,她的那名侍儿,应该如何处置?照规矩说,婢仆是主人的“财产”,要她如何便如何。但文君却不愿这么做。“请稍待!容我问一问侍儿的意向。”

“请容我进言。”司马相如很吃力地说:“让她回去吧,只你我二人就道。”

“是!”文君无条件地听从,走了出去很坦率地对她的侍儿说:“我不回家了。”

“怎么?”

“不要问。”文君说:“等我走了,你再回去,要镇静沉着。”

侍儿到这时才如梦方醒。过分的惊愕,使得她竟开不得口。当然,最先想到的是切身的利害。老主人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一到天亮,发觉其事,必定震怒,必定追究,到那时自己是穿针引线的罪魁祸首,一条小命无论如何保不住——像卓王孙这样的豪富之家,而且僻处边陲,处死一个犯了重大过错的、卖身于主家的奴婢,几乎是不可能引起什么法律纠纷的。

于是,她坚决地要求仍旧在文君身边,倘或不能如愿,她必死在她面前。

文君当然于心不忍,而且也深知她的为难,因而再跟司马相如去商量。至此地步,他才透露了若干真相,他的境况很坏,但他自信必有飞黄腾达的一天,能让文君过称心如意的日子。在他来想,文君既然倾心相许,一定也肯委屈一时,而他亦终必有报答的时候。至于那侍女,他觉得没有理由让她一起来吃苦,同时也不愿意让她看到文君在吃苦,所以不愿携她同行。

情热如火的文君,并不因为他自道贫困而改变了心意,反觉得他情深意真,处事简到,不过性命出入的事,她不能坐视,很委婉地说了那侍儿的苦衷,终于邀得了司马相如的同意。

唯一的难题已经解决,不能再等待了。他的僮仆已有准备,早喂了马,检查了车辆,也在轴上加了油,并且备了干粮,打算着一路疾驰,要在天亮卓王孙发觉女儿失踪以前,到达一个足以保证安全的远距离,才可以不致为卓家所遣派的“追兵”撵上。

未到天亮,便已有人发觉文君失踪,但必须有一段时间来澄清事实。文君的深夜离家,别的侍儿是约略知道的,只当她天亮以前,必可回来,自然不必声张。哪知黎明日出,依旧芳踪杳然,这一下无不惊惶,据实报告了卓王孙,同时也有来自外面的报告,说司马相如已经离开临邛,深夜疾驰,行色匆遽。

这两个报告合在一起来研究,很容易地产生了文君私奔的结论,可是卓王孙不能也不愿相信有这样的事实,他一面派人四处寻访,一面亲自去看王吉,探问其事。

王吉早料定了他要来,所以也早想好了应付的态度,他最先是惊诧,见得他对他们的行动,事先毫无所闻,然后表示,果有其事亦不足为奇,再进一步,索性向卓王孙称贺,说他得司马相如为婿,足以光耀门第,不但卓家有面子,而且也是临邛之荣。

卓王孙啼笑皆非,虽不便跟王吉翻脸,但骂女儿是他的权利,“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把我家三世的面子丢尽了!”他说:“我从此不认这个女儿!教我见着了面,我一定杀掉她。”

“何必如此动怒?”王吉劝他,“说来说去是自己的骨肉。司马长卿——”

“哼!”卓王孙冷笑抢白,“你的好朋友真够朋友,我奉之为上宾,他竟勾引我女儿,无耻卑鄙极了。”

“这也不能怪他,可也不能怪令嫒。”

“那末任谁呢?怪你,还是怪我!”卓王孙悻悻然地说:“还是应该怪我,好端端的,替人做什么面子?我给人面子,别人偏不给我!不但不给,还剥我的面子。这年头儿,哼!”

这一顿牢骚,话也说得很重了。王吉的涵养极好,丝毫不以为意,从容自若地答道:“卓公!听我一言如何?”

卓王孙不答。他还在气头上,虽希望听听王吉说些什么,但不愿表示出合作的态度。

“卓公,你一定听说过‘奇货可居’,奇货之奇,唯慧眼能识。居之于不奇之时,才算本事。卓公货殖世家,三代经营,富甲天下,怎的连这些道理都不明白?”

“不错,我不明白。”卓王孙气鼓鼓地顶了过去,“倒要请教,这与我那不要脸的女儿和你那不要脸的朋友,有何关系?”

“怎说没有关系?你知道我刚才所说的奇货何所指?”

“谁知道你何所指?”

“我是指司马长卿。”

“哈哈!”卓王孙大笑,“你这个出于‘阳翟大贾’的典故,拟于不伦,亏你怎么想来的!”

“卓公莫笑!请容我毕其词!”

于是王吉为司马相如进说词,他指出司马相如的不得意,是因为当今皇帝不好辞赋的缘故。但是当今太子与他父皇的性格,恰好相反,最喜辞赋,一旦接统大位,就是司马相如出头之日。-

“卓公,你可知道,致秦富强的商鞅,与长卿一样,都有口吃的毛病,”王吉又说:“‘言语’一门,他们都比较吃亏,但拙于此者必长于被,商君和长卿都是满腹经纶,苦于讷讷,所以也都以笔代舌。拚命为文。商君已矣,长卿犹在,为文为天下雄;乘时而起,安知不为商君之续?有朝一日,肘悬斗大金印,拜倒岳家门下。卓公,卓公,有婿相国,既富且贵,羡慕煞人!”

卓王孙依然不答。然而这不答是很明显地表示出来,他为王吉说动心了。

“卓公!”王吉抓住机会,逼进一层,道破本意:“居奇正在今日。倘或我换了你,以有余不尽之财,为长卿作交结宾客之资,将来长卿感恩图报,唯命是听,岂非一大快事?”

商人把钱看得比较重,也有个毛病,听别人提到钱,往往先就怀疑别人在算计他,所以想了想问道:一你那朋友的境况如何?”

王吉说了老实话:“境况不好!正赖卓公援手。”

这话说坏了:“哼,原来如此!世上哪有人财两得的便宜事。王公,劝你的朋友死了那条发妻财的心吧!我一个钱不会分给我那不要脸的女儿。”

说完,告辞而去。回家把王吉的话告诉了家里的人,声明从此与文君断绝父女关系。文君有一兄一姊,对这个年轻守寡的妹妹,却极友爱。悄悄商量了一番,瞒着卓王孙,派了个得力的僮仆,到成都去打听司马相如家,到底是何光景?

派人到了成都,很容易地打听到了司马相如的住处。他家住在成都南门外,离城五里左右的江边,正对南门的一座大石桥,是赴三巴的要道——那就是后来诸葛亮送费礻韦出使东吴的握别之处,他说了句“东吴万里之行,自此始矣”,因而这座桥被人称为万里桥。万里桥之西是市桥,市桥之西是笮桥。竹编的索绠叫做笮,所以笮桥就是一道用竹索所造的吊桥。司马相如的宅子,离笮桥只有百步之遥;

因为受了小主人的嘱咐,需要秘密查访,所以那人不敢公然登门。在笮桥附近徘徊等待,终于得到一个机会,等着了文君携去的那个侍儿。

两人相见,彼此都是一惊!在她,事出意外,受惊是理所当然;在他,只见她衣衫破旧,形容憔悴,如何落得这般光景?自不免骇异。

“唉!”她叹口气,“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你看,他家的房子,外面倒还看得过去,谁知道里面四壁空空,什么也没有!”

“这太可怪了,何至于如此?”

“你不信你进去看!”她说:“我家小姐也问过他,他说为了要去临邛,把东西都卖光了。想想看,世上有这样子荒唐的穷鬼!”

“小姐呢?”他他问,“小姐怎么说?”

“怎么说?提起来越发气人!小姐还安慰那穷鬼,说他是人中之凤,将来一定会飞上天,眼前苦一点儿不碍。”

“小姐吃得来苦吗?”

“谁知道呢?反正你也知道她的脾气,事情做错了,永不回头,只往错里头走。苦,也是她自作自受。只倒楣了我。”

“唉!麻烦。”

“怎么?”她急急问道:“家里闹翻天了吧?老主人气得怎么样了?”

“那还用说吗?老主人气得几天不曾好好吃一顿饭了,多少人劝也不行。”他说:“大少爷特为派我来,要我悄悄儿来看一看,你也不必跟小姐说起。等我这趟回去,把情形一说,大少爷总有个办法拿出来的。别的不敢说,送点钱来是靠得住的。”

“那就全靠你了。说真的,这么苦的日子,连我都过不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派去的那人想了想又说:“不过,有句话,我得问一问你,照你看,小姐会不会一个人回去——我是说,一个人!”

文君的侍儿想了半天答道:“我也真不懂那穷鬼好在哪里?看样子,小姐是死心塌地跟定他了。‘一个人’不见得肯回临邛。不过,也说不定,等日子真过不下去的时候,也许会变主意。”

就因为她这句话,卓家的人决计观望一时,希望文君会因为生活的压力而回心转意,翩然归来。大家愿意仍旧拿从前爱护她的态度来对待她。

果然,没有多久,文君终于回到了临邛。但是,不是“一个人”。

文君一生下来就在绮罗丛中长大的,岂止不知道饮食从何处来,甚至无法想象世界上有饥寒二字。随司马相如私奔之时,在“爱情”鼓舞之下,富贵穷通,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但是生活到底是现实的,琴曲只可遣愁,不能充饥,文章只可怡情,不能御寒,加以操作家务,又非素习,觉得苦不堪言。口中不说而心中不乐。

等到听了侍儿的报告,她的心思活动了,盘算了一夜,毅然决然地对她“丈夫”说:“长卿,我们不必如此自苦!”

司马相如因为口吃的缘故,答话缓慢,久而久之养成一个习惯,就是发音方便的答语,也不会一下说出来,总要把对方的话先想一想:文君说:“不必如此自苦”,想来是她有谋生之道。这,除却向她娘家去求援,还有什么路子呢?因为无法确定,所以他持着保留的态度,只答了一个字:“哦!”

“我与你一起回临邛。”文君知道她兄姐对她的感情,极有把握地说:“我大哥一定会借钱给我——说一句不怕你生气的话,他借一笔钱给我,抵得上你一生的官俸。”

司马相如不反对她这样做,不但不反对,而且可以说是希望如此,不过表面上他却装作尊重她的意见,慢吞吞地答道:“我不依你也不行,随你办吧。一

好在司马相如家里虽空无所有,充场面的车马却还保留着,于是,召集旧日僮仆,依然浩浩荡荡地到了临邛。

一到,卓王孙就得到消息了。私奔出走的女儿,居然敢带着情夫,公然回到临邛,唯恐大家不知道卓家的丑闻,肆无忌惮到这个地步,卓王孙气极了,严厉告诫他家所有的人,不准与文君有所往来,否则与文君一例处置,撵出门去,从此不认。

父亲盛怒之下,他的儿女都不敢违命。这一下,文君弄得告贷无门了。

一半是负气,一半是现实的生活所遏,文君要报复家人对她的无情,决定不顾一切,只拣容易赚钱的生意做。

做大生意没有资本,只好做小生意。最容易赚钱的小生意是卖酒。临邛多富翁,工人的生活也比别处来得优越,辛苦一天,杯酒自劳,多花几个钱不在乎,因此,在临邛开酒店,专作零酤是好生意。

司马相如心想,事情到了这样的程度,反正面子已经丢了,倒不如破釜沉舟,索性逼卓家一逼!所以他不但赞成文君的计划,而且提出要求,要文君亲自“当垆”,做个“活招牌”。文君意存报复,自是一诺无辞。

于是,遣散僮仆,卖掉车马,买进一家现成的酒店,略略装修一番,择吉开张。不到三天工夫,轰动了整个临邛,不是他家的酒好,只因为文君“当垆”,貌艳如花,且是第一豪富卓王孙的女儿——她家矿上的工人,平时连仰望颜色都不能够,这时只要花几个铜钱,便可以享受文君亲手的招待,天下哪还有这样划算的事?

这就是千古艳传的“文君当垆”。垆不是炉,如以为文君为顾客温酒,那就错了。这个垆是卖酒的一个柜台,或作卢,亦作炉。《汉书》颜师古注:“卖酒之处,累土为卢,以居酒瓮,四边隆起,其一面高,形如锻卢,故名卢耳。而俗之学者,皆谓当卢为对温酒火卢,失其义矣。”按:“其一面高”,想是以砖土砌成隔板的形状,用来放置酒碗。而“四边隆起”则中间凹下,用来放置酒瓮,否则卢上置瓮,高与人齐,不便舀取。也可能中间回下之处,嵌一陶盆,把酒倒在里面,盖便零沽。大陆上的酱园,把油倒入铜盆,而铜盆嵌入特制的柜台中,两者可相互参证。

至于司马相如,倒真是提得起,放得下!为了表示与文君同甘共苦,也为了表示“敬业”,他不肯利用文君这块活招牌在家里“吃拖鞋饭”,一样也下手操作。穿一条“犊鼻裤”——实际上只是用一方布,围住下身,长只及膝,为当时最简陋的一种工作服,与所有的伙计,一起当街刷洗酒碗、酒瓮。这一来,他本身也形成了一块活招牌。

美人名士,操此“末业”,这是多大的一条社会新闻!酒店开在闹市,本已是众目昭彰,加以有慕名来特地一识庐山真面目的,越发挤得不可开交。文君是放诞风流的性格,司马相如也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所以一个盈盈含笑,亲切待客;一个默默埋头,行所无事,这就更加引起了大家的惊异不解,平添了无数谈笑议论的资料。

司马相如和文君这个举动,把卓王孙可整惨了。三世居积,到他手里,他家的身分和生活型态,早就改变了。卓王孙有着浓厚的纨袴夸的性格,爱面子,好虚荣,如今一个私奔的女儿,不但回到了临邛,而且抛头露面作卖酒的生涯,不但路人可以评头品足,说不定还有那些醉汉,动手动脚,恣意调笑。想到这些上面,卓王孙痛心疾首,为了怕人讥笑,甚至闭门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