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任公与刁间 下-清官册

这番言之成理的说法,一传十、十传百,传到燕惠王耳朵里,认为分析得太透彻了。于是下令把乐毅调走,改派了个饭桶骑劫去接替。

这二来,得到两个完全不同的效果,即墨城中的齐人,民心大振,而即墨城外的燕军,士气颓丧,都为被迫改投赵国的乐毅不平。同时由此开始,田单把骑劫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的第一步行动是,下令即墨城中的百姓,每天吃饭之前,先要把饭菜陈设在院子里,告祭祖先。那时被围已久,城外的鸟雀,无处觅食,一看城里有机会,纷纷飞来,回翔上下,盘旋不去,城外的燕军大为诧异,彼此相询:“这是怎么回事?”

田单给了他们答案,这些鸦雀,是神所凭依。而且公然宣示于即墨的百姓:“一定有一位神人出现,来做我的师父!”

这似乎荒唐可笑,于是有个小兵,一时冲动,开玩笑地说:“我可不可以做将军的师父?”

话一出口,那小兵才发觉,这是自己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军中无戏言;而况是对将军无礼!所以赶紧开溜。

田单那容得他逃?把他追了回来,但不是以军法从事,奉他东宫上坐,向他叩头,真的当他师父了。

一看玩笑越开越大了,那小兵心里害怕,不敢不说实话,“将军恕罪!”他说:“我实在……”

田单不等他说完,抢着摇摇手打断了他的话,低声说道:“你不要响,我都知道。”

田单多智,人人晓得。料想他必有道理在内,那小兵的胆子本来也大,便跟他合作,假扮为“神”,做田单的师父。田单也装得很像,出入之间,把他的“师父”敬如天神,而号令之际,一定宣称是“神”的意旨。

这种新闻,很快地传入燕军,相信确有其事。田单看看时机成熟,便叫他的“师父”向大家说:“燕军不足道哉!我只怕他们用齐国的降卒作先锋,跟我们作战,即墨就保不住了。”

骑劫毫无头脑,辗转听得这话,信以为真,下令攻城,把齐国的降卒,摆在前面,燕军押后。城上的人一看,血脉偾张,悲愤不已——因为齐国的降卒,都让燕军把鼻子割掉了。即墨守军一看,同仇敌汽之心,陡然而兴,而且也有了极深刻的觉悟,倘或兵败投降,就会受到这样的残酷的待遇!因而奋力坚守,燕军无功。

此是田单激励士气的一个策略,然后他又用同样的策略来激励民心,派遣间谍到燕军中去散播流言,说即墨城中的老百姓,就怕他们葬在城外的先人坟墓被掘,尸首被戮,那一来,他们精神上禁不起这样沉重的打击,就会崩溃。

骑劫又上了当。下令掘齐人的坟墓,掘出枯骨来堆在一起烧。这一手做得太绝太毒了。即墨的老百姓痛不欲生,无不要求田单,开城出战,与燕军排个你死我活。土气高昂,民心可用,田单知道反攻的时机到了,下令“总动员”,准备决战。

田单把即墨全城的军民组织成一个一元化的战斗体,不分男女老幼,包括他自己的妻妾在内,都纳入军事体制。首先挑出五千战斗力最强的士兵,在一个隐蔽的地点,施以特种战斗训练,而守城的责任,交给老弱妇女去担任。同时,他以身作则,不但尽献个人私产,作为军用,并且亲自跟士兵在一起,从事任何需要吃苦耐劳的操作。田单的威信声望,本来就很高,这一下越发进入一个新的巅峰,没有一个人不是心悦诚服,自动自发地在自己的岗位上,献出最大的力量。

可是在围城的燕军看起来,完全不同,“即墨完蛋了!”他们都这样在说。壮了怕已死光,所以只好用老弱妇女来守城。然则,不降何待?田单针对燕军的心理状况,派出一名使者去见骑劫,说即墨愿意投降。

骑劫欣然接纳。燕军得知消息,欢呼“万岁!”,因为出师数年,乡思日重,如今凯旋班师,与家人团聚的日子快到了,自然万分高兴。

他们不知道,就在这一刻,田单解除了他们的精神武装。这还不够,他又收集了一千错黄金,派即墨出名的几个富豪去献给骑劫,同时提出请求,说即墨已经投降,燕军人城以后,希望不要掳掠他们这几家的妇女。被“胜利冲昏了脑袋”的骑劫,满口应承。

第二天就要进城接收了!这一天晚上自然大行犒赏,正当燕军酣饮高歌之时,田单在城里安排“火牛阵”,即墨城里所有的牛,一共一千多头都被军方征用。这些牛经过一番修饰和装备,身上穿一件“龙袍”——用红色的薄绸子,画了五彩龙纹,缚在牛身上。角上缚了白刃,刃口向外,一条尾巴用芦苇裹好,灌足了油。然后在城墙上打了无数的洞,让牛在洞口“待命”。

另一方面,即墨城里全体动员,老弱妇女都上了城墙,五千经过特种战斗训练的劲卒,也进入战斗位置,跃跃欲试。到了夜半,燕军醉饱酣睡,田单一声令下,引火点燃了牛尾巴,这些蛮牛负痛狂奔,直冲燕营。城里的人,敲锣、敲铜盘,敲任何可以发出噪音的东西,同时狂喊鼓噪,就像发了疯似地。

燕军从睡梦中为惊天动地的声音所惊醒,出营一看,无数从未见过的怪物,尾巴是火炬,一千多个火炬的照耀,亮如白昼。怪物身上画着五彩龙纹,角上雪亮。这时便自然而然想到田单的师父,是一天神下降”。不用说,这些怪物,就是特遣的天兵了!

事实上是不容他们细想的,即墨城里的人没有疯,即墨的牛焚尾受痛,鼓噪受惊,却跟疯了一样,埋头直冲,当者披靡,燕军整个儿崩溃。

这时,田单才出动那五千劲卒,用一根筷子样的小木条,勒在上下唇之间,两头系绳,在后颈束紧,这名为“衔枚”,原来的用意,是奇袭急行军时,怕士兵谈话,耽误工夫,或者泄漏机密,所以作此“禁声”的束缚。

但这批经过特种训练的部队,所以要“衔枚”,用意是要他们人自为战,以一当十,见敌就杀,根本不容他们有任何停下来略作讨论的机会,而这样在疯狂的火牛群狂冲之下,他们更加勇猛,一心雪耻复国的五千健儿,追奔逐北,使得燕军尸横遍野。他们的主将骑劫,也死在乱军之中。

消息一传,齐人无不奋起。溃退的燕军,面无人色,狼狈不堪,即墨城内有“神”的传说,越传越盛。而田单的部队由五千人开始,迅速发展。从来两军势力的消长很少有变化得这样快的,没有多少日子,并国所失的七十多个城池,尽皆恢复,燕军败回河北。

于是田单派人赴莒城,奉迎齐襄王法章还都临淄听政。论功行赏,田单被封为“安平君”,安平在临淄以东十九里。

这年是齐襄王即位的第五年。在秦,为昭王甘六年,秦与赵会盟渑池,蔺相如不使赵玉受辱,也就是这一年。秦昭王有意攻齐,但听说齐人多智,君王后尤其聪明,便想了个试她的方法。

这个方法很绝,秦昭王派遣一名使者到临淄,馈赠君王后一付玉连环,附带出了一个难题:“久闻贵国智者特多,不知能解得此环否?”

两个在雕琢时就套在一起的玉环,如何解得开?君王后问她的臣子,没有一个人能解答此难题。

于是,成竹在胸的君王后,不慌不忙地取过一个铁椎来,轻轻一碰,指着那分离破碎的玉环,对齐国的使者说:“幸不辱命,请看,解开了。”

使者无话可说,因为他只要求解开玉连环,并没有要求非保持完整不可。当时的玉器非常珍贵,为了赵国的一块壁,秦昭王愿以十五个城池来交换。而君王后对此贵重的礼物,不惜引椎一击,是严正地表示了不惜玉碎以抗强敌的决心,足以吓阻秦国的入侵。这种高度的智慧,确是名不虚传。

不过,齐后之智与田单之智,应有分别。田单的智慧,实所罕见,而使用的手段,不免诡异。“齐人多诈”,正此之谓。刁间在本质上,就是田单型的人物。

他有许多奴婢。奴婢的身分,在各地都甚卑下,而以齐地为尤甚。这是不足为奇的,用智的人,总看不起用力的人。则多智的齐人,轻视终日苦役的奴婢,为势所必然。然而这又有矛盾,倘或奴婢多智,调皮捣蛋,乃至明侵暗偷,主人驾驭不了,则又不是看得起看不起的问题,简直成了心腹之患,宁愿他们还是笨拙的好。

刁间的厉害,或者说刁间的成功,就在这一点上。他跟别人的观念不同,并不轻视奴婢。调皮捣蛋的也不怕,相反地,愈是如此,他越重视,因为聪明的才调皮捣蛋,只要驾驭得法,这些“桀黠奴”才是最有用的人。

《史记·货殖列传》说刁间对“奴虏”,“独爱贵之”。何以谓贵?因为奴虏中颇有人才。汉初的奴婢撞仆,与后世的不同。时逢衰乱,求生第一,贤如诸葛武侯,尚且自道:“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所以秦汉之交,流亡遍地,如果既不能铤而走险,又不甘于辗转沟壑,则纵有满腹诗书,饥来驱人,屈身为奴,实不足为奇。不独大乱之时如此,就是承平时期,知识阶级因贫困或其他原因,受雇于人者亦比比皆是。如匡衡为人作长工,彭越为人作酒保,朱买臣为人赶车,儿宽做过厨子,韩延寿做过门房,都见于正史。

其次是豪杰隐于奴虏,如季布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至于没入官家,或者因政治上的原因,移迁某地,成为奴虏,则其原来的身分及知识程度,可能高于他的主人。仅从这三类人看,就可知道奴虏中人才实在不少,以及刁间的所以“爱贵”之故。

但是,这些奴虏,如果是在任公那里,则亦碌碌无所表现,唯有在刁间的运用指挥之下,方能发挥其才智。因为刁间与任公虽同为积赀上亿的货殖家,但后者以农为本,经商无非副业,前者则是一个什么生意都做的大企业家。现代有“商战一之说,道尽了商业上的竞争的激烈,当时也是一样,不管是坐以居奇的“贾”,还是买贱卖贵,往来各地以逐利的“商”,总是眼明手快的捷足先得,老实迟钝的吃了别人的亏。而随任公耕作,唯须“力田”,虽有才智,却无用武之地。

刁间是贾也是商,是商也是工。他的事业极大,大致分为三部分:渔业、盐业、贸易。渔业是齐地最早的特产,渔区在东面近海地区的蓬莱一带。捕鱼要纳税,称为“海租”。海租不重,但所捕的鱼,如果不能建立稳固的市场,或者交通上不能配合,发臭腐烂,则渔民的生计无着,而海租亦变了亏负。

因此,渔产的处理,有特殊的方法,这些方法,至今仍为沿海各地所袭用,那就是把渔产加工,使之成为干鱼。

干鱼俗称为鲞。在秦汉之际,怕还没有这个字,当时称作鲪、(鱼邑)、鲍、鲰。大别而言,干鱼分作两类,一类是利用强烈的日光晒干,就是鲪;一类是加盐腌渍,称为(鱼邑),也就是鲍。至于鲰,据《史记》注:“谓杂小鱼也”。杂者无所不有,小虾、小鱼,混杂不分,所以价格不高。鲪与鲍用秤称,鲰就不妨用量器量,以“石”作计算单位了。

鲪与鲍,自然以鲪为理想。至今马祖的虾皮最好,就是因为它用日光晒干,水分尽去,不腐而味淡,并保存原来的风味,可以任意调人作料。但强烈的日光,不一定能与渔捞的作业配合,所以盐是不可缺少的。渔盐之利并称,不仅因为都出于海,实以渔盐还有配合的作用而产生互利的结果。一

不过,渔与盐的配合,要在一个人手里完成,也就是说,一个人同时经营渔业与盐业,是件不容易的事。因为第一,渔捞区与盐场,不会恰好在一个地方。鱼类固有其集中的地区,渔港亦有渔港的要求,照道理说,煮海成盐,哪一处海滨都可以,然则何不迁就渔港,就地煮盐?不行,因为煮盐亦有其独特的地理条件。现在台湾北门、布袋的盐场,所制的是晒盐,那要在亚热带,一年有好些日子的强烈阳光才行,古时的海盐,确是“煮”成的,煮盐的平底铁锅,称为“牢盆”,所用的燃料,主要的是木柴一,因而理想的盐场,应该负山面海,便于樵采,燃料的取得才理想。

其次,经营渔业与盐业,是两套完全不同的生产制度,无论技术、设备、操作过程都不同,唯一相同的一点是:都需要大量的人力。在当时,一个人兼营两样以上的工商业,往往出于因利近便,可以互通的缘故。如果仅仅为了鱼类加工需要盐,而耗费大量人力去经营与渔业风马牛不相及的盐业,那是件很傻的事。

因为如此,渔与盐虽可配合,在技术上却不简单。鱼类加工所需的盐,得要经营盐业的人来配合。那时还没有在整个经济发展的计划之下,某类物资供给某一特定对象而予以优惠条件的观念,鱼类加工的盐,也就是食盐,价钱不便宜,所以腌鱼用盐,不能达到必需的数量,应该用一斤的,只能用四两或者半斤。这一来,加工的盐渍鱼就难免腐败而生异味,由“如人鲍鱼之肆”这句成语,可以想见鲍鱼有气味,是普遍的现象。秦始皇崩于旅途之中,李斯秘不发丧,将尸体放在车子里,经一千六百多里的长途,运回咸阳,时逢盛暑,“辊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由此可以想见鲍鱼臭到怎么样的一种程度?

所以刁间的同时经营渔业与盐业,是件难能可贵的事。“难”者,不仅需要绝大的资本,在独立经营盐业的同时,附带获致配合渔业的效果,尤在要有可靠而能干的人,二远赴不同的海滨去替他管理不同的事业。“可贵”者,能够以廉价的盐,供给鱼类加工之用,不仅减低了鲍鱼的成本,且因盐的供给充分,可以制成更好的鲍鱼。捕鱼为生,本来要靠运气,丰收过剩,鱼不值钱,如能获得加工的便利,则有恃无恐,获利必丰。

刁间的另一项企业是贸易。他的生意做得很大,不仅输出山东的特产,输人山东所需的物资,而且也在山东以外的地区,买贱卖贵。

先说山东的特产,第一是丝绸及其加工品,名闻海内,所以齐地称为“冠带衣履天下。”山东丝纺织业的发达,首先要归功姜太公。他在周初被封于齐,看到那里只有海滨的鱼盐之利,而营邱即临淄是“泻卤”之地,不宜耕作,得要另外想办法增加生产。男子可以出海捕鱼,海滨煮盐,妇女干什么呢?渔盐两业都不适宜女性工作,于是姜太公劝她们纺织。

齐地丝纺织业的发展,应该分为三个阶段,可能最早是利用野蚕的丝。野蚕称为柞蚕,柞是木本植物,据《本草纲目》的作者李时珍说:“此木坚韧,可为凿柄,故俗名‘凿子木’。高者丈余,叶小而有细齿,光滑而韧,其木及叶子皆有针刺,经冬不凋。五月开碎白花,不结子,其木心理皆白色。”柞蚕以生于柞树,食柞叶而得名、初生时绿色;以后慢慢变为黄褐色,吐丝亦黄。用柞蚕的丝织成的绸,称为蚕绸,宋朝称为“绢绸”,明朝称为“茧绸”。《尔雅》记载:“有柞蚕食柞叶,可以作绵”,这大概是又称为绵绸的由来。

以后土地改良,“膏壤十里,宜桑麻,”于是养蚕事业,大为发达,当时齐国的纺织业,居海内的首位。齐国进贡周王的贡品,就是丝织品。到了管仲相齐,助桓公称霸,在经济发展上所致力的三大生产事业,是农耕、煮盐、织造。承袭太公的遗风,以织造为女工的专业,管子说:“一女必有一刀、一锥、一箴、一钅术,然后成为女”,这些不仅是纺织所必需,也是刺绣的工具。是为齐国丝纺织业的第二阶段。

近代的丝绣,以湖南和江苏最著名,即所谓“湘绣”和“苏绣”,而当时名闻天下的是“齐绣”。齐国纺织业发展的结果,连带染色也很有名。《战国策·燕策》:“臣闻智者之举事也,转祸而为福,因败而成功者也。齐人紫,败素也,而贾十倍”。所谓“败素”,是粗劣的白绢或者白布,但一经染成紫色,身价十倍,化腐朽为神奇,因为齐人多智的又一明证,同时齐人染色的高明,亦可以想见。

由于齐国的强盛,一方面贸易发达,一方面各国诸侯、行人、访聘者陆续不绝,都要购买齐国的上等衣料自用或送礼,所以刺绣品的销路极好,但刺绣的收入并不高。《史记·货殖传》说:“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倚市门者何?司马迁又说:“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说得清楚些,便是为娼。太史公这段话,正是指齐国而言,因为娼妓就是管仲所发明的,而“齐女”的艳名在当时是与邯郸的“赵女”并称的。

刁间的贸易,输出齐地的丝织品及刺绣品,必为其主要的业务。齐地的丝织品,最出名的是“阿缟”,阿是指东阿县,《史记·李斯传》:“阿缟之衣,锦绣之饰”。这两句话又见于《战国策》的《秦策》,可知齐地的丝织品,主要的市场,是在关中一带。当然,东阿县所出的丝织品,不限于“缟”,《史记·集解》:“齐之东阿县,缯帛所出”可证。此外,沂。泰山区各县,均盛产麻桑,所以齐鲁之间的纺织业,是普遍发展的。

但在刁间那个时代,齐国的贸易中心是在临淄,为各种物资的集散地。其次是孟尝君的封邑“薛”地,即今山东滕县之南的临城,一北一南,为刁间从事工商业的两大据点。

临淄自春秋战国到西汉,始终是一个富庶繁华的大都市。当时的大都市,首推代咸阳而兴的长安。天下的大族、豪富,大都徙于长安。这种硬性吸收“侨资”的结果,造成长安高度的繁荣。但五方杂处,风俗不纯,有钱的人,竞相讲求生活上的豪华,一般平民又极力向贵族看齐,奢靡之风,成为社会的一种病态。大致而言,长安是一个消费的都市,对于当时经济发展的贡献并不大。

其次是洛阳,此地为东周的王畿,也是最早的一个商业都市,照战国时期的地图看,洛阳适居天下之中,东齐、西秦,南面是韩、楚,北面则魏、赵、燕三国。由于处于交通的中心,而且王畿之民,政治的色彩比较淡,好比现代的许多中立国家的人民那样,旅行可以获得许多方便,因此,洛阳的人做生意是出名的。虽然商人的地位不如工与农,而洛阳人民特别看重,或者说喜爱经商,像大禹治水一样。他们可以三过家门而不人,以常年在外经商相矜耀。有这种敬业的精神,才会产生白圭那样的人。刁间私淑白圭,他的理论和业绩,我在后面将会谈到。

再次是大梁和邯郸,一在河南,一在河北,和偏西的洛阳鼎足而立,构成中原交通网的支柱。邯郸是赵国的都城,战国末期,此地是各国政客和间谍活动的中心,以美色闻名天下,及至秦汉一统,邯郸的地位逐渐末落。大梁就是开封,这里地势平衍,张仪所谓“诸侯四通,条达辐转,无有名山大川之限”,为“四战之地”,易攻难守。大梁的交通极其发达,“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但都是过境。史书上不见大梁有大企业、大商人的记载,主要的原因,即在于投资大梁,太无保障。战火侵袭,随时有遭受严重损失的可能。楚汉相争,大梁被破坏得相当厉害,所以汉兴以后,大梁的地位比邯郸更不如。

其时的新兴都市是成都,而大致能够保持原来地位的,是临淄。临淄与长安正好相反,它是一个生产的都市。也与洛阳、邯郸不同,这两个都市因为交通的便利,而促进了工商业的发达,临淄则因工商业的发达而促进了交通的发展。

临淄的交通,有一个为其他各大都市所没有的特色,就是出海便利,蓬莱半岛与北面的旅顺、大连隔海相距,只一百多里。由于海上三仙山的传说,所以蓬莱半岛的芝罘、烟台一带,成为中国最早的国际港口。

在秦始皇以前,早在齐威王、齐宣王的时期,就曾遣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此海上神山,相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上有仙人及不死之药。那里的禽兽都是白色的,宫阙为金银所造,隐隐在云端里发出宝光异彩,但一行近,才发现三神山反在水下面。等船将到时,总是有一阵怪风把船吹走,因此齐威、齐宣还有燕昭王等人,始终不能达到求仙的目的。

显然的,海上神山无非海市蜃楼而故神其说,两千多年前,自然不能了解这种因光线折射而生的现象。所以后来又有秦始皇受齐人徐福之愚,“发童男女数千人,人海求神仙”,甚至博浪一击,惊魂未定,他仍不废蓬莱半岛之游,到登州海边去眺望,以冀一见神山。如果那时不是蒙着这一层神秘的色彩,能够踏踏实卖,从事海上交通的发展,则中国与日本的接触,不会晚至隋唐。日本的文化,也将是另一种型态。

就临淄的交通来说,水路以利用黄河为主,由淄水经一条运河入济水,与黄河并行,到大梁会合,西至关中,东循鸿沟人淮南。陆路大约有三条路线,一条是往西北渡黄河,人邯郸,一条是由西南经泰安、曲阜、曹州往西到大梁,一条是南下经莒城入彭城。春秋战国以迄秦汉的道路,由于军事的需要,同时因为地旷人稀,所以极其宽阔。从周朝开始,对路政就很注意,立有一套完善的制度:第一,“先王之教曰:雨华而除道,水涸而成梁”,要按时去整理道路桥梁;第二,“列树以表道”。因为路太宽阔,同于原野,如果不种树作为标志,便有迷路之虞;第三,“立鄙食以守路”,有专人看管道路;第四,“司空视途”,专设一官,管理路政。“司空”即为后世的“工部尚书”,在现代当然是交通部长了。

《周礼》中讲道路制度尤其详细,这因为当初行井田制,“农地重划”时,就已把道路留了出来,所以自“一夫”至“万夫”有不同宽度的道路,“一夫”指一个农夫所受的私四百亩而言。换句话说,每百亩田之间,必有一条公众道路。宽狭等级,共分五等:间、径、途、道、路。

因为春秋战国的道路已经修得很好,所以秦始皇统一海内,立刻便有一个完整的“公路网”出现。于是划一制式,规定车轮之间的距离,以求与车辙相合。“车同轨”的要求,无异说明车辆已可畅行各地。秦始皇巡幸四方的交通工具就是车子。

那时帝皇出巡所用的车子,大得惊人,称为“辒辌车”,辒辌实应作温凉。因为车子有窗,闻窗则温,开窗则凉,车中可以坐卧。皇帝的卧车,不是能够睡下就算数,其中有各种陈设,还有人侍奉,等于一座活动的寝宫,其大可知。

因为“辒辌车”太大,而秦始皇又好巡游,为了他的方便,特地开辟“驰道”,顾名思义,“辒辌车”可以急驰,则此道路应如何宽广平直?《汉书·贾山传》记驰道的规模:“道广五十丈,三丈而树。”这还不算:“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这样豪华的工程,以造价来计算,日本新近落成的那条世界最贵的公路,怕也瞠乎其后了。

驰道是秦始皇御用的道路,专为他个人享乐之用,结果以后在军事上发挥了极大的作用。群雄并起,项羽入关,如无驰道,则用兵不致如此神速,秦亡得也不会这么快!这是秦始皇生前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由于交通的发达,相应而起的便有旅舍事业的发展,旅舍有公私两种,公家的旅舍就是“亭”。但商贾喜欢住私人经营的旅舍,因为亭有许多不便。

有哪些不便呢?古今同理,对于现在公家的招待所,一般人所感到的不便,在当时也是一样。譬如说,借住某名胜区某公营事业机构的招待所,说不定有一天晚上管事的人会怀着歉意来对你说:“某先生,实在对不起!刚才接到台北的长途电话,我们董事长明天要招待一班贵宾来玩,所有的房间都要用。请你原谅,让一让。”这样的情况之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如果是住私营的旅舍,就决不会有这样的麻烦。

亭的设置住宿设备,本意原是供官员过境之用,有时大员驾临,按照日程,早就收拾整洁,扫榻以待。为了避免再洒扫一遍的麻烦,即使空着,也不愿让商民使用。至于到期必迁,对于一般旅客来说,原不过夜来有个宿处,天明赶路,还不生影响。可是做买卖的商人,就不同了,到某一处进货、售货或者收取帐款,事不由己,逗留的日程亦难预定,倘要多住数日而非迁不可,随身带着货物银钱,岂不狼狈?

其次,目前有许多招待所,对于借住者招致应召女郎,悬为厉禁。当时的亭也是如此,这对终年在外,每招游娼伴宿的商贾来说,实有未便。但这些都还是小问题,最大的不便,是商贾无法在亭中做生意。

现代的商业制度,灿然大备,制造商是制造商,经销商是经销商,有批发、有门市,分工甚细。在古代,虽有“行商坐贾”之说,但并无严格的“同行公议”,非遵守这个规定不可,所以行商亦可为坐贾,因时因地而异,具有极大的机动性。

当然,出发做生意之前,先有一个计划,到甲地买进某项货物,到乙地出售,再进某项货物,到雨地去卖。预计需要多少资本,若干时日,行程如何?都曾仔细盘算过。但是意料不到的客观因素的影响,随时可以打破预定的计划。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说,携带一批货物,赴某地销售,中途忽遇山洪暴发,或者发生战乱,交通中断,那末,这一批货物便得就地处理。或者原定赴某地销售的,结果在中途某处,发现这里的行情比预定的销售地点还要好,则又何必多花运费、时间,非照原定计划执行不可?

遇到这样的情形,行商立刻便成坐贾,在私营的旅舍中便可展开交易。如果住亭,就不会得到这种方便。此外私营的旅舍,奉一顾客至上”为信条,一切的设备、招待,都能符合商贾的特殊需要。特别是某一家相熟的旅舍,可以作为商业上的一个联络站之用,对于业务的推广,更有帮助。

由此亦可见,在那种通讯、交通远不如现代,以及天然的不可抗力,随时可以破坏预定计划,为人带来厄运的环境中,如果没有足够的应变能力。是无法出门经商的。刁间就有这样的本事,能识人,能用人,而且能够教人。所以他派出去经商的奴仆,都能获得极大的成功,不仅获利,而且得名。《史记·货殖列传》说他的奴仆,“连车骑,交守相”。请想想,这份煊赫!

“守”者太守,为一郡之长;“相”,诸侯的属官,掌理民政,亦可以说是地方官。这些达官贵人,居然与奴仆身分的商人一起高车骏马,连翩同行,不能不说是异常的现象。而此现象,正为汉朝商业发展过程中的一大特色。

这个异常现象的造成,可分两方面来看,一方面是以奴仆的身分如何高攀得上贵人?一方面是守相为何要折节下交。就前者来说,汉初大乱初定,朝野上下,所全力以赴的目标,即是“治生”,过分追求物质的结果,产生一个观念上的偏差:能赚钱就好!而社会上的阶级又与政治上的阶级不同。政治上的阶级是:官吏、庶民——庶民又有等次,但都为自由人、奴婢。社会上的阶级是富翁、中人、贫民。因此汉高祖虽有诏令,商人不得衣丝乘车,并且有种种歧视商人的法令,而商人只要有了钱,除却造反,其他可以为所欲为。因此,刁间的僮仆,手握巨赀而又手腕灵活,则结交守相,非不可能。

至于守相的折节下交,固不免看在钱的份上,心存势利,但大部分是要借重大商人的财力,解决公家的经济问题。

那时的地方政府,不比现在,有岁入岁出的预算,更谈不到严格的财政收支系统。尤其在汉武帝以前,对于地方财政,采取放任政策。不过放任不是放纵,横征暴敛,或者从事不急之务,加重人民的负担是不行的。所以这个放任政策,实际是不管主义。不管地方官的困难,有问题自己去解决,不用想跟中央要钱。

如果地方富庶,当然可以自给自足,无奈大乱之余,小民糊口尚且不易,何来余财,以奉公家?因而地方上便发生了两个财政上的问题,第一,是政费不足,无力建设。第二,是王侯的用度不足。

王的封邑大,问题比较小。侯的封邑通常为千户,说得明白些,就是指定一千户人家,缴纳相当的税赋,以供侯的用度,故称为“衣租食税”。通常每一户每年缴税二百钱,一千户共得二十万,也就是二十斤黄金。除去平时衣食车马之费,定期赴京朝觐天子,一切贡物、旅费、交际应酬的费用,也包括在里面,境况并不如何宽裕。如以年收甘万钱为目标,则以《史记·货殖列传》的计算,就畜牧业而言,能牧马五十匹,或养牛一百六十七头,或养羊、养猪二百五十条,有一于此,即可年收此数,在经济上的地位,与千户侯相当,而其支出,不如千户侯之多,所以生活可以过得很优俗。

侯的收入少,支出大,甚或二十万钱的收入亦不足,这样,为他管事的“相”,就必须设法去找额外的钱来弥补。或者青黄不接,周转不灵,也必须先借一笔钱来过关。这些难题,唯有手头握有大量现金的贸易商,能为他解决。相的折节下交商贾,原因在此。他所要问的,是有钱没有钱,肯借不肯借?不是什么奴仆不奴仆!

郡守的情形,稍有不同。他们的必须联络大商人,是想经由贸易的方式,解决一时的困难,促成经济的发展。这情况,就像现代华尔街的大亨,为开发中国家奉为上宾是一样的道理。

问题在这里:那些奴仆,受命从事贸易、将本求利,盈亏都属于主人,何以有这样大的权限,能动用主人的资本,从事政治性的商业投资?万一吃了倒帐,或者资金搁浅,遭致巨大损失,那怎么办?其次,舛黠的奴仆,因为结交了达官贵人,有了强硬的背景,背叛主人,拿他无计可施,那又怎么办?

这就是刁间魄力过人的地方。这些因素都在他估计之中。由政治性而遭致损失,不足为虑,因为可以由政治性而从他处取得补偿。舛黠奴背叛,亦不足为虑,他自有驾驭他们的手腕。不但如此,他还有这样一个看法,愈是能结交贵人的,愈见得其人有才能,因而“愈益任之”。此是刁间独具巨眼的鉴别人才的方法。

识人还要能用人。一般地来说,用奴仆来从事农、工、商业,最要紧的一点是“同苦乐”。勤俭是治生起家的根本,所以要“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但这些如果只是对奴仆的要求,而主人像卓王孙那样享用豪侈,则奴仆离心,事业决不会成功。当然,在生活刻苦以外,应有相当的工资作为酬报,是即所谓“同苦乐”的乐,才能维持相当的工作情绪和效力。

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刁间却还有更开明的做法,他允许奴仆自己经商,只要完成了主人交付的任务,行有余力,尽可以用自己所积蓄的资本,买进卖出,刁间不加过问。不仅不加过问,甚至予以财力上的支援。这就像陶朱公“三致千金”而分散给他的亲友一样,造成许多外围的子公司,声势越发壮大,呼应越发灵活,而且休戚相关,一荣皆荣,一枯皆枯,则要背叛刁间,不但他自己划不来,别的奴仆也不允许他这样做,合力约束制裁,所以不足为刁间之患。

这是刁间超越当时所有的商业理论,独树一帜的成就。此外他还有许多长处,尤其是对于白圭的理论,研究得非常透彻。白圭理论的精义在“观时变”。时者天时,而刁间的“时”,亦包括人事。说得明白些,在掌握自然因素对于生产及贸易的影响以外,还要顾虑到政治因素所导致的生产和贸易环境的变化。

先说天时。白圭的看法,出于计然,认为年岁丰歉是有周期性的。他是中国农村中“卖青”这一制度的发明者。由于他手里掌握了大批物资,便足以控制农村中的经济生活,如果年成好,谷麦丰收,则家家要添衣著,修房屋,于是他以丝和漆来交换谷物,当然谷物的价格是低廉的。倘若年成不好,民以食为天,正好打开积谷仓,以高价来交换棉花、土布等物资。在青黄不接之际,他又办理私人的农贷,约定某项农作物收获后清偿。总而言之一句话,变的是“以少换多”的魔术。但是他也有风险,譬如谷物连年丰收,一方面价钱越压越低;一方面陈谷会腐烂变质,这样就要造成双重的损失了。

至于政治的因素,不是指政策的变更,而是指发生叛乱的战事而言。那时有一项“战争财”好发,即是贷款收息。

最明显的例子是吴楚七国之乱,也正是刁间的那个时代。景帝三年,吴王刘濞自广陵即今扬州起兵,勾结山东及楚地请王谋反,声势浩大,尤其震惊天下的是,吴王所出的赏格:能斩捕朝廷大将的,赐金五千斤,斩一个裨将亦赐金二千斤。他写信通知一起反叛的诸王说:“我的钱,存在天下各处,随时随地可以动用,不一定要从吴国来取。你们要用钱,仅管用。有应该照上列赏格赏赐的,请通知我,我立刻派专人送去。”口气之大,空前绝后,而决非妄言欺人。

在以前曾谈过,汉初分封诸国,最富的是吴国。因为有“即山铸钱,煮海为盐”的大利,吴国的老百姓像现代的科威特那样,是不须缴纳任何赋税的。吴王刘濞,以四十年的经营蓄积,财富不知其数。由于吴国钱遍天下,吴国的盐亦行销天下,等于任何地方都有他的银行及盐号,所以说:“寡人金钱在天下者,往往而有之。”

相反地,景帝承文帝之政,轻徭薄赋,国库不裕。如果说打仗就是打钱,则胜负之数,未曾接战,就可判定。

也就因为财力不足,景帝当时虽派太尉周亚夫,率领三十六将军出关讨伐,但意存妥协,所以采纳袁盎的献议,希望七国罢兵。七国同叛的起因,是晁错建议景帝削诸侯的封地,所以出兵的借口,亦为“诛贼臣晁错。”袁盎与晁错是死对头,当景帝因窦婴的提议,召见曾为“吴相”的袁盎问计时,袁盎正好借刀杀人。他密陈御前:“独斩晁错,发使赦吴楚七国,复其削地,则兵可无血刃而俱罢。”景帝原是极信任晁错的,但考虑久之,终于说了句“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要向晁错“借人头”了。

晁错作了“政策性的牺牲”,而袁盎的计策,并未生效。于是周亚夫的军事行动才正式开始。当时从军的三十六将军,多为列侯,他们的封邑多在关东。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很愿意出力打这一仗。但有一层困难,领军从征,要自备粮袜军火,从何而得?当时通行的办法是借债。汉初的利息,即所谓“子钱”,多寡并无明文规定,只要当事人双方同意,订立契约,即有法律上的效力。列侯愿付的利息,亦是空前绝后的,借一还十。不过有一个条件,要吴楚七国之乱平伏,才能还清本息。因为羊毛出在羊身上,这笔军费是正当开支,等收复失地后、可以向老百姓摊派。

利息更高,风险也大。那时的一般富户,在战事上都看好吴楚七国的叛军。讨伐失败,则列侯的性命怕都难保,又从何处去向他们讨债?因此没有一个人肯借。

在关中,独有一个姓“无盐”的,贷放了一千斤金子。三个月以后,吴楚七国的叛乱讨平,无盐氏平地一声雷,增加了十倍的财富。都因为他具有政治眼光之故。以刁间的为人而论,他也决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吴楚七国之乱,齐王本来也参加了叛乱组织,中途反正,以致临淄为胶东、淄川、济南三国所围。城中物资缺乏,这也造成了刁间的机会。

利用机会就是乘时。机会稍纵即逝,所以坐而乘时以外,还该起而争时。治生或者说致富的过程,在那时有三个阶段:第一,“无财作力”,以劳力赚钱,稍有积蓄,便是第二,“少有斗智”,因为资本太小,一方面亏蚀不起,一方面要争取暴利,不得不费尽心机,想出许多“花招”来取胜,于是第三:“既饶争时”,默察时势环境的变化,掌握机会,大量进货、抛售,或作远程的投资。

这个过程与目前的情况,几乎完全吻合。所谓“少有斗智”,正就是中小企业经营之所以特感吃力之故,一旦有了数千万的资本,就不必再去冒险投资,只要挑有益于国计民生的企业投资,必有盈利,成为“不窥市井,不行异邑,坐而待收,身有处士之义”的现代“封君”。

但是,这样舒服的做法是不大可能成为巨富的。要成巨富,还须“争时”,放远眼光,走在别人前面。当然,仅有眼光是不够的,作为一个第一流的货殖家,要像刁间那样具备“智”、“勇”、“仁”、“强”四种品德。

这是白圭的理论,而为刁间所充分实践。白圭是洛阳人,生在战国初期,周威烈王的那个时代。其时有个有名的经济学家,名叫李俚,帮助魏文侯从事经济革新,获得极大的成功。李俚是个重农主义者,所以他的经济学说,偏重在农业方面的改革,概括而言,可得八个字:增加生产,调节盈虚。

增加生产的主要途径,是在充分发挥土地的生产力。试以一百里地方作计算,共有九万顷的面积,每顷一百亩,共九百万亩。其中山林、河流,以及城市村镇等约占三分之一,则还有六百万亩的农田。如果农夫稍微勤一些,每亩至少可以增加三升粟的产量;相反地,稍微懒一些,就会减产,一进一出相差六升,则六百万亩田,就会有三千六百万升粟的增损。因此必须力田以“尽地力”。

其次是研究农产物的价格与整个国家社会的关系。谷贱伤农,谷贵伤民。“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贫”,所以农产物的价格,贵与践都不是好事,从而导致出一个“适中”的结论。

那末,如何才算适中呢?这也有一个算法,以五口家,耕田一百亩,在普通年成来说,约可收粟一百五十石。除去什一之税,剩下一百三十五石,再除衣食祠祭之费,不足约十五石,而医药丧葬之费,还未计算在内。此所以要“尽地力”以增加生产,提高收入。

但增加了产量,如果因供求关系而跌价,则仍不能使农民获得实惠。所以价格一定要维持稳定,不使其受产量增减的影响。换句话说,是要使农民在丰年卖出多余农产物所得的现金,在荒年仍旧能够买回等量的农产物。根据这个目标,李俚所订的办法是,将年成分为六等,平岁算作“下熟”,其上有“中熟”、“上熟”两等,其下有“小饥”、“中饥”、“大饥”三等,上熟的年分,一百亩可收票六百石,大饥则只收三十石,多寡的比例为二十对一。

调节盈虚的办法,在理论上也很简单,丰年由公家收买谷物,荒年由公家以平价卖出,等于由公家提出一笔巨款,代农民保管谷物。这个方法行于魏国,魏国得以富强。

因此,当时“尽地力”之说,是个极其风行的经济理论,治生者亦多偏重于农业方面。唯有白圭“乐观时变,人弃我取,人取我与”,配合农业生产的周期性,发展出一套收买“期货”,由少变多的商业理论。

白圭说:“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经商如用兵斗智,此一说还不足为奇,而以“商鞅行法”作譬,是他理论中最深刻的地方。商鞅行法,任法不任人,绝无通融的余地,如果这样做生意,一定把客户都得罪光。所以白圭的这个譬喻,意指“自律”而言,换句话说,他自己所定的办法,所开的条件,一定做到,这样才能建立卓越的信用。

“智、勇、仁、强”四字,他也有相当具体的解释。智为权变,随时要考察情况的变化,采取适当的对策。原来预定到某地去买丝的,一看行情,买棉花比较更有利,使不能胶柱鼓瑟,非买丝不可。

勇者决断。这是作为一个大企业家的最宝贵的一种素质。以用兵而论,指挥官最大的才能就是决断。因为情况的变化,适应的措施,属于参谋作业,而情势的估计及计划的策定,有时会出现矛盾,而抉择只有一个——取矛或者取盾,这时的成败,就全系于指挥官的决断。经商也是如此,用现代的情况作比,最明白不过的是证券交易,“多”、“空”之间,相去万里,亿万进出,决于一念,他人只能提供参考资料,买进的利弊如何,抛出的利弊如何,到底做多头还是空头?是谁也无法替当事人作决定的。

所谓、“仁’,照白圭的说法是“取予”二字,而实重在“予”。经商虽是唯利以图,但亦有仁义在。一个人肯牺牲,济人之急,将来自己遇到困难,才能期望他人有以援手。所以“仁”之一字,说穿了亦是利。现代企业具有“取之社会,用之社会”的牺牲精神,在实际上亦有培养市场的作用。至于杀鸡取卵的做法,则适与“仁”背道而驰,古今成功的货殖家,从无这种做法。

最后这个“强”字,亦是白圭理论中的精义,所“强”者何?是“守”。中国传统立身处世的道理,很着重这个“守”字,所谓“有为有守”是指积极与消极的两面,“用行舍藏”的藏,亦作守字解释。评估一个人的价值,有时不在他积极的有为这方面,而在消极的守的方面,看他如何自处?能安贫乐道,苦守待时,此人便可能成大器,如果稍有拂逆,便失常度,有为而不能有守,这便是脆弱的表现。经商的守,也是这样的道理。时机不利,能够保持冷静,泰然处之,尽力守住原来的资本,乘时再起,此之谓“强”。

这说来容易做来难的四项品德,在刁间是完全具备的,而其独到之处,在能驾驭舛黠的奴仆,所用的方法亦不出白圭的理论,一方面是“仁”,一方面是“商鞅行法”的严厉。推己及人,使奴仆得以经营个人的事业,渐致富饶,则奴仆自然心说诚服,乐为所用。

万一有那过分舛黠,反叛刁间的,他还有最后一项法宝,就是奴仆的卖身契。汉朝的政府既承认奴仆为主人的财产,自然法律上有保护畜养奴仆者的条款,同时奴仆的地位与良人到底有别,即使社会以势利相尚,对于能“交守相”有身价的奴仆,另眼相看,但一旦涉及法律纠纷,有奴仆身分的,官司非输不可。

当时流行一句俗语,叫做“宁爵毋刁”,《汉书音义》解释这句俗语的意思,说是有奴仆身分的人,自己在研究出处,是设法去当一个清清白白的老百姓呢?还是投身到刁间那里,好有发财的机会?原文是:“奴自相谓曰:‘宁欲免去作民有爵耶?将止为刁氏作奴乎?’”

这个解释不能令人满意,“宁爵”应照字面释作:宁愿得一民爵——民爵为秦、汉特有的制度,共分十四级,赐予庶民,而奴仆无资格得爵,所以“宁爵”即表示宁愿做一个清白良民,在刁间那里为奴,虽然发了财,毕竟是一个奴仆。“宁爵毋刁”,无非强调个人自由的可贵,而且要致富,在汉初也很容易。

汉朝的富翁,就其致富的手段而言,分为三等,务农为本,所以像任公那样折节力田而起家的,称为“本富”。此外工与商,以及靠手艺谋生的,都称为“末业”,因而致富者,就是“末富”。

最下等的是“奸富”,顾名思义,可知是以不正当的手段去弄钱。其时所流行的“奸恶”职业,有“掘家”、“博戏”、“私铸”等等,而皆与游侠有关。

至于所谓“末业”,除了刁间那样的大企业家以外,以手工业或者劳务收入发财的,亦颇有其人,据《史记·货殖列传》,附记如下:

“卖浆水业也,而张氏千万”。浆是当时所通行的一种饮料,以米或粟煮熟,投入冷水,几天后发酵,味酸有酒味就是浆。张氏卖浆,能致千万,当然是制浆有独到之处,而且做的是批发生意。

“洒削薄技也,而郅氏鼎食”,修理刀剑的行业,称为“洒削”。既称“鼎食”,可见郅氏用的工人极多。洒削不算小生意,装饰剑鞘,须用宝石美玉,应有相当资本。

“胃脯简微耳,浊氏连骑”,胃是羊胃,煮熟而调以五味,脱水成脯,是一种美食。既云“连骑”,可知行销甚广。

“马医浅方,张里击钟”,张里不是一个人作马医,他是开的“兽医院”,用人极多,所以开饭要敲钟。

司马迁叙了上述的末业致富者,下了一个结论:“此皆诚壹之所致。”诚则敬业,壹者专心,不论货殖的规模如何,投入全部精力,专心一致,以出品的精良为第一目标,赢得顾客的信任,近悦远来,自然成功。所以“诚壹”二字,应是古今中外工商业的金科玉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