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任公与刁间 上-清官册

秦二世胡亥元年,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反抗暴行,一时四海豪杰,风起云涌。前后不过四年的工夫,秦始皇的天下,便以他的孙子子婴的投降而尽失。

先入咸阳的是汉高祖刘邦。从龙入关的将士,无不争取金玉珠宝,唯有萧何与众不同,接收了秦丞相府中所有的图书档案,户口册籍。从来“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力战经营,平服四海。武功之后必继以文治,而治国的主要凭借,在了解全国的民生,所以山川道路之图,户籍钱粮之册,关系异常重大。当时的公论,定汉之功,萧何第一,即以此故。

此外至少还有一个人,眼光的厉害,可比萧何。这个人姓任,名字失传,称为任公。任公是长安以西名为“宣曲”的那个地方的人,在秦朝他是一个“仓吏”。所管的一个粮仓,名为“督道仓”——督道是个地名,但确实的方位地点,至今已无法考证。所能确定的是,必在河南中部沿黄河的某处。

督道仓是个供应军粮的仓库,规模极大。当群雄并起,天下大乱之时,凡是攻破城池的豪杰,第一个目标是珠玉,第二个目标才是金银,所取的都是轻巧贵重、便于携带的东西。没有人会抢了粮食,随军运走。任公既是仓吏,下面有护仓的兵士,运粮的伕役,也很可以就地起事,接收官库中的金银财宝。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把督道仓中的大批食粮运走,找了个秘密地点,据了许多地窖,把粮食藏在里面。其时四海汹汹,各人都在自谋保命护家之计,没有哪个去注意他的行动,就注意到了也没有人去管他,因为乱世的种种行为,本来就非常理所可测度,无足为奇。

刘邦入咸阳不久,项羽率领四十万大军,号称百万,接踵而至。得到密报,说刘邦遣将扼守函谷关,准备在关中称王。而咸阳宫阙中,秦始皇灭六国所聚敛的奇珍异宝,玉帛女子,已为刘邦所独吞。项羽大怒,命将击破函谷,全军进驻新丰鸿门,大赏将士,厉兵袜马,要跟刘邦决战。

刘邦驻军霸上,号称有兵二十万,实际只有一半。众寡不敌,于是采纳张良的建议,利用项羽的叔父项伯作个调人,与项羽谋和修好。鸿门一宴,刘邦中途逃席。项羽领兵入咸阳,一把火烧了三个月。然后大封诸侯,刘邦被封为汉王,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汉王的封邑是巴、蜀、汉中三郡,项羽派兵三万,送刘邦就国。张良又劝他烧毁栈道,示无北还之意。其时能与西楚霸王项羽一争的,只有汉王刘邦。既然他深入汉中与人无争,则大局似乎可以安定了。

倘或如此,任公的估计便是错误。事实证明,他没有错。天下不会就此平定,还有一段扰攘不安的乱世。不过几个月的工夫,刘邦登坛拜将,重用韩信,以萧何留守汉中,主持后勤工作。他自己与韩信领兵出陈仓,重新占领了关中。

关中既定,部署东进。刘邦由咸阳分兵两路,一路由霸上出武关,攻取河南南部。一路由刘邦亲自率领,出潼关渡河,入今山西省境,攻占平阳,东下河南淇县,折往洛阳,会合各路诸侯,共计五十六万大兵,直扑彭城,就是现在的江苏徐州,为西楚霸王项羽的都城。

项羽这时中了张良的调虎离山之计,正在山东。张良原是韩国的贵公子,他家三世相韩,与国同休戚,所以虽与汉王刘邦投契,却不能随他到南郑。在褒中作别,重回故国。走到半路上,听说项羽杀掉了新封的韩玉,因而决定重投汉王刘邦。他知道刘邦的最后目标在彭城,所以写了封信给项羽,说楚之大患在北方的齐、赵,至于汉王不过想得关中而已,不足为虑。项羽不知是计,亲统大军,北上伐齐。这才造成了汉王刘邦长驱直入,轻易占领了彭城的大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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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得报,大惊失色,亲率三万精兵,还救根本重地。他从山东鱼台县直下江苏萧县,展开拂晓攻击。汉军猝不及防,仓皇应战。五路诸侯的联军,默契不够,指挥不灵,真个兵败如山倒,一下子垮了下来。刘邦幸得突围,辗转退到荥阳,才勉强站住脚。

这时是公元前二百零五年,也就是汉高祖二年的五月。从此楚汉相争,对峙在荥阳有三年之久,然后有核下一战,项羽自刎于乌江,汉王刘邦,得成一统之业。

项羽在安徽定远附近被困时,身边只剩下廿八骑,眼见大势已去,曾慷慨以告随从,说是:“我起兵至今八年,身经大小七十余战,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称霸天下。如今被困于此,是天亡我,非战之罪。”这话不曾道着痒处,项羽自有取败之道,而其关键所在,在于军粮供应的不足。

同样的道理,汉王刘邦能在荥阳站住脚,即得力于敖仓的藏粟。在荥泽县西北十五里,有座山叫做敖山,北临汴水,南连广武山,山底下凿空了鲁藏粮食,即名为敖仓。大概在吕不韦的时代,就已存在。数十年的经营。藏粟极富。汉军屯驻荥阳,特筑甬道连接敖仓——所谓“甬道”,是夹道建筑围墙,好像一条巷子,藉以防止敌人的侵袭,保证粮道的畅通。

因为有了敖仓,军心才得稳定。楚军被拒于荥阳之南的地区,而汉军获得了休养补充的机会。也就因为敖仓的关系重大,所以楚军也每每以攻击那条“而道”,绝汉军之粮,作为打开局面的主要手段。及至项羽攻下九江,集中兵力,大举进攻,刘邦因为敖仓粮道常被切断,不得不作割地求和之计。

汉王刘邦愿割荥阳以西、成皋以东之地,求和于楚。这一块地方不过几十里地,何以可作为求和的条件?因为这几十里地中有个敖仓。说得明白些,根本就是以敖仓为代价来换取和平。

这一次谈和没有成功,因为楚军的“参谋长”,为项羽尊为“亚父”的范增反对。他认为荥阳的汉军,已成釜底之鱼,谈和反给了他喘息的机会。项羽听从了他的意见,使得汉王刘邦大感威胁,不能不用陈平所献议的反间计,携带四万斤黄金深入敌后去活动。项羽的部下为陈平所收买,传播范增通敌的谣言。项羽上了当,疏远“亚父”。范增一怒而去,得重病死在回彭城途中。

他这一死倒刺激得项羽觉醒了,对汉军展开了强大的攻击。荥阳被围,粮道断绝,刘邦在束手待毙的绝境中,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生路。有个叫纪信的部将,自愿牺牲,扮做刘邦出东城投降,真刘邦便趁机混在难民中,由北门逃走。荥阳、成皋,连同敖仓,落入楚军手中。

对于敖仓的重要性,也就是说军粮供应的重要性,项羽始终不能确认。他的部队机动性强,而项羽本人纵横无敌,像希特勒一样,喜欢打“闪电战”。南征北讨,一直不能把荥阳好好守住。相反地,刘邦只要一有机会,就取荥阳、成皋,资敖仓为用—一敖仓的藏粟,自然早就光了。但敖仓的设备,仍旧具有绝大的军事价值。萧何在关中所筹措的军需,出潼关顺流东下,以敖仓为兵站,北济燕、赵,南运叶、宛,即今河南叶县、南阳一带,也很方便。楚汉相峙,刘邦能够苦撑待变,联络各方,就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好基地的缘故。

汉王刘邦最后一次占荥阳、成皋,是在楚汉三年的十月。这是一次决定性的胜利。而战事的目标及转移,系于军粮。当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项羽,对一个人感到头痛,此人就是与刘邦在一条战线上的彭越。他是山东曹州梁山泊那一带的人。以北面韩信的部队为支持,在山东、河南边区打游击。对自彭城到荥阳以东的整个楚军防线而言,正好击其中腹。对自荥阳以东一直拉长到商邱的楚军第一线部队来说,恰好咬住了它的尾巴。项羽虽善于打大部队的运动战,但遇到彭越以本地人对地形的熟悉,化整为零,专施偷袭的游击战,颇有疲于奔命之感,而且彭越专绝粮道,尤为楚军的大患。

这年八月,刘玉屯兵敖仓对岸、新乡附近的小修武,派兵东渡白马津,与曹州的彭越会合。深入楚境,大概在铜瓦厢附近,突击楚军的一个大兵站,破坏得相当彻底。接着引兵而西,在延津县东,又打了一个胜仗。楚军不支,往东败退。彭越乘胜追击,攻下商邱等十七个城。消息震动前方,在成皋的项羽决定亲自出击。

拔营以前,项羽对他的狱吏出身的“大司马”曹咎说:“我在十五天以内,就可以收复所有的失地,把彭越撵走。成皋交给你守——责任很重,但也不难,你只要小心就守得住。最要紧的是,不管刘邦如何挑战,你不要理他,更不可开城迎战,千万,千万!总而言之,你只要守过十五天,那时我一定已经成功回来,就没有你的责任了。”

等项羽引兵向东,回击窜扰后方的彭越,汉王刘邦果然从黄河北岸,渡河来攻成皋。目的不在成皋,而在敖仓。这是刘邦身边的一个谋士郦食其所极力主张的。

郦食其是陈留人,素有狂生之称。当刘邦起义,兵抵陈留时,郦食其投入刘邦帐下,说服陈留县令投降。其时他为刘邦策划,所极力强调的就是军食。黄河流经河南的那一段,东起淮泗,西至成皋,即所谓“中原”,四通八达,在秦汉是交通最方便的区域。而秦汉的黄河,亦决非现在的黄河,在那一段动辄泛滥,造成绝大的灾祸。因此,身为土著的郦食其,对于这一地区的漕运、粮储的情况及其在军事上的重要性,了解得最透彻。欲成大事,必保敖仓,是他一贯的看法。他曾批评项羽以战斗力不强的投降的部队守成皋为不智,此时有机可乘,自然不会放弃进言的责任。刘邦有许多缺点,但有一项最大的长处,从不错过部下的好建议,而且接纳建议付诸实行是既迅速,又彻底。因而等项羽一走,他立刻渡河到成皋城下来挑战。

何谓“挑战”?这个来源极古而被广泛使用的军事术语,值得介绍。中国的战争,在春秋时代,形如儿戏。战国初期的规模也极小。直到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引进了新的武器及战术,几乎淘汰了车战,战争才逐渐“升级”。等到秦国一强,一仗下来,杀人盈野,更到了空前的规模。这因为,秦国计战功有个硬性规定,以杀敌多少来计战功的大小,称为“首功”。首者首级,但不能提一颗脑袋去报功,所以又规定计首功以左耳为准——当然,这有许多流弊,老百姓的耳朵也割。阵亡战友的耳朵也割,史书上说某战役某国死多少人,都是由此计算出来的,其中当然有虎头,但也很可观了。

因为战略观念由争一城一地的得失,演进到如何多杀敌人来消耗敌方的战力,所以防御工事特别受到重视。如果是城,城墙要高而坚,城外最好引水围绕,即是俗称的护城河。如果是效野,则筑军垒,称为“壁”。那是一圈围墙,不一定要高,但要厚,把整个部队围在里面。壁外则是沟,愈阔愈深愈好。这一来只要粮道水源不绝,守个三年五载亦不成问题。

这样就要“挑战”了!挑战的花样甚多,而万变不离其宗者,是要把敌人引出城,或者引出深沟高垒来决一死战。大致起先是下战书,战书无效则陈兵示威,再无效就设法激怒对方。最常用的方法就是辱骂,揭发对方的阴私,愈刻毒愈有效果。汉王刘邦因为要争取时间,第一步下战书、第二步陈兵示威这比较文雅的步骤都略去了,一上来就到成皋城下骂阵,怎么刻薄,怎么难听就怎么骂。起先,曹咎谨守项羽的告诫,忍气不理。这样被骂了五、六天,见汉军越骂越起劲,实在气不过,下令出击,而且是倾巢而出。“长史”,也就是项羽的“秘书长”,以及起先封为“塞王”,先投降刘邦,后来又转投项羽的秦国降将司马欣,都在军中。

楚军一出,汉军稍作周旋,随即败退。成皋城外有一条汜水,源出南面数十里的方山,北流经成皋的东面,注人黄河。汉军败退,自然要渡过把水。曹咎急怒攻心之下,看不出汉军的诱敌之计,下令渡汜水追击。

兵法上有条定律:“兵半渡而击”,这条定律,已成常识。不知曹咎根本没有想到,还是想到了而认为必须要冒这个险,总之,他犯了致命的错误。当楚军纷纷下船,抢渡汜水时,对岸的汉军,突然反攻,伏弩齐发,矢下如雨。楚军根本没有招架的可能,亦无逃生的余地,未曾接仗,就已崩溃。曹咎、王翳、司马欣都引剑自刎在汜水上。

汉王刘邦乘胜渡河,复占成皋。楚军将领的“战利品”、金玉珠宝,包括陈平用来行贿的那四万斤黄金,都为汉军所得。当然,最重要的意义,是复得敖仓。

那时项羽在东线打得很好,先拔陈留,继下外黄。在睢阳,即今商邱接得消息说成皋失守,急急引兵西还,来救荥阳。西楚霸王的威名果然惊人。包围荥阳的汉军,望见项羽的旌旗,慌忙撤退。怕为项羽追上,都从山间小路,分散转进。自此而成楚汉对峙之局。

楚汉对峙之处,名为广武。广武是一座山的名字,一名三室山,又名三皇山,在成皋之西,与敖仓所在地的敖山相连。广武山一劈两半,东西相对,中间一条深涧,约有百里之宽,即名广武涧。涧水南流,注入汴水。楚汉两军,各在山头筑城,隔涧相峙。楚军在东,称为东广武,汉军在西,称为西广武。这两座城,后世就称为“项王城”和“汉王城”。

看起来东西相对,韩两相称,其实大不相同。汉王刘邦这面,有敖仓、有成皋。成皋有关,名为“虎牢”,虎牢关为洛阳的门户。乱山丛中,蜿蜒一线,西迄巩县,东起成皋,入口处即名为虎牢关。轻兵阻道,强敌却步,所谓“塞成皋之道,则天下不通”。所以汉王刘邦据有成皋,即无后顾之忧,得容萧何全力经营关中,源源接济,而前方兵食无忧,据险而守,则已立于不败之地。

反之,项羽的后方,深受北面的威胁,粮道经常有被切断之虞。楚军的主要粮道有二:一条是东西流向的黄河,一条是南北流向通江淮的鸿沟。前者常被在齐的韩信遣轻骑突袭,后者则在彭越的游击队活跃的区域,有时截得大批粮食,反绕道接济成皋,对于汉军的贡献很大。于是楚军常处在饥饿的状态中,士气急剧低落,就像汉王刘邦初到南郑时的情况那样,部下“开小差”的日有所闻。一世之雄的项羽,困守东广武,一筹莫展,不得已与汉军议和,归还太公及吕后,划鸿沟为界。当他引兵东还时,张良、陈平谏劝汉王刘邦说:“今汉有天下大半,而诸侯皆附,楚兵疲食尽,此天亡之时。不因其机而遂取之,所谓养虎自遗患也。”汉王接纳建议,因而有垓下之战。西楚霸王项羽的失败,败在“食尽”则“兵疲”,而汉王刘邦的成功,则因“足食”而“足兵”。由这一点上看,不难想见任公的“藏粟”,在当时是如何贵重?

汉王——汉高祖初年的粮价之高,可能是空前绝后的。《汉书·高祖纪》:“二年,关中大饥,米斛万钱。”这里的“二年”,可能连着下一年,即指公元前二○五年到二○四年间的事,因为汉高祖刘邦最先入关,那年十月至霸上,接受秦王子婴的投降,就以这一个月为汉元年的岁首。这样,到第二年的九月底都称元年,这好比现代的会计年度,从当年七月到翌年六月为一年是同样的道理。

这一年,汉高祖从汉中出兵,“还定三秦”,正当项羽焚咸阳宫阙,大火三月不息之后,关中的农田水利,破坏得相当厉害。汉高祖虽然下令将秦始皇父子耗费大量民脂民膏所建造的“苑囿园池”改变为农田,但旧的已遭破坏,新的还在建立,加以军需军粮的征发,罗掘一空,则当地米价涨至每升万钱,固无怪其然。

《汉书·食货志》说:“汉兴,民失作业而大饥馑,凡米,石五千。”又说:“汉兴,米至石万钱”。这当然是指普遍的现象,但一个“五千”,一个“一万”,有人以为一指平均数,一指最高数,这话虽有道理,似亦不然。合理的解释是:一指一般地区,一指特殊地区。说得明白些,战火最烈的地区,米每石一万钱,此外最少亦得五千钱一石。

楚汉相争,前后虽只五年,但以当时战争的型态而言,是中国自有史以来,第一场全国性的总体战。比较不大受影响的地区,不过巴蜀、江东等地,而以中原被祸最烈,中原一带又以荥阳附近为尤甚。米价每斛,或照彼时的度量衡称为“石”,高至万钱,几乎为战国时代的二十倍,正是指这一地区而言。

任公的藏粟,就在这个地区。他的大主顾是楚军。那些跟随项羽起兵的“豪杰”,自东而西,破城无数。所获的金玉,此时不能充饥。而饥饿的士兵,不是逃亡,就会作乱。为了稳定军心,保存自己的实力,不得不多方搜购粮食,于是“豪杰金玉,尽归任氏。”

但是,乱世无法纪,任公的粮食,何以不曾被劫?何以能居为奇货,作成极有利的交易?这些是极富研究价值的问题。以现有的资料而论,不可能求得圆满的答案。但以任公以后的表现,可以想见其人的性格,再参照当时社会的一种特殊情况,则亦大致可以了解其原因。

任公自己,也可说是一个豪杰之士,但基本上他是一个正统派的商人。他的商业天才,可分两方面来谈,第一是眼光锐利深远。第二是具有卓越的领导才能。

他人取金玉而任公独“窖仓粟”,此固为眼光锐利深远的明证,但有大量粮食而若不善经营,则在那样的乱世,适足以自招杀身之祸,所以卓越的领导才能,才是任公成功的主因。他的领导方法,可以归纳为八个字:“恩威并用,以身作则。”先说以身作则,其时富人多奢侈骄慢,而任公谦虚、勤俭,与他的属下共同操作,人格的影响为凝聚力,则其事业中的成员,必团结为一整体,乃是势所必然的。

任公的“恩威并用”,且留到后文介绍他的“家约”时再细谈,在这里必须要研究的是,他的一种特殊的社会关系。他的这种关系,在《史记》和《汉书》中都未提到,但任何良史都有曲笔、隐笔,未着墨处常有问题存在,只要发现了问题,再研究当时的背景、风尚,就不难得到答案。

任公的问题,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他在那个楚汉相争,提兵百战,而且饥卒如虎,粟贵如金的地区,何以能够保存他的藏粟,不被抢劫?不但不被抢劫,而且能够交易,交易的对象又是“豪杰”,同时卖得很好的价钱,这不是神通广大得不可思议了吗?

可是,我们只要想一想抗战期间,在敌我相接而物资可以交换流通的若干地区,如界首等地,有许多“吃得开”的大亨,“阴阳两界”畅行无阻,就不难了解任公能在那样危险的环境中,大发“战争财”的原因何在。

任公本人必也是一个“豪杰”,汉书将此豪杰的杰写作“舛”,便不是一个好字眼。“豪”则正好解释为现代的“大亨”,《史记》、《汉书》中“大豪”的字样甚多,秦始皇的外祖父,就是赵国的大豪。

大豪中之大豪,为战国的“四公于”——魏国,信陵君魏无忌;赵国,平原君赵胜;齐国,孟尝君田文;楚国,平原君黄歇。所谓“取重诸侯,显名天下,扌益而游谈者,以‘四豪’为称首”,即指此“四公子”而言。“游侠”之起,以“四豪”为滥筋,而其间也有异同。相异者“四豪”为贵公子,而游侠多出于市井;相同者,“振穷周急,谦退不乏”,“鸡鸣狗盗,无不宾礼”。降至末流,“作奸剽攻”,“铸钱掘家”,那是流氓土匪,徒窃“游侠”之名而已。

游侠是乱世的产物,因为“背公死党之议成,守职奉上之义废”,非盛世所能容忍。大致由乱而治,则游侠的身分作风必有变化:一种是修成正果,成另一型的杰出人物,如近代的杜月笙;一种是沦入魔道,为非作歹。倘或依然结成“死党”而“背公”,则迟早会发展成叛乱组织,危害国家。汉景帝“尽诛此属”,就是这个道理。

乱世之所以产生游侠,不外两种起因:一是国势衰颓,外敌和盗匪侵夷,集结地方势力以自保;一是暴虐统治,民不聊生,号召有志之士以自救。这样,乱世中的游侠,就不可避免地会与政治发生关系,因应得宜,则此游侠所领导的自卫势力,不但可以生存在夹缝中,且必受到各方面的尊重或忌惮,甚至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为敌对的双方都想争取的对象,如剧孟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汉景帝三年,吴楚七国谋反,景帝记起文帝的遗言:倘有缓急,周亚夫可以倚托。于是,拜周亚夫为太尉,领兵平乱。由间道至洛阳,打听得剧益还在,喜不可言,他说:“吴楚举大事,不邀剧孟参与,我可料定吴楚不会有什么大作为。”

天下骚动,而专征的大将,罗致了一个剧孟,仿佛收服了一个敌国,无论就正面或者反面来看,剧孟的份量,重得骇人听闻。然则剧孟是怎样一个人,何以有这样大的潜势力?

《游侠列传》说剧孟的行为,“大类朱家而好博”,这与杜月安也很相像。朱家居《游侠列传》之首,生与汉高祖同时,他是孔子的大同乡。当时鲁人以孔子的关系,特重儒教,而朱家任侠,济人急难,不计其数。最了不起的一点是,他不管是救人的性命,还是脱人的贫困,从来不形诸辞色,有时甚至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好像天地间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么回事一样。

楚汉相争,以及大乱初平的那一段期间,不知有多少人因为得到他的庇护而保住了性命,其中最有名的“杰作”是“脱季布将军之阝厄”。

季布是项羽的同乡,在楚地也是出名的侠少。项籍、项羽叔侄起兵,季布为楚军勇将之一,汉高祖刘邦几次吃他的大亏,所以对他恨之切骨。项羽败亡,汉有天下,刘邦悬千金之赏搜捕季布,下令:敢有藏匿季布的,罪及三族。

这时的季布躲在濮阳一个姓周的家里,由于风声太紧,姓周的就跟他说:“朝廷要抓你,一点都不放松,眼看就要到我这里来搜查了。如果你肯听我的话,可以得救,否则大家都是死,不如我此刻先自杀,算拿性命交了你这个朋友。”

“不必如此。你说,我听!”

于是姓周的作了一番安排,把季布的头发剃光,颈上套一个带链条的铁环,此谓之“髡钳”,是罪犯的刑罚。而罪犯落在私人手中,表示他是自公家卖出来的“官奴婢”。

改装以后的季布,被安置在一辆运棺材的丧车中,连同其他十余名僮仆,由姓周的带领,从濮阳到了山东。姓周的把那些僮仆,统统卖了给朱家。

妙就妙在这里,姓周的并没有说破,“髡钳”的那人就是季布,他相信朱家一定会识破机关,而朱家居然就识破了。他跟对待其他僮仆一样,叫季布下田去耕种。管理僮仆的是朱家的儿子,受到了他父亲的特别指示。

“田里的事,都听这个奴才的。”朱家指着季布对他的儿子说:“不过,你一定要跟他在一起吃饭。”

朱家这样做的用意,纯粹是为了保护季布,给他一个优越的地位,随他的高兴,要耕田就耕田,要休息就休息。季布获得了这一份自由,才可以见机而作,随时逃避官方侦缉者的耳目。至于他的儿子一定要与季布一起吃饭,这不仅是尊礼的表示,也是为了好与别的僮仆隔离,免得露出破绽。

这样安顿好了以后,朱家自己,乘一辆轻捷的马车,连夜赶到洛阳去见滕公——洛阳是汉高祖最初的国都,股公就是夏侯婴,他是高祖的小同乡,当年一个当亭长,一个”当驿站的马夫,两个人是好朋友。高祖起义后,叫夏侯婴当山东滕县的县令,所以其时的从龙之臣,都尊称他一声“滕公”。

滕公一直是汉高祖的“太仆”,这个官职掌管天子的“舆马”,而实际上他是高祖的“侍卫长”。朱家想对皇帝有所陈述,找到他是一条最靠得住,最有效果的路子。

当然,滕公一定受过朱家的恩惠,所以他那时虽已封侯,却待朱家这个“布衣”为上客,招待他住在家里,一连喝了好几天的酒,找到了个机会,朱家问他:“季布犯了什么大罪?皇上非抓他不可!”

“这个家伙!”滕公答道:“替项羽卖命,好几次,皇上差一点逃不出他的手。现在要他的好看了!”

“那末,股公,”朱家又问:“你看,季布是怎么样一个人?”

滕公沉吟了一会,情不自禁地点头:“凭良心说,这个人不坏。”

“那就是了,两国相争,各为其主,他是项羽的部下,替项羽卖命是分内之事。项羽手下像他这样的人还多,难道统统把他们杀掉?”

滕公不作声,但从他脸上的表情看的出来,朱家的看法,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现在皇上刚得天下,必须争取四海的民心,才能长治久安。为了自己的私怨,大动干戈去抓一个与老百姓利害无关的人,岂不显示自己的心胸狭窄,度量不广?”

“皇上不是那种人。”

“我也知道皇上不是那种人。明明是善纳忠谏、量大如海的命世英主,偏偏教老百姓把他看错了,这是多大的冤枉!再说,”朱家移席向前,低声说道:“以季布这样的人,汉不能用而要抓他,那就非把他逼走了不可。北面,胡人;南面,南越,他哪里不好去?一去则必不利于汉。当年吴楚交兵,楚国大败,伍子胥以楚人而鞭楚平王之尸,就是惩罚他‘忌壮士以资敌国’。这些,你何不相机向皇上进言?”

“啊!”滕公一面因为他说的话,确有道理;另一方面已经明白,季布是藏匿在他家。为公为私,这件事他都是义不容辞的,所以一口答应照办。

于是,滕公把朱家的意思,很婉转地上达高祖。季布果然获得赦免,而且高祖还召见了他,授予“郎中”的官职。朱家亦由此而享大名,上自公卿,下至细民,无不佩服他能够“摧刚为柔”。但是朱家自己从不提及这重公案。季布虽贵,亦从未有所干求,甚至从不相见。

至于在季布这方面,似乎跟朱家一样,竟似忘了有这回事。“大思不报”仿佛负义,所以,《史记·索隐》中有这么一句语气讥刺的话:“布竟亦不报朱家之恩”。

“季布一诺”是有名的典故。为他人谋,尚且如此,岂有忘思负义之理?从深一层看,季布实是朱家的知己:他深知朱家施恩从不望报,要报亦必不为朱家所受,不如脱却世俗之见,绝口不提。而果然有一天,朱家遭遇到绝大的危难,譬如获罪将诛之类,季布一定会不惜身家性命来救他。游侠的精神就是如此。季布本人就“为气任侠”,他的弟弟季心,“气盖关中”,亦是大侠,所以季布不会不了解其中的精义。

这种游侠精神的扩散和变化,形成汉朝社会的一项极受人重视的道德规范,此即“恩怨分明”,而尤重在报私恩。至于第一流的游侠,能使受患者终身不忘,无时不在注意可以报思的机会,所以剧孟的母亲去世,远方送丧的人,步行骑马的不算,光是昂客的车子,就有一千辆之多。吊贺应酬尚且如此,可以想见他的潜势力。我们无法知道任公与同时的朱家,是否有所往来?但任公生当乱世而能屹然无恙。以经营粮食起家,则必具有豪杰的作风,得游侠的庇护,实可断言。值得后人佩服的是,他逆取而顺守,到天下大定以后,配合国策,从事农商,在整个重新开始的经济建设中,他做了很大的贡献,也取得了很好的报酬。

汉初朝野上下,所全力谋求解决的,就是粮食问题。粮食从何而来?要靠耕作。大乱之后,田地荒芜,而人口锐减,所以耕作的第一个难题,就是人力不足,于是而有奖励生育的法令。可是人口的繁殖,非三年五载所能见效;要解决眼前的困难,必须设法使现有的人力,发挥最大的效用,因此,汉朝的农业政策,特别提出“力田”二字,意思是说,不但要求务农,而且要求特别努力。

努力需要有条件,最重要的就是安定农村。这不外乎物质与精神两方面。物质方面,第一是减税,把农民对公家的负担,降到最低的程度。第二是开放关禁及货币的制造,使农民易于获得必需的物资,以及易地就业的便利。第三,弛山泽之禁,开放一切天然资源,鼓励大家去生产。

可是,物质方面的优惠,有时会产生流弊。利之所趋,不免争夺,则与原来求安定的目标,背道而驰。如开放铜山,自由铸造货币所引起的“奸铸”,就是最明显的例子。是则物质建设的同时,必须展开以伦理为中心的精神建设,所以又强调“孝弟”。上慈下孝,弟兄友爱,则协力耕作,任何天然的困难皆可克服。因此汉初诏令中,常见“孝弟力田”四字。吕后当政时,特置“孝弟力田官”,品秩甚高,职掌是“劝今天下,各敦行务本”,‘墩行”者孝弟,“务本”者力田。

力田之力,不是一个泛泛的动词。汉初农村的情况,亦可说是惨不忍睹,往往赤地千里,不见人烟。有人烟的村落,则水利失修,六畜稀少,从瓦砾中重建,在蔓草中耕作,全靠双手努力。所以人力这个因素,在生产事业中有无比的重要性。一般农村,无论贫富身分,有力可出的,无不投入生产,如朱家的儿子,亲自下田,即为一例。总之一般货殖家,所最重视的生产条件,不是土地,亦非金钱,而是奴婢。

“奴婢”二字,在我们的印象中,只是奔走使今,增加生活上的便利。”而在汉朝,尤其是汉初,奴婢的意义相当于工厂的机器,耗费的动力少,效率高,易于保养才是部好机器。那时的奴婢也是如此,要求他能刻苦,耐劳,性格驯良,易于管理。

因此,要了解汉朝的经济发展,必须对当时的奴婢制度有所认识。奴婢的起源甚古,但作为一种生产的劳动力而买卖转让,则起于秦代。《汉书·王莽传》记秦代“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既然奴婢同于牛马,自为财产之一,所以《史记》、《汉书》记富人常记其奴婢的数目,临邛卓家,“富至僮八百人,程郑亦数百人。”《张安世传》:“家僮七百人,皆手技作事,”写得尤为明白。

秦灭汉兴,多改前朝弊政。买卖奴婢,同于牛马,这种残酷的现象,何以汉初容其存在,而且变本加厉?这仍然是一个经济上的问题。《汉书·食货志》说:“高帝令民得卖子为食”,倘非如此,则可想而知的,父子都将饿死。在这样的大乱之后,政府如果没有相当的财力,展开大规模的救济工作,那么开放这样的禁令,实在亦不失为针对现实,解决问题的一个办法。我们从汉高祖五年的另一道诏令:“民以饥饿自卖为人奴婢者,皆免为庶人”来看,可以证明他“令民得卖子为食”,确是出于不得已。

卖子为食,自为父母所痛心不忍,所以在淮南有个比较特殊的办法,仿佛作房地产的抵押,或者上当铺那样,卖子与人作奴婢,称为“赘子”,三年不赎,便正式成为他人的奴婢。

当然,“自卖”不尽是为了饥饿。如电影《七仙女》的男主角董永,是因为父亲死了,无以为殓,因而“自卖与富公,以供丧事”,这个故事出于刘向《说苑》。再有一种是受了欺骗,或受到威胁而被卖的,不妨称为“盗卖”。彭越的好朋友栾布,几乎为汉高祖丢入锅中煮人肉汤的栾布,就曾“为人略(掠)卖为奴于燕。”

奴婢的买卖,也像买卖牛马鸡鸭那样,不但要看货色的好坏,而且也要看供求关系。汉哀帝时,曾特颁禁令,限制奴婢人数,这样便成了供过于求,奴婢的身价顿减。在通常的情况下,好比菜市场里把鸡鸭灌水、灌食物,以求增加斤两那样,把待价而卖的奴婢外表,也要修饰一番。《汉书·贾谊传》:“今民卖僮者,为之绣衣丝履,”装点门面,等一成交,绣衣丝履自然归原主收回了。

私人买卖的奴婢以外,还有“官奴婢”,称为“臧获”。这个名词有两种不同的解释,一种是说“臧”与“赃”相通,犯了抄家的罪,其家人子女,当作赃物一样被没收入官,所以称为“臧”。“获”者逃亡而被捕获,罚为官奴婢,称为“获”。这“臧获”“二字,是指明官奴婢的由来。

另一种解释,以奴为“臧”,以婢为“获”,出于杨雄的《法言》,他说:“荆、淮、海、岱之间,骂奴曰臧,骂婢为获。”但是,在河北、山东交界之处,又有另外说法:“齐之北鄙,燕之南郊,男子以婢为妻者,卑之曰臧;女子以奴为夫者,丑之曰获。”何以为臧,何以为获?取义何在,虽未说明,但当时确有这样的称呼,应无可疑。因为杨雄生当汉时,他的《法言》是记实之作。

官奴婢既为罪人的家属,籍没入官,则其人数,必与罪案的多寡,量刑的重轻成正比例。汉文帝时讼简刑清,官奴婢的人数甚少。据《汉书·贡禹传》所记,文帝的“宫女不过十余”,这虽是有意颂扬圣德,特别说少些,但加十倍,亦不过一百多。到武帝以后,迭兴大狱,特别是“告缉令”中,中人之家,大抵破产,私奴婢入官即为官奴婢。到了元帝那一代,官奴婢至十余万人之多,坐耗衣食,每年所费达“五、六万万”钱,而早在元帝的父亲宣帝时代,就有“官奴婢乏衣食”的记载,可以想见这些人所加予国库的负担是如何沉重?

这些官奴婢与私奴婢不同,他们几乎完全是消费者。宫内及设于宫城内的官署,都用官奴婢服役,大官如尚书、诗中,更特赐妙年美貌的官婢伺候,这些都称为“诗史”。汉朝的官吏都住在官署内,每五天得放一天假,以便回家休息洗沐,因此,“侍史”要照料官吏的起居,但不得荐寝。话虽如此,自免不了有许多风流韵事。尤其是年轻英俊,风流惆悦的富家子所集中的“郎署”,更为“侍史”向往之地。

官奴婢亦供皇帝赏赐之用。《史记·封禅书》记武帝赐方士架大“僮千人”,这个“僮”字,不尽指奴,亦包括婢在内。又《汉书·外戚列传》:“武帝赐其大姊奴婢三百人。”《后汉书·光武十王传》:“光武赐东平宪王苍,宫人官婢五百人。”就这样动辄以数百上千人赏赐,也还有极多的官奴婢“游戏无事”。

私人所有的僮仆则与官奴婢正好相反,都是生产者,在汉初,他们对当时的经济复兴,曾作了绝大的贡献。因为僮仆为主人的生产工具,所以不免有压榨劳力的情形,汉朝僮仆的苦况,有一篇文献,可以介绍。

这篇文献名为《僮约》,作者叫王褒,字子渊,宣帝时做到谏议大夫。他是四川人,为司马相如以后一个有名的文学家,写有《甘泉》、《洞萧》等赋。这篇《约》类似目前的杂文,以讽刺的笔调,抨击不合理的现象,但若非当时对待僮仆确有此种苛刻的情形,则不致叙入文中,所以虽带着“游戏文章”的味道,确为写实之作。

《僮约》的第一段叙明缘起:

王子渊从成都女子杨惠,买夫时髯奴便了,决卖万五千。

由此可知,当时不但丈夫可以卖妻子,妻子亦可卖丈夫,卖价是一万五千钱。第二段说明为奴的待遇:

奴从百役使,不得有二言。但当饮水,不得嗜酒;欲位美酒,唯得染唇渍口,不得倾孟覆斗。

按:酒在汉朝不算奢侈品,而禁约如此,可以推想到主人待奴婢的刻薄。至于工作方面,“从百役使,不得有二言”,是指“日出而作,日人而息”的正常工作时间而言,额外还有劳力负担:

事讫欲休,当多一石。夜半无事,洗衣当白。奴不听教,当苔一百。

舂米洗衣,只是操作家务,则“几百役使”,无非替主人生产牟利。

最后一段,以诙谐之语寄沉痛之情,写的是:

读券文遍,奴两手自搏,目泪下落,鼻涕长一尺!如王大夫言,不如早归黄土陌,蚯蚓钻额。

为奴如此,生不如死。事实上主人杀奴婢的事常有,即令发觉,被捕入官,亦得减罪。相反地,奴婢伤人,判刑特重。此外法律上对奴婢歧视的条文极多,举不胜举。奴婢买卖,本来是秦代的暴政之一,而汉初未改其弊,且在政令上有鼓励畜奴的意向,这完全是因为劳动力不足,不得已而采取的一种增加生产力量的措施。

然而这种强迫压榨的劳力,究竟能收到多少效果?令人怀疑。照史书上看,凡是大企业家,都能善用奴婢,使其发挥潜力,像任公那样,尤其值得表扬。

大乱平定,任公由河南“督道”回到他的家乡,长安以西的“宣曲”,从事农业。关中一带,当时是海内水利最完善的地区,有一条灌溉的渠,名为“郑国渠”。致秦富强,即以此渠,而这条渠的由来,是个传奇。

秦始皇即位之初,国势已经甚强,连年对外侵略,韩国颇为不安,于是想了一条计策,派遣一个名叫郑国的水利专家,西入咸阳,建议秦国开一条渠,凿通径阳西北的仲山,分引径水东流,可以灌溉三百多里的农田。

其时吕不韦当秦国的宰相,他一向持吸收各国人才的开放政策,并不因为郑国是韩国人而忽视了他的计划。同时他门下的食客甚多,各式各样的专才都有,把郑国的计划研究了以后,认为相当高明,欣然接纳,并且要派郑国主持其事。

开凿一条几百里长的渠,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以及好几年的时间。这样到了秦始皇九年,因为囗囗的案子发作,秦始皇加强警戒,才发现郑国是一个间谍。原来韩国是有意要让秦国把壮丁投入这个大水利工程之中,则以兵员的缺乏,就可以暂停对外侵略,使韩国获得一个喘息休养的机会。

于是把郑国抓了来,自然要置之于死地。在审问的时候,郑国坦然承认,他是来作间谍的。不过,等这条渠成功,亦是秦国之利,他说:“臣为韩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世之功。”

秦始皇接得报告,认为郑国的话不错,便下令将他释放,支持他继续兴工。这条渠完成后,即命名为“郑国渠”,或简称“郑渠”。

郑渠的故道,现已淹没,大概是由陕西征阳县西北仲山下,分径水东流经三原、富平、蒲城等地,注人洛水。这条渠,把四万多顷的“泽卤之地”化为良田,《史记·河渠书》说此四万多顷的田,“收皆亩一钟”,一钟是六斛四斗,百亩为顷,四万顷为四百万亩,每亩收票六升四斗,总计为二千五百六十万斛。这对秦国的帮助是太大了!《河渠书》说:“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此直接拜郑国之赐,而间接为韩国的贡献。在楚汉相争时,萧何治关中,得能源源不绝供应军粮,亦就因为有郑国渠的缘故——关中只经过短时期的兵灾,所破坏的是宫殿苑囿,水利设施,并未受到什么大损害。

在郑国渠未开凿前,关中地区即是当时海内最富庶的农业区。《史记·货殖列传》就有这样的记载:“关中自氵开雍以东至河华,膏壤沃野千里,自虞夏之贡,以为上田”。氵开者沂水,华者华山,这一片沃土,现代称为“渭河平原”,西起宝鸡,东抵潼关,长三百多公里。渭水两岸的冲积平原,在宝鸡附近宽只不过一两公里,愈东愈宽,一过西安,绿野平畴,一望无际,最宽处达五六十公里,至今为全国著名的麦棉产区。

由于这个平原,在虞舜、夏禹时就为“上田”,所以关中之民“好稼稿,殖五谷”,农业技术亦居于海内的领导地位。任公以土著而出其得自豪杰的巨资,购买回地、奴婢从事农业,自是顺理成章之事。但任公能“富数世”,则不尽是地利之功。他的接人待物的基本态度,以及经营事业的原则方法,确有人所难及之处。

任公的成功,在于他能力矫流俗,以德服人。不明了当时关中的习俗,不知任公的伟大。按:汉初建都长安以后,为了防备豪族谋反作乱,以及繁荣京畿地区这政治上与经济上的双重目的,下令移民。齐国的贵族田家,包括孟尝君的子孙在内,以及楚国的贵族,昭、屈、景三姓,包括屈原的亲属在内,还有开国功臣的家族,一起都迁到关中。由于五方杂处,以致风俗不纯。因为富翁多,起居饮食,无不讲究,养成了极其奢靡的风气。平民百姓看得眼红,所以无不孳孳为利,希望提高自己的生活享受,这一来又养成了势利的风气。在这样不良的社会风气中,任公有他一套约束亲属奴婢的与众不同的方法。

他的方法,第一是以身作则。以他的财富身分,很可以像卓王孙那样,盖一座大宅,享受清福。但是他亲自领导,下田耕作,并不以富骄人。其次是自给自足。他经营的庄园,‘范围极广,衣食所需,都可以不必外求,而在他的“家约”中也规定,“非田畜所出弗衣食”。第三,同甘共苦。他的奴婢也能饮酒食肉,但有一个条件:“公事不毕”不行!这所谓“公事”是指地方上的公事。

汉朝的基层政治单位为里,一里百家,十里为亭,十亭为乡。乡有多官,称为“三老”、“啬夫”、“游徼”。其中“三老”尤为一乡重望,职掌教化,由朝廷选派当地德行高超,为大众所信服的人担任。“啬夫”掌听讼、收赋税,兼理司法与财政。“游徼”则相当于现代的警察,职掌捕治盗贼,维护地方治安。

任公担任的职务,不是“三老”就是“啬夫”,而以“啬夫”的可能性为大。处理地方上的诉讼争执,挨家挨户去收赋税,都要有一批帮手,所以说“公事不毕则身不得饮酒食肉”,这都规定在他的“家约”里。他的“家约”不但约束别人,也约束他自己,有这样的法治精神来管理他的事业,已近乎现代企业经营的法则,其卓然的眼光,真非常人可及。

任公也兼营商业。当时因为物资缺乏,所以一般商贸进货的原则是,不求质精而求量多,而且进货成本要低,这样一遇缺货的情况,便可获致暴利。任公则反其道而行之;价钱不怕贵,东西要好,品质的要求,原与购买力成正比例。大乱初平,生活艰苦,食物但求果腹,衣服但求蔽寒,低级成品,自然畅销一时。但生产制度重新建立,购买力随农民的所得而增加,廉价的低级品,已不能满足消费者的欲望,而任公“独取贵善”的物资,就会变成“抢手货”了。

从以上所谈到的情况不难发现,任公所努力的目标,无非“减低成本,增加生产”八个字。为了达成这两个目标,他所采取的原则和手段是:

第一,一切衣食,都从自己的生产事业中去求得解决,如是则利权不外溢,所得的利润可以化为资本再投资在自己的事业上,像滚雪球样越滚越大。

第二,为了要自给自足,不愿外求,所以任公的生产事业,范围必甚广泛。以食而论,不仅止于种粟,还要种蔬菜果物,养牛养羊,以至开凿鱼池,从事水产。以衣而论,他要种麻种棉。此外必也有自己的农具制造厂,乃至造车的设备。当然,这些生产事业的投资和收获,是经过细密计算的,如果没有利润,他可以用“物物交换”的方式,来获得生活上的必需品。

第三,有一套完善的管理制度,并且形之于文字,共见共闻,彼此信守,那就是他的家约。

第四,也是最要紧的,他以比较开明的态度去经营他的事业,对于奴婢并非以主人的资格,临之以权威,继之以鞭扑,去压榨他们的劳力。他重视他们的福利,尊重他们的人格,予以合理的管教,则奴婢怀德畏威,自我激励,工作一定非常努力。同时在“家约”的约束之下,一定是团结的,和谐的,合作的。

这一个生产集团,当然可以为阎里的表率。我们还可以想象得到,任公相当重视公共关系,除了他自己担任公职,为桑梓尽力以外,他的属下亦都急公好义。建立了地方上的情感,必然就赢得了地方上的支持,一个厚植根基于大众的企业,是不会失败的。任家“富数世”,正是任公积善的余庆。

至于任公的兼业商业,“独取贵善”,不追求眼前的利益,而作远程的投资,尤其表现了一个大企业家的眼光和魄力;另一方面也正见得节约以蓄积资金的意义。如果没有雄厚的资本,则虽有任公的眼光和魄力,亦无济于事,因为他们需要资金来周转,等不到善价,就必须脱手。

《史记·货殖列传》,说任公“富而主上重之”,真可谓“实至名归”,确确实实是一个最成功,而且最可钦佩的企业家。他的得力在管理奴婢有一套完善的制度,德化法治,求取整体的进步。另外在山东有个企业家,也得力于奴婢,但他所用的方法,与任公恰好相反,是用权术作“单线领导”。

此人姓刁名间,是齐人。齐鲁并称,而物产民情大不相同。齐与鲁大致以泰山为分界。山阳为鲁,山阴为齐,齐国当今山东的滨海地区,《史记》称一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麻桑,人民多文彩、布帛、鱼盐”,在当时是海内文化水准最高的地区。那里的风俗,《史记》中的记载是:“宽缓阔达,而足智好议论,地重难动摇。怯于众斗,勇于持刺,故多劫人者”。后面这段不敬之词,千载以后的今天来看,未必尽然,但齐人“足智好议论”,古今如一。

齐人多智谋,在春秋战国、秦汉之际是出了名的。这也有两种说法,恭维的说法是齐人多智;而攻击的说法是“齐人多诈”,不可轻信。多智的故事甚多,最精警的是《战国策》中所写的“齐后破环”。

照史书来研究,这位齐后应该就是“二城复国”的齐襄王的王后,称为“君王后”。齐襄王的父亲是齐湣王,在位第四十年时,为燕、秦,和分晋的韩、赵、魏三家,各出锐师围攻,联军统帅是燕国的名将乐毅,攻人齐国都城临淄,齐湣王出亡。但此公脾气不好,到处不受欢迎,结果为楚国趁火打劫,与燕国勾结,取齐淮北之地,齐湣王亦死在楚将淖齿手里。

齐湣王的儿子法章,一看这情形,只好隐姓埋名,躲了起来。但生活所迫,不得不找一个职业,于是投身在宫城太史的家里做佣工。这位蒙尘的王子,生得龙凤之姿,天日之表,相貌奇伟。而那太史的小姐,偏又生具慧眼,看出法章不是低三下四的人,所以常常背人周济他的衣食,这样由怜生爱,私自结为夫妇。

其时齐国只剩下了两个城,一个是胶州湾之东的即墨,一个是沐河西岸的宫城。齐国的大臣经过一段流亡的经历以后,集中在莒城,大家有一个相同的希望,要找到一个王子,好立为齐王。

这时法章踌躇了。富贵固在眼前,但要人家相信才行,如果那些大臣们不信他是王子,认定为冒充,立刻就有性命之忧,因此不敢出面。

也许是受了他妻子的鼓励,法章终于鼓勇自承:“我是湣王的儿子,名叫法章。”

真的要判定此人是不是王子,其实也不难,只要详细盘问宫廷里面的情形,就可以知道。经过这一番盘话以后,证实了他所言不虚,便即拥立为王,就是齐襄王。

那时的宫城,岌岌可危,但以立了齐襄王的缘故,布告国中,人心大慰,危而复安。齐襄王也很有良心,不忘贫贱夫妇,对他的大臣们说:“王后已经有了。”

“在哪里?”

就在宫城。齐襄王说了地方,于是以车驾把怀了孕的王后从太史府第,迎人行宫。那位太史是个极重礼法的人,认为他的女儿,没有父母之命,媒的之言,“不媒自嫁”,败坏了他的家风,所以不但不承认这一头婚姻,而且也不承认有这一个女儿,虽为宫城太史,终生不见王后的面。中国历史上不愿意做君王的老丈人的,绝无仅有就是他。

做父亲的虽有些不大近人情,做女儿的却很孝顺,齐后按时归省,甘旨奉养。即使父亲不愿见她,她一无怨言,不废人子之礼。因此,齐国的臣民,都为得一贤后而庆幸,也加强了他们复国的信念。

齐后不仅贤惠,而且聪明。她的多智的名声,连各国都知道,于是秦昭王便想试一试她的智慧,因而有“破环”的美谈。谈这个故事以前,又不得不谈齐国另一个多智的伟人,这个人就是田单。

田单是齐国的宗室,但与齐王至少是五服以外的本家,所以未得重用,只在齐国的都城临淄当一个“市椽”,相当于现在市政府的一个科长。乐毅破齐,齐王出亡,临淄的官民,纷纷逃难,逃往东面的滨海地区。时逢乱世,特别需要智慧,田单在逃难时初次表现了他的智慧,他叫他的亲戚,把车轴前面多出来的,称为“毁”的那一小段木头锯掉,另外钉一块上去,这样一封,就可以保证车轴与车轮不致脱离。

等一上了路,大家争先恐后,逃命唯恐不速,于是车与车之间发生冲突了,因为靠得太紧的缘故,这辆车的“毂”,插人另一辆车的轮子中,另一辆车亦复如此,不是彼此牵制,动弹不得,就是像西片“宾汉”中赛车那样,轮毁车覆。只有经过田单改造过的车子,没有那一段“烦恼皆因强出头”的毂,与人无争,安然通过。”

一逃逃到即墨,安顿了下来。这时乐毅领兵包围莒城,围了三、四年拿不下来。便领兵向东,来攻即墨。即墨的地方官,开城迎敌,兵败阵亡。田单的本家和亲戚,因为佩服他有办法,便推他为“将军”,练兵自保,兼以保国。

不久,筑黄金台,礼贤下士的燕昭工死了,太子继位,是为惠王。惠王与乐毅有间隙,田单一看机会来了,想了条反间计,他派人潜入燕国,散布这样一种街谈巷议——自然出之以“演双簧”的方式:

“齐湣王已经死了,齐国也只剩下两个城了。”甲说,“为什么乐毅把这两个城拿不下来?”

“一拿下来,不就要班师了吗?”乙这样回答,“他一班师回来,大王非杀他不可。所以借伐齐为名,领兵在外。”

“难道就这样子一直不回来?那要到什么时候?”

“乐毅不会回来了。齐国是他打下来的,他为什么不做齐王?”

“那末齐人呢?是不是服他?”

“如果服他,他早就自封齐王了。就因为不服他,他现在在做收拾人心的工作。”。

“怎么做法?”

“那很简单,将即墨放松一步就是了。齐人多智,看透了乐毅的本心,乐得将计就计,拖一天是一天。”。

“照你这样一说,齐人是欢迎乐毅在那里?”

“也可以这样说。不过论齐人心里的想法,是唯恐换了别的将领去指挥,那即墨就靠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