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吃过晚饭,陶菊生就瞌睡得抬不起头,便早早地上床睡了。近来杆子的实力日益壮大,不怕军队的袭击,所以只要没特别情形,菊生总是把衣服脱光睡觉,免得内衣上的虱子咬他。这一夜,菊生又睡了一个香甜的觉,直到屋里大亮了以后才醒。睁开眼睛,他先向床头边靠山墙的地铺上看去,发觉那位小姑娘默默地拥被而坐,似乎已经醒来很久了。刘老义躲在小姑娘的身边,伸出来两只粗壮的胳膊,拿着内衣捉虱子;捉到之后,用指甲一挤,发出很响的格嘣声音。外间的蹚将们和女人们也都醒来,一块儿嘁嘁喳喳地小声说话。看见义父薛正礼还没起床,菊生也不愿起来受冷,继续躺在温暖的被窝中。他伸出来右胳膊,用拳头照墙上咚咚地打着,练习功夫,因为他希望将来功夫练成后能一拳打倒一个人,像从前的“英雄”一样。薛正礼听见菊生在练拳,笑着问:
“娃儿,你夜里为啥不起来听墙根①呀?”
①“听墙根”是一种风俗。结婚三天之内,准许人们闹房,有人夜间躲在暗中偷听新郎和新娘的谈话和动作,叫做“听墙根”。
菊生说:“你为啥不叫我醒呢?”
“你睡的那么死,别说叫你醒,把你抬扔到红薯窖里你也不知道。”
赵狮子在外间快活地责备说:“老子嘱咐你不要睡着,你偏偏睡得跟死人一样。娃儿,你老义叔就怕你听他的墙根儿!”
菊生嘻嘻地笑着向地上看一眼,看见小姑娘害羞地低下脸孔,而刘老义很得意地露着黄牙傻笑。他已经不像昨天那样的为小姑娘难过,也不对刘老义怀一丝妒意,如今只微微地替小姑娘的遭遇感到惋惜。为怕小姑娘更增加不好意思,他没有回答赵狮子,继续向墙上打了几拳。狮子和女人们咕哝一阵,唤着菊生:
“娃儿,来这里玩来!”
菊生知道赵狮子叫他去不会有好的事情,回答说:“我不去!”
赵狮子亲爱地叫着:“快来吧!听你叔的话,快点跑过来,来试试俺们的被窝多暖和!”
“快来,娃儿!”另外的两位蹚将也叫着。“不要穿衣服,快点来!”
“不去!不去!”菊生坚决拒绝。
赵狮子大声威胁说:“娃儿,叫你来你就来,你敢不听老子的话?”
薛正礼小声吩咐菊生说:“别去,别听他们的话!”
狮子大声问:“娃儿,你真敢不听叔的话?”
另外的一个蹚将说:“不听话就把他送回票房去!”
薛正礼劝阻说:“你们别教他学坏啦,真是!”
狮子说:“二哥,你别管。娃儿不小了,我教他长长见识。”
蹚将们和女人们又咕哝一阵,随后那个高条个儿的女人娇声地唤着菊生。菊生的脸羞得通红,不敢回答,用被子蒙住了头。赵狮子见菊生没有动静,随即骂了一句,披上衣服,从外间跑了进来。揭开被子,不管菊生的用力挣扎,他把他抱起来往外就跑,扔到外间的大地铺上。地铺上的蹚将们和女人们都快活得乱叫着,掀开被子,迎接菊生。那位高条个儿的女人睡在中间,她把菊生的胳膊一拉,搂到怀里,使他的光身子压着她自己的胸脯,顺势儿照他的脸蛋上吻了一口。菊生尖声地大叫一声,光身子向下一溜,挣脱了女人的怀抱,跳起来就跑。幸而赵狮子和别的蹚将们只顾大笑,没有拉住他。他满脸通红,心头狂跳,逃回到里间床上。当他跑过刘老义的地铺旁边时,刘老义想抓他没有抓住,在他的大腿上打了一巴掌。“娃儿,长见识了没有?”他问,眨眨眼睛,麻鼻子同时也耸了几耸,跟着大声笑起来,像突起的一阵风暴。
几分钟后,全屋的人们都起来了。这一天,杆子没有向别处移动,等着刘胡庄的人们来赎女人和牲口。那两位小媳妇的婆家托人找了来,带着棵盒子,纸烟箱,大烟缸子。薛正礼只同找来的说客们打个照面,让他们同赵狮子们直接谈判。在另外的房间里摊开大烟摊,说客们同蹚将们躺下去一边抽大烟一边商谈。起初蹚将们说娘儿们都不愿再回去,拒绝赎走;后来经说客们再四恳求,蹚将们才肯答应赎,但要的赎价很高。说客们低声下气地苦苦哀告,说她们的家里房子差不多已经烧光了,人打死了好几个,车辆农具都完了,牲口也死的死,拉走的拉走了,实在拿不出多的款子。蹚将们有的拉硬弓,有的拉软弓,也有的替说客们帮衬几句好话。价钱讲了大半天,得到了折中数目,说客们要求见见花票,好回去取钱,于是两个小媳妇被带到说客面前。
两个小媳妇很不好意思地同客人们打了招呼,眼圈儿跟着红了。矮胖的小媳妇流着泪,哽咽地问:
“二舅爷,小妞儿现今在哪里?”
“她舅把她抱去啦,”带胡子的客人回答说。“你不要操家里心,也不要心急,一两天款子一办好,你就可以回家了。”
“唉,还有脸回家!”矮胖的小媳妇颤栗地低声说。“要不是小妞儿没离脚手,我有几个还死不了!”
矮胖的小媳妇一直没有敢抬起脸孔,这时用手帕角擦着眼睛,忍耐不住抽噎起来。带胡子的客人劝解说:
“蔡姑娘①,你千万不要往窄处想,荒乱年啥事儿都得看开。胡相公②跟你婆子没有人说过一句二话,都巴望着能快点把你赎回。”
①从前,婆家亲戚和同族长辈,对已出嫁的妇女,不管她的年岁多大,都称“姑娘”,以示亲切,上冠娘家姓氏。
②从前亲戚长辈称年轻人为“相公”。宋朝宰相称为“相公”,何时变为对一般年轻和晚辈的称呼,未考。又,从前在河南各处,长辈对商业行中的学徒和年轻店伙,也称“相公”。
“着着,你得想开壑一点,”另一位中年客人接住说,在地上磕着烟袋锅。“别说啥丢人不丢人,这年头被蹚将拉走的上千上万,一切都讲说不着啦。胡相公跟你婆子都是明白人,还能够褒弹你一句不成!”
“婆子待我好我很知道,平素做错事她从不肯数说我一句。可是人要脸,树要皮,你看我有啥脸再活在世上!我生是胡家人,死是胡家鬼,等我回去后……”
矮胖的小媳妇抽噎得说不成话了。带胡子的客人叹口长气,正要再劝,那位高条个儿的小媳妇突然间抬起脸孔,口齿爽利地说:
“二舅爷,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老人家说到明处。”她咽下去一口唾沫,继续说:“我外厢人①出去吃粮三四年,今年秋天开到山海关外一直就没有音信。婆子是一个古董蛋②,一天不吵我骂我就满嘴发痒。小姑子是个长舌女,打算在家裹扎老女坟③,幸而她这次往舅家去了。她们母女俩拧成一股绳子对付我,骑到我的脖子上欺负我,里里外外的活儿全堆在我身上,还从来不说我一句好,巴不得我死去,从她们的眼中拔出这根刺!……”
①指丈夫。
②“古董蛋”是不明事理,性情乖扭的人。“蛋”是附加的名词语尾,表示不值得尊敬的人,如:“忘八蛋”,“糊涂蛋”,“傻蛋”,“混蛋”等。
③“扎老女坟”是永不出嫁,老死娘家。
带胡子的客人拦阻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说了。”
“自从我外厢人没有音信,她母女俩天天嘀咕着要把我卖掉。要不是我行的端,立的正,还能够在胡家存留一天?如今她们要赎我回去,不过想赎回去把我再卖了,多赚几个。”她忽然难过起来,撇撇嘴唇,用袖头擦去眼泪,接下去抽噎说:“二舅爷!你老人家看吧,我已经丢人了,如其回家去叫她们卖,不如我死在杆子上,到处黄土都可以埋人!”
“你这姑娘说的是哪里话啊!”带胡子的客人说。“你只管放心,我担保不会卖你,也不会折磨你。”
“哼,不会!从前我没有一点可以挑剔的地方,她们还那样待我;如今我有把柄拿在她的手里,她们还能会放我过山,太阳不会打西边出来!”
带胡子的客人狼狈起来,喃喃地说:“不会的,不会的。”
高条个儿的小媳妇睁着一双红润的眼睛问:“二舅爷,你也说她们不会放我过山吗?”
带胡子的客人赶快分辩说:“不是,不是。我是说她们不会折磨你。”
“你还是这句话!二舅爷,我实话告你说:你老人家辛辛苦苦地跑来说票,我当然很感激;可是我回去以后,我婆子把我卖了,我可要跟你算账。我娘家虽说穷,可没有死绝,告起状来少不得有你的名字!”
“唉唉,你这姑娘光说丑话!”
“丑?丑话说头里,免得你日后受牵累!”
两位说票人心上压着沉重的担子离开杆子时,太阳已经偏西了。矮胖的小媳妇看来比早晨还要忧愁,行动也格外迟缓起来。高条个儿的小媳妇却依然动作轻快,爱说爱笑,同蹚将们打得火热。她抽空儿扒在矮胖的小媳妇的肩膀上,小声嘱咐说:
“你不要那样忧愁,事情到头上忧愁死有啥子办法?快点对他们随和二点,别死死板板的,惹他们不高兴。”
“唉!我打算回去看一眼小妞儿,一头栽井里淹死……”
“可不要这样想!被土匪拉来不能算偷人养汉。刀架在脖子里,失节是不得已啊!”
菊生无意中听了她们的谈话,对于矮胖的小媳妇的寻死念头十分担心。他想劝劝她,却找不出适当的话;沉默片刻,他望一眼坐在院中擦枪的刘老义,忽然用下巴尖向里间一指,喃喃地小声告诉面前的两位女人说:
“你们听,她一个人在屋里,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