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 三(1)-胭脂扣

我特别地感到不安。以前阿楚忙于工作,有时对我很冷淡,但她是一个可爱而古怪的女孩,居心叵测。她一旦对我好,叫我不敢怠慢。久而久之,助长了气焰,尾大不掉——连我招呼客人住几天,她也不表示殷勤,怎么可以这样?

计算时间,她已回到沙田去,我拨个电话,预备加以质问。非质问不可!

“哪有如此不近情理?见人有难题,我怎不挺身而出?”

阿楚急接,还带着笑:“你又不是肉弹明星,学什么挺身而出?”

“阿楚,别跟我耍。我是说正经的!”

她没趣:“是她自己要到处碰碰的,我又没赶她。嘿,我还在百忙中抽空帮她找人呢。我们努力,她自己更要加倍。还剩六天时间那么少,分秒必争才是。”

来势汹汹地说了一番,稍顿:“你怕她终于不必依靠你,自己找到十二少,你劳而无功?”

“我只是担心,她无亲无故,又满怀愁绪,有人劝慰总是好的。”

“永定,”阿楚倔了,“她只是一个初相识的鬼,何以你对我不及对她好?”

“不是的——”我还想说下去。

对方并没有掷电话,只是卡一声,挂上了。

第二天,我与阿楚在上海小馆子吃中饭。她脸色寒寒的,她的俏皮毫无觅处。

我只得十分老土地先开口:“有什么内幕贴士?十五名佳丽中谁最有机会?小何搅不搅外围投注?”

“我忙我的,你忙你的吧。”

“我还不知道该怎样忙呢?”

“布袋装锥子——乱出头!”

“你得讲道理,那晚是她找上我的,又不是我通街通巷接洽寻人生意。”

“你口才进步了,想必是阿姑的训练有方啦。”

“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刚想发作,伙计端上油豆腐粉丝汤和春卷,她别过头不答。我死死地帮她舀了一点汤,粉丝缠结着,又顺溜跌下大汤碗里去,溅起了水珠。她狠狠用手背抹了抹面,好像这水珠之产生是我故意制造的。

她夹了一截春卷,倒了大量的醋。醋几乎要把春卷淹死了。

我心中也有气,一时不肯让步:

“她只是一个可怜的鬼罢了。”

半晌,阿楚才说:

“她不是鬼,她是鸡!”

“那又怎样?”

“——你别跟她搭上了才好。”

“我?怎么会?”我理直气壮地答。

“谁信?你还留过她两次。”

“我才不会!我从来没试过召妓,我顶多只到过鱼蛋档。”

“吓?”阿楚闻言直叫,“你到过鱼蛋档?”

糟了,我怎能失言至此?我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但霎时间转圜无术,怎么办怎么办?我的舌头打了个蝴蝶结,我恨自己窝囊到自动投诚自投罗网自食其果自掘坟墓!

“你说!你跑去鱼蛋档?”她暴喝着,“你竟敢去打鱼蛋?”

“不不,是广告部一班同事闹哄哄地去的。”

“你可以不去呀。”

“他们逼我去见识一下,小何担任领队。你问他。”

“牛不饮水谁按得牛头低?”

“我没有‘饮水’。”

阿楚又用她那褐色的眼珠逼视我,我只好再为她舀一碗汤。

她不喝汤。须臾,换另一种腔调来套我的话:“你且说说吧,鱼蛋档是怎样的?”

“那可是高级的鱼蛋档呀!”

“啐!鱼蛋就是鱼蛋,哪分高低级?”说得明白,连阿楚也有点讪讪的。

她继续盘诘:

“里头是怎样的环境?”

“——”我稍作整理才开口,情势危殆,必得小心应对,“里头有神坛,是拜关帝的。”

“哦?关帝多忙碌,各道上的人都拜他。”说着,她再问,“里面呢?”

“——有鸳鸯卡座。”

“然后呢?”

“那卡座椅背和椅垫上有很多烟蒂残迹。也许是客人捺上去,也许部分也捺到鱼蛋妹身上了。那些卡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