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人吗?”
她幽幽望向窗外。夜风吹拂着,她鬓发丝毫不乱。初见面时,我第一眼瞥到的,是她的秀发,以喱膏悉数蜡向后方,万分帖服——看真点,啊,不是喱膏,也许是刨花胶。她那直直的头发,额前洒下几根刘海,哪里是最时髦的发型?根本是过时。还有一身宽旗袍,还有,她叫如花。还有,她完全不属于今日的香港。我甚至敢打赌她不知道何谓一九九七。赔率是一赔九十九。
我恐怖地瞪着她,等她回话。
她不答。
她不知自哪儿取出胭脂,轻匀粉脸,又沾了一点花露水。一时之间,我闻到二十多年来未曾闻过的香味。
我往后一看,那对情侣早已欲仙欲死,忘却人间何世,正思量要不要惊动鸳鸯,以壮胆色。如花已楚楚低吟。
“去的时候,我二十二岁。等了很久,不见他来,按捺不住,上来一看,原来已过五十年。”
“——如花,”我艰辛地发言,“请你放过我。”
“咦?”她轻啐,“我又不是找你。”
“你放过我吧!”
我忽联想起吸取壮男血液以保青春的艳鬼:“——我俩血型又不同。”话刚出口,但觉自己语无伦次,我摇摇欲坠地立起来,企图摆脱这“物体”。
“我下车了。”
“到了吗?在屈地街下车,中间一个水坑。四间大寨,四大天王,我便是当年倚红楼红牌阿姑——”她凄凄地,竟笑起来。
老天,还没到屈地街呢。只是在一个俗名叫“咸鱼栏”的区域。电车又行得慢,直到地老天荒,也到达不了目的地似的。我急如热锅上小蚁,惟一的愿望是离开这电车。
“如花,我什么也不晓得。我是一个升斗小市民,对一切历史陌生。当年会考,我的历史是H。”
“什么是会考?”
“那是一群读了五年中学的年青人,一齐考一个试,以纸笔作战争取佳绩。”
“不会考可以吗?”
“可以。但不参加会考,不知做什么好。结果大伙还是孜孜地读书考试。考得不好,女孩可报名参选香港小姐,另寻出路,但男孩比较困难。”
“啊,那真麻烦!”她竟表示同情,“我们那时没什么选择,反而认命。女人,命好的,一生跟一个男人;命不好,便跟很多个男人。”
我看看眼前塘西花国的阿姑,温柔乡中,零沽色笑。——当然,结婚是批发,当娼是零沽。我也有点同情她。
“你会考不好,怎么找工作?”
“谁说我会考不好?”我不能忍受,“我只是历史不好,其他都不错。”
为免她看不起,我侃侃而谈:“会考之后,我读了两年预科,然后在大专修工商管理,现任报馆广告部副主任——”
后来我觉自己无聊极了。那么市侩,且在一个鬼面前陈述学历与职位,只是以免她看不起。说到底,我不是好汉。我痛恨自己。
奇怪,我渐渐不再恐惧,寒意消减,代之是好奇:“你那十二少,是怎样的人?”
“十二少——”她心底微荡,未语先笑,“他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眉目英挺,细致温文……”
“所以你与他一见钟情?”
她又一笑。开始卖弄她的客手段:“你帮我的忙,我自把一切都告诉你。”
女人便是这样,你推拒,她进逼;到你有了相当兴趣,她便吊起来卖。
“你不会害我?”
“我为什么要害你?”
“为什么拣我?”
“你已经知道这样多了,不拣你拣谁?”
这女鬼缠上我了!真苦。只见一面便缠上,那男人,什么十二少,看来更苦命。
“——我有心相帮,若力有不逮,毫无结果,是否保证没有手尾?”
“一定有结果。刚才测字,不是说他在人间,日内有音吗?”
见她那么坚持信念,比一般教友信奉上帝还要虔诚,我不便多言,信者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