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 一(4)-胭脂扣

隔了一会,我猜想他已批算完毕,便回去找她。

——但,如花不见了!

那测字摊的老人,目瞪口呆,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如花坐过的小凳子。

我问:“阿伯,那小姐呢?”

他看也不看我。

一言不发,仓皇地收拾工具,粉笔、小黑板、测字纸卷、掌相挂图……他把一切急急塞在一只藤箧中。苍白着脸,头也不回地逃走。

转瞬人去楼空。

我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谁知老人替她看掌相,算出她是什么命?现两相惊逃,把我扔在一个方寸地,钱又不用付,忙也不必帮。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真可恶,未试过如此: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别再让我见到她,否则一定没好脸色。

我去坐电车。

电车没有来。也许它快要被淘汰了,故敷衍地怅惘地苟活着。人们记得电车悠悠的好处吗?人们有时间记得吗?

电车站附近是一些报摊,卖当日的拍拖报,两三份一组,十分贬值。顺报摊往上走,便是“鸡窦”。总有两三个迟暮私娼,涂上了口红,穿唐装短衫裤在等客。她们完全不避耳目,从容地抽烟,有时还买路过的猪肠粉吃,蘸上淤血一般颜色的海鲜酱,是甜酱。数十年如一日。有些什么男人会来光顾?好像跟母亲造爱一样,有乱伦的丑恶。

正等着,如花竟又来了。

我气她不告而别,掉过头去。

她默默地在我身后,紧抿着小嘴,委屈地陪我等车。

电车踽踽驶来,我上车。如花一足还未踏上,车就开了。我扶她一把,待她安定。如今生活节奏快,竟连电车也不照顾妇孺?出乎意料。

上到车上,除了车尾一对情侣,没其他乘客。他俩尽情爱抚,接吻,除了真正交合之外,无恶不作。

“小姐——”

“叫我如花吧。对不起,刚才我走开了一阵。你不要生我的气呀!”

“没关系啦,反正萍水相逢。难道要生气伤身不成?”我是男人,毫无小气之权利。

“你要在哪儿下车?”

“就在屈地街,填海区那边。”

“填海区?”

“是——”她顾左右而言他,“附近不是有太平戏院吗?”

“哦,太平,早拆了。现在是个地盘。隔壁起了一个大大的商场。”

见她迷惑,便问:

“大概你很久没到过那区了吧?”

“很久了。”

“在我小时候,太平戏院一天到晚放映陈宝珠的戏。我记得有一出戏叫做《玉女心》,如果储齐七张票尾字咭,可以换她一张巨型亲笔签名相的。我帮我姐姐换过。”

“谁是陈宝珠?”

“你未看过她的戏吗?”

“没有。我在太平戏院看的不是这些。”

哼,在扮年轻呢。难道我不洞悉?只要讲出什么明星的名字便可以推测对方是什么年代的人。她分明在假装:我看的不是这些……以示比我后期出生。我只觉好笑。

这女人,自以为聪明。其实我早知她的生肖。

“那你看的是什么戏?”

“更早一点的。”

我愕然,那么我错估了。更早一点?于是我开玩笑地数:

“《三司会审杀姑案》?《神眼东宫认太子》?《十年割肉养金笼》?《一张白纸告亲夫》?《沉香太子毒龙潭救母》?《清官斩节妇》?《节妇斩情夫》……”再数下去,我仅余的记忆都榨干了。

“不不。我看的是大戏。太平戏院开演名班,我们一群姐妹于大堂中座。共占十张贵妃床,每张床四个座位,票价最高十二元。”她开始得意地叙述,完全没有留神我的反应。

她继续:“那时演《背解红罗》、《牡丹亭》、《陈世美》……”

在她缅怀之际,我脸色渐变,指尖发冷。

“你是……什么人?”

她蓦地住嘴,垂眼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