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月月,你不是答应和潘小伟一起走吗,怎么又进了公安医院呢?难道在这种——请原谅我用一个难听的词——在这种带有极大叛逆性的私奔的时候,你还有心情去看老焦的病吗?你是想和他告别吗?你是想通过他,和你的亲人和你的战友告别吗?
吕月月:直到今天为止,你是第一个用“私奔”这个词来形容我的出走的。我不否认这个词有一定的准确性,因为它至少包涵了我当时的某种内在的感情和突发的冲动。在那一刹那间我真的爱上潘小伟了,我承认在那个刹那我确实是产生了一种以身相许的激情。他那么漂亮,他的个性那么有悠力,这样一个年轻英俊而且富有的人竟能如此义无返顾地追求我,冒着坐牢的危险来找我,这确实是个童话,是个白马王子和灰姑娘式的童话。我,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地方来的女孩,在这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幽会的时刻,我的精神防线就瓦解了。我无法使自己拒绝他的拥抱,他的热吻,他的海誓山盟。
海岩:一个二十出头的,什么都还没有尝过的女孩坠入爱河时的心态,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尽管这件事已经过去两年了,我还是想不客气地问一句,你跟他走,对你的身份来说,是不是一种背叛呢?或者我说得再深一点,从法律的角度来看,是不是一种犯罪呢?
吕月月:好像这个事情的性质后来并没有被人看得那么严重,你不要忘了那把小提琴已经被我拿在了手里。如果说,面对潘小伟我是个昏了头的女人,那么,在面对这把小提琴时,我仍然是个清醒的警察。
我是一手执琴,一手拉着潘小伟,走进公安医院大门的。
我们走进病房的时候,焦长德正熟睡着。我俯身端详着他的面容,竟比十几天前苍老憔悴了许多,眉头紧锁,仿佛睡中也有无尽的心事。一个同室的病友告诉我,老焦自上次发病后,身体状况一直不好,比发病前大大地下了一个台阶,在病房里常常一睡一天,还是胸闷疲劳。那病友以前见过我,于是主动帮我叫醒老焦。他说嘿,老焦醒醒,醒醒,你看看是谁来啦。
老焦醒了,睡眼圄断地注视了我一会儿,没有表现出我预料的那种兴奋,口齿木清地说:“啊,是月月呀,什么时候来的?”
我看着老焦,心想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于是眼里不由泪花闪闪。可潘小伟就站在我的身后,我不能拖延。我把小提琴放在老焦胸口上,以为老焦会一眼认出它来,因为他几年前就已经从照片和资料上熟知了这琴的每一个细部和每一个特征。但是老焦只是看了它一眼,糊里糊涂地完全没有反应。
“老焦,你多保重,把这个带给伍队长。”
“啊,是给伍冬冬买的吗?你要上哪儿?他是谁?”
潘小伟上来拉我,催我走,我转身又对老焦说了一句:
“老焦,我要出一趟远门,告诉家里,我会和他们联系的。”
焦长德此时像是渐渐清醒了,他怔怔地看我往门口走,疑虑地问了一句:
“月月,你这就走了吗?”
我永远都能记着他说最后这句话时的语气,是不解的、抱怨的、关切的、依恋的……
我没有回答,甚至也没有回头,我像个不懂事也没礼貌的孩子,就这么一句话也没说地推门而去。
病房外的走廊是漫长的。中午送饭的车子哗哗作响地推过来了,送饭的护士取饭的病人看护的家属们都在走廊上走来走去。空气中弥漫着药味和一种说不出的气息。没有人注意我们。我们用一种和这里的节奏极不相称的快步疾行,穿过人群穿出走廊,一直走出医院那令人压抑的晦暗和窒息,一直走到明媚的蓝天和太阳刺痛我们的眼睛。
那时我满心里都洋溢着异样的轻松和希望,由于提琴已经回归祖国,我们这个案子终成正果,得以善终了。死去的人可以瞑目,活着的人可以卸责。我祈求一切人都因为这个意想不到的胜利而原谅我、忽略我、饶恕我!
海岩:那么,这琴老焦后来认出来了吗,他是怎么把琴交给伍队长的?
吕月月:这琴有非常明显的标记和特征,老焦当时没有认出大概是因为实在想不到。我们走以后他清醒了,回想刚才的情形,恍若一对金童工女,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地送来这把提琴,梦境一样。后来我们听那个同室的病友说,老焦先是坐起身来看着小提琴发愣,后来突然喊了一声,就连滚带爬从床上滚下来,像发精神病一样抱着小提琴跑出去,冲向值班台上的电话机。走廊上很多人都听到了他兴奋的呼喊。
“啊——小提琴!意大利小提琴!意大利小提琴!”
他们还看到了老焦眼中那回光返照似的亢奋的光芒,紧接着他们又看到了他冲向电话机的步伐突然蹒跚,突然踉跄,站在电话机旁的值班医生愣愣地大声问:“焦长德,你这是干什么?”可老焦已经无法回答,他磕绊了一下就向前扑倒了。他倒得那么重,以致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砰”的一声闷响,几个离他最近的人伸手要扶都来不及了。
小提琴护在老焦怀里,安然无损,他倒下去时抱着它没让它受到半点磕碰。
焦长德死了。
等伍队长他们赶到公安医院时,形式上的抢救工作早已停止,老焦的家属也刚刚赶到,急救室内外正是一片嚎啕。抢救的医生把伍队长叫到办公室,向他介绍情况。
“……他发病的时候,值班医生刚好在场,所以基本上没有耽误,马上做了抢救。抢救的方法和措施都是恰当的、及时的。应该说,医院是尽了力的—…·”
伍队长作为死者单位的负责人,当然希望从医生这里了解更详细的死因和病情,以便对家属有个交代。
“他上次发病抢救以后,不是恢复得还可以吗,”伍队长问,“上次你们不是说病情还可以稳定一段时期吗,怎么这样快就又恶化了呢?”
这话在医生听来,多少有点指责质询的味道,于是医生马上正色道:
“这种心脏病就是这样,可能几年不犯,也可能朝夕不保。特别是这种大面积突发性心肌梗死,一般很难抢救。病人这几天恢复得是木错,我们估计可能是受了意外的刺激,你看,他死的时候就抱着这把小提琴,而且死前还不停地在走廊里冲别人喊:‘小提琴,小提琴’
医生把放在椅子上的小提琴拿给伍队长看。
海岩:伍队长怎么反应?
吕月月:具体怎么反应不知道,不过可想而知。
海岩:在惊奇之余,恐怕他还想不到这琴究竟是如何从天而降的。
吕月月:恰好这时处里来了不少同志,居然在这里看到小提琴,无木惊异得目瞪口呆。队长就叫小提琴专案组的刘保华、薛宇几个人暂时不要忙乎老焦的后事和家属工作,组织他们立即着手开始了现场调查。
他们在医院里临时找了个办公室,把和老焦同室的那位病友请了来,先是长吁短叹地说了些为死者惋惜和遗憾的话,然后介入正题,队长把那把小提琴拿出来了。
“这把提琴您见过吗?这琴是老焦的吗?”
那位病友几乎都没有再辨认一下就说:“这琴是别人送给他的。”
“什么时候送的?”
“就今儿上午呀。我就琢磨这琴跟老焦准有点什么故事。你们是没看见,老焦一瞅见这琴就跟疯了似的。”
“是谁送他的,送琴的人您见过吗?”
“我当时在屋啊,来的是一男一女,琴是那女的送给老焦的。”
“男的多大岁数,什么模样您还记得吗?”
“二十来岁,高高的个儿,白白净净挺精神。”
“不是北京人吧?”
“看着不太像,那男的一句话没说,所以也听不出口音来。”
“女的呢,多大岁数?”
“也二十来岁,差不多吧。哎,就是以前每次来给老焦送工资的那个,以前常来。”
大家全都傻了,连队长也愣住了,几乎中断了询问,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好半天薛宇才哆哆嗦嗦地从自己的皮夹子里取出一张我的照片,送给病友。
“是她吗?”
“没错,就是她!”
所有人都震惊了!
薛宇慌了,不知是反驳那位病友还是向队长证明,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不,队长,不会的,我昨天晚上还和她在一起,我们还约了今天一起去您家给伍冬冬过生日呢。对,她说过要先到医院来看老焦……”
对这个说明,伍队长未置一词,谢了那位病友,送他走以后,才转身厉声质问薛宇:
“你是不是把前天咱们开会的情况告诉
吕月月了?”
薛宇一头冷汗出来:“我没告诉她,我什么都没说,昨天我走的时候她情绪挺好的。不过……”薛宇迟疑了一下,“不过,她早知道会议的情况。”
伍队长环顾在场的人,特别狠狠地看了刘保华一眼,“谁告诉她的?”
没人吭声。
就在他们在医院里进行这场调查的时候,我和潘小伟乘坐的出租车已经全速开上了京密公路,带着激动和恐惧、幻想和不安、充实和迷惆,开始了我们危险的逃亡之旅。
下午两点多钟我们离开大路,拐进一条树木掩映的山间小径。除了车轮沙沙的响动,路上静得只有树叶的婆婆,越往前走越见山深林密,道路崎岖。经过十多分钟的辗转盘旋,我们到达了潘氏兄弟的那个临时藏身之所。
这座乳白色的别墅在槐杨郁郁的簇拥之下,宁静而又一尘不染。潘小伟付了司机多一倍的钱,然后领我跳跃着踏上台阶。别墅的大门意外地锁着,潘小伟用力敲了敲,无人应声。他匆匆地围着房子绕了一圈,发现那辆面包车也不见了,不禁疑惑。愣了一会儿,他翻上阳台,阳台的门是虚掩的。他拉着我爬上去,从阳台进了房间。
房间里悄然无人,我f(从客厅走到卧室,再到厨房,到处凌乱不堪。潘小伟脸上强作镇定,可声音中却带着不能掩饰的颤抖。
“他们走了吗?”
我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心像死一样灰暗无力,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恐惧!
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我们茫然相对,谁也不知该怎么判断我们眼前的处境。屋外林中,不知什么响动,惊起一片飞鸟,我们屏息不动,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但鸟飞走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还是潘小伟先开了口,“没事的,”他说,“我大哥可能出去了。你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
他跑到厨房去,把冰箱翻得叮吮响。我虽然从早上起来到现在水米米沾牙,到此时竟不知饥饿。我在窗前找了把椅子坐下,看窗外地面的泥土上闪动着被树叶筛碎的阳光,心乱如麻。
这时候,身上的BP机突然嘴嚼墙,啼啼啼叫起来,在寂静中显得异常尖锐。我心惊肉跳,手忙脚乱地拿出来看,冷汗咕隆一下就出来了。
——是队里的电话,呼叫人姓伍!
潘小伟端着饭出来了,有面包、黄油和火腿,还有汤。汤是剩的。他把食物放在桌子上,站在那里看我。
“是你的BP机响吗?”
“啊”
“是谁呼你?”
“是我们队长。”
潘小伟沉默一下,说:“他们一定是拿到琴了。”
我也沉默了一下,说:“可能吧。”
“他们也一定知道你现在和我在一起了,”潘小伟平静地说,“那个生病的老伯会告诉他们的。”
看着那么平静的潘小伟,我心里却抖动着强烈的不安。我说:“小伟,说不定他们会很快找到这里来。”
潘小伟安抚地对我笑一下,“不会的。”
“我看你大哥他们已经走了。已经抛下你先走了。”
“不会的,你先吃点东西吧,我马上去打电话。”
“你给谁打?”
“给我大哥打,我想起来了,他有手持电话的。”
我哪有心情吃东西,我说:“那你快打打看。”
他出乎意料顺利地挂通了他大哥的手持电话,他们用广东话简单说了两句,就挂断了。潘小伟一脸轻松。
“他没走远,很快就回来。”
我的心也略略放松了些,“他没问你小提琴吗?你没对他提起我吗?”
“没有,”他高高兴兴地搂住我,说:“他说在电话里别多谈,你应该知道这种大哥大并不保险,很容易被人偷听的。”
他把我搂得紧紧的,把我的头贴在他的胸前,“亲爱的,你不要担心,不会有事的,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刚才我都想好了,如果警察真的来了,我就对他们说你是被我用枪逼来的。我跟他们走,去坐牢,哪怕罪加一等,也木会连累你的。”
我的眼睛湿了,我忍不住也用双臂紧紧抱着他的身子,我知道我真的爱他了。他轻轻地亲我的脸我的嘴唇,我闭着眼觉得非常激动,非常融入,那感觉令人震颤!
一个小时以后,屋外响起了汽车的声音,潘大伟他们回来了。其实他们早就回来了,因为怕潘小伟的电话有诈,所以没敢径直取道上山,而是先派了个随从一路徒步侦察,到别墅前又暗暗观察良久,才用手持电话通知山下汽车里的潘大伟。潘大伟一踏进别墅的大门就扑向弟弟,揪住他拼命地前后摇晃,潘小伟单薄的身子几乎被他晃散了架。
“你这个鬼!你到哪里去了!你说,你把琴放在哪儿了,那把琴在哪儿?”
他猛然看见了靠墙站着的我,怔住了,好一会儿才恶狠狠地说:“就是她吗?就是为了这个臭女人,你要害死我们大家吗!”
潘小伟拼力想挣脱大哥的手,脸红脖子粗地反抗:“大哥,你说话放尊重些!”
潘大伟猛地抡了弟弟一下,把他甩在地板上,粗声问:“琴在哪儿?”
潘小伟站起来,直说:“我交给警方了!”
几个人都愣住了,紧接着屋里出现死一样的沉寂。我看得出来,不管他们事先做了多少类似的猜测和估计,在听到潘小伟这个回答时依然惊呆了。潘大伟眯起双眼,目露的光,从牙缝里嘶嘶地吐出一句话来:
“这么说,警察马上就会赶到这里,对吗?或者你们早把他们带来了,就藏在这个屋子里,对吗!”
阿强和几个随从豁地拔出手枪,抢占门窗,四处张望。
潘小伟说:“阿强,没事的,小提琴我是托人带给警方的,他们要的是琴,只要拿到了琴,他们对我们就不会再感兴趣。”
阿强们疑惑地看看潘小伟,又看看潘大伟,潘大伟拍案怒吼:
“你有没有搞错,为了这把琴我们死过人!要给警察送礼也轮不到你,潘家现在是我说了算!”
潘小伟依然和他顶撞,他们的争吵全是渐里哇啦的广东话,我默默地靠墙站着,半懂不懂。潘小伟一瞥间突然看见了我惨白的脸色,立即住了口。他拉着我进了一间卧室,搂着我说了句“对不起”,就又出去了。兄弟二人的争吵声在客厅里继续忽高忽低你来我往地延续了半个多小时,渐渐平缓下来,像吵累了要喘息一样,我的心也随之安稳了一点。静息想要去听,他们的声音仿佛约好了似的,一齐低得难以入耳。我感觉他们好像谈到了我,不·出所料。潘大伟的声音又陡陡地吊了起来。
“什么!你有没有搞错!你昏头啦,竟然带个警察回来!你知道不知道她是不是专门派来卧底的呀!”
显然,潘小伟把我的一切都明说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卧室的门咪一声被撞开了,阿强和另两个人闯了进来,拿着手枪喝令我举手别动。我全身发抖地站起来,举手,面对突变的事态,我孤立无助只有顺从。然后他们粗暴地搜我的身,潘小伟冲进来,拦住他们,热泪盈眶地喊道:
“大哥,你这样通我,我走!你们不要动她。我们走,我们不会连累你们!”
潘大伟跟进来,见弟弟这样一副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样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走?没有我你能走到哪里去!”
潘小伟被愤怒和无助煎迫着,泣不成声,“我走……我去自首,冯世民是我杀的,我去认罪……我不连累你,求你们别伤害她!”
兄弟相煎的这一幕,使阿强们也无所措手足了,个个缩在那里进退两难。潘大伟转了身,咽着恶气说:
“好,算你狠,那把琴算我送给你了,你记着这笔帐!”
他一摔门就出去了!
阿强们默默无语地也相跟着鱼贯而出。
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潘小伟坐下来,手捂着脸,肩头抖动,他哽咽着说月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走过去抱着他的头,摸着他的短发,他的脸颊,我说也许是我害了你,为了那把琴,你的家庭可能永远不能接受我了。
阿强又回来了,他敲了一下门才进来,进来后,毫不掩饰怀疑地看了我一眼,对小伟说道:“老板说马上走,再呆在这里会出事的。”
潘小伟拉着我的手,走出卧室。我们看到潘大伟已经板着面孔站在屋外的台阶上,几个随从正手忙脚乱地把一些要带走的食品物品装上汽车,阿强逐屋检查着有无遗漏的东西。潘小伟拉着我一起走出这栋别墅,我们上了汽车。我紧挨着他坐在一起。阿强是最后一个走出屋子的,他锁了大门,跑上汽车,汽车随即仓皇地发动起来。
要去哪儿,我不知道,从他们的表情和只言片语的口气上,我感觉我们要离开这里往南远行了。绚丽的晚霞从宽大的屋顶上倾泻下来,把一切都辉映得大放异彩——绿的树,白的屋,车轮卷起的尘土,都镀了金似的壮美无比。对我来说,这也许是北京最后的一个黄昏了,怎不依依!
汽车的噪声惊起了林中暗藏的飞鸟,那不是好鸟,是一群黄昏的乌鸦。它们阴郁地飞离休梢,尾随着我们的后尘,惨惨地叫,使这个骤然闹起来马上又要安静下去的山林里,充满了不祥之兆!
在我们开上大路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听到了BP机的鸣响,我按住,悄悄地看。
这是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电话号码。呼叫的人是我的妈妈!吕月月:正如我猜测的一样,我妈是在我们处的一个据点里,当着伍队长的面呼叫我的BP机的。
那天中午她早早地切好面,炸了酱,打了鸡蛋西红柿卤,只等我回来热锅下面。我妈做卤总要在里边放许多名曰山珍其实并不值钱但确实好吃的黑木耳、黄花菜、金针菇之类。卤做得浓浓的,酱炸得亮亮的,可等到中午一点,我也没有回来。
那时我妈并没有呼我的BP机,因为她知道我的工作性质,这种无法按时回家的情形常有,所以自己先下了点面,吃完就收拾了。傍晚时伍队长和小薛来了,我妈只觉得小薛的表情谨慎、面孔严肃,不像往日的轻松。而伍队长的神态则看不出一点异样,极其亲热自然地和我妈说些家长里短。我妈招待他们喝茶,留他们吃面。伍队长谢了,顺势问道:
“月月晚上不回来吃吗?”
我妈说:“谁知道她,本来说中午回来也没回来。”
“那她今天出去干吗去了?”
“她说是要去医院看病人,然后还要到隆福大厦买什么小提琴……”
薛宇闷闷地插嘴:“是给冬冬的。本来我们说好今天晚上到你家去的。”
伍队长接着问我妈:“她早上几点出去的?”
这样刨根问底,我妈看出有点不对了,“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了?她早上十点来钟走的……”
伍队长斟酌了一下,说:“我们也找不见她了。”
我妈心里当然慌了,“你们呼她了吗?她有BP机。”
“呼了,到现在没有回音。”
我妈乱了方寸,“天哪,她会出什么事吗,会不会叫车撞了?她骑车子根毛躁的。会不会上她什么朋友那里去了?今天上午她有个朋友呼她来着……”
“您知道是谁呼她吗?您知道那人姓什么吗?”
“姓,姓……是姓方,啊不对,好像是姓潘……你等我想想……”
伍队长点点头:“月月离开家的时候说什么了吗?”
“没有啊,BP机一呼她她就出去了。”
“她这一两天在家情绪好不好?”
队长神态的变化使我妈确信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她禁不住语无伦次了。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啊,她本来挺好的,昨天好像在单位受了什么委屈,回来生了大半天的闷气,也不理我。后来晚上小薛同志来了,劝她,我后来也劝她,我以为她没事了,可没想到……她到底怎么了?”
队长显然已经从小薛那里知道了昨晚我的情形,所以他只是问我妈:“昨天薛宇走了以后,月月又对您说了些什么?”
我妈慌张地回想:“说了很多呀,她说她挺喜欢小薛的。我的这个孩子,是很不容易喜欢上谁的,过去在家和上大学的时候,有不少男孩子追她,可她都看不上。我也不在她身边,北京这么大,她一个人也没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小薛对她是真心实意我都看出来了,我也劝她,叫她别再挑了,她实际上也喜欢小薛,昨天晚上我跟她说得挺好……
队长默默地无话,薛宇眼圈都红了。
他们把我妈接到一个据点里,让她呼我。这据点的电话上接了监听的仪器,但呼了几遍都没有回音。我妈急得直哭。从大家严峻的表情上,她直觉到某种不可挽回的事情已经发生。
从下午到这时,这个案件的发展,惊动了公安部、市局和我们处里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小提琴经过鉴定,已经确认为真品无疑,大家惊奇兴奋之余,没有人欢呼。一时谁也说不清小提琴的完璧归赵意味着什么,这案子究竟是应该欢欢喜喜地结束了,还是更加扑朔迷离?
从国际刑警中国中心局和市公安局的反应上看,多是欣喜庆幸的一面。不管怎么说,这个案子追踪的最终目标已经实现,到此似乎可以言胜了,就算不能弹冠相庆,至少也算有了一个保底的交代。而处里和队里的表情,则要模糊复杂得多——琴是拿回来了,人却少了一个。
吕月月究竟是功臣,还是叛徒;是被人拉下水以致叛国离亲,还是被绑架而走,甚至已经成仁取义,光荣牺牲在哪个地方了,谁也断不清。各种猜测和说法,全都悄悄地在私下里交流起来。
那天晚上伍队长把我妈接到据点里,呼叫不成,就让薛宇送我妈回家。薛宇整整一夜陪着我妈没有离去。我妈说如果月月真出了事我也不活了,薛宇说不会有事的,月月是个很坚强很勇敢的人,她要真碰上坏人也会努力自救化险为夷的。我妈说月月这孩子就是感情太脆弱太轻信太容易上当受骗,不知道呼她BP机的那家伙用什么花言巧语哄她出去,她花儿一样的身子就是再勇敢也挣不过那些发了疯的色狼呀。薛宇说阿姨您放心,月月出了什么事我都照样对她,她要不回来我就认您当干妈侍候您一辈子。我妈边哭边说,真是天有眼让我的月月没找错人,就怕月月红颜薄命没这福分呀……薛字这么个结实的汉子这时也真动了感情,陪着我妈一夜烯嘘。
伍队长从据点@例回到单位,就被通知立即到市局万副局长那里去一趟。他匆匆忙忙赶到市局,进了万副局长的办公室才看见处长、李向华和刘保华已经先到了。万副局长首先淡淡地对专案组表示了一下祝贺,说这把小提琴不管怎么说是拿回来了,这是一个胜利,是我们公安机关人民警察为国家做了一个贡献,如果没有我们这一段时间艰苦曲折的工作,小提琴绝不会像今天这样从天上掉下来。万副局长后面的这句话,伍队长大概听着非常受鼓舞,这句话的意思似乎把这一段由他主持的这个专案组的工作成果,有力地肯定了一下。
万副局长又说,情况今天下午就已经报到市政府、公安部和文化部门去了。有关部门已经表示要申请一笔奖金或者申报一个级别较高的荣誉,奖励给对收回国宝有突出贡献的同志。谁算有突出贡献的同志呢,万副局长当时没有具体点名,可能处长、伍队长、李队长,还有刘保华,都在心里琢磨,各人有各人的帐,不过谁也没有往外说。
万副局长话锋一转,就说东西虽然拿回来了,但这案子还没有完全结束。香港黑社会竟然在大陆境内开枪杀人,虽属黑帮之间的自相残杀,死不足惜,但毕竟触犯了中国的法律,不能漠视。还有,
吕月月到现在下落不明,也要抓紧查找,抓紧把案子全部搞清。具体怎么搞,我想听听你们处里和队里的意见。
处长示意伍李两位:“你们俩谁先说说?”见两人一时没吭声,他只好自己对万副局长说:“我们原来分析潘小伟从美高夜总会逃走后,最大可能是当天就离开了北京,甚至离开了大陆,没想到他并没有走。这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他居然还在北京招摇过市……”
李队长这时候就愣愣地接了一句:“我看咱们别再耽误了,应该不迟过今晚,把通缉令发出去!”
伍队长说:“对潘小伟的通缉令不是早就发了吗?”
李队长说:“我说的是,应该立即通缉
吕月月!”
伍队长争议:“现在并没有判定
吕月月失踪的原因和性质,怎么好这么随便就采取通缉的办法来处理呢!”
“难道自月月失踪的性质还不明显吗?我们都是干刑警这行的,这么明显的问题我不相信你老伍看不出来。”
“什么明显问题?我还真没看出来。”
李队长把脸歪向一边,似乎懒得明说,可突然又一甩头,冲伍队长脱口而出:“她是被人拉下水,变节投敌了!”
伍队长还没答言,处长先调和地说了一句;“哎,只能说有这种可能性,下结论为时过早。”
伍队长笑笑,补充道:“下结论要有证据,我们这行最忌猜测。”
李队长竭力控制着激动,压着声音说:“老伍,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
吕月月肯定有问题,从她一接触上潘小伟这个公子哥儿,就不对劲儿。不经请示就陪他出去吃饭,随便改变行程去游乐场,潘小伟不惜重金买生日礼物送给她……你来我往,好不投机。她陪了潘小伟那么多天,那家伙不算有经验吧,可居然在
吕月月的鼻子底下把什么事都做了。可她有一点察觉吗?她主动向我们反映过一点情况吗?什么也没有反映过!这不是经验问题,而是气节问题!她完全迷上那家伙了!我早就说过,女同志干咱们这行,太漂亮了干不了,很容易出事。我听说
吕月月在警院上学的时候生活作风上就比较风流,让有这种毛病的人去陪潘小伟,真是给他们拴对儿了。我上次会上已经说了,我认为这个案子出的问题主要就是用人不当!老伍,你千万别让
吕月月给迷惑住,千万别以为她还是个单纯的小姑娘,自月月绝对是非常非常有心计的,不是一般人!”
伍队长很平静,据说在上次会上他们两个人当着万副局长的面发生冲突之后,伍队长曾在会后找李队长沟通了一下思想,就自己会上的态度做了几句自我批评,两个人的疙瘩就算说开了。现在这对搭档的分歧在同一个问题上依然尖锐,但态度都比上次克制。尤其是伍队长,这次没动一点肝火,不急不躁,甚至面带笑容地反问道:
“老李,你说用人不当,那好,你说除了
吕月月,咱们派谁去陪潘小伟,做他的思想软化工作更合适?”
李向华一时说不上来。
“老李,你的看法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可你说目月月变节投敌,这可是一句太重太重的话了,说出来得有根有据才成。不错,医院里的人是看见自月月跟着潘小伟在一起,可她昨天晚上跟小薛在一起,跟她母亲在一起的情形我都详细了解了,她没有任何反常表现。今天上午她还和家里说要去医院看老焦要到商场买东西,也没有一点异样。至于后来怎么又和潘小伟见了面,这里边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我们还不清楚。而且
吕月月走时给焦长德留下一句话:让焦长德告诉家里,她会和家里联系的。这个‘家里’,是不是就是指我们?也不清楚。总之我们不能光凭猜测就给她定这个性。即便对潘小伟,现在也不能匆忙定性。天龙帮两次要杀他,这次冯世民到美高夜总会来究竟是不是诚意和解,也得两说着。所以潘小伟枪击冯世民是蓄意杀人还是被迫自卫,并无结论。现在我们只能凭已经看到的和已经查清的事实来说话。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看到的和查清的是什么?是这把小提琴已经拿回来了!是
吕月月和潘小伟亲手把琴交给焦长德并且告诉他带给我们的,这就是事实!我们现在看
吕月月,包括看潘小伟,不能不看这个大前提!如果要猜测,我也猜测一句,当初我们如果不用
吕月月去做潘小伟的工作,这个琴今天是不是拿得回来?”
伍队长后面这两句话,说得大家哑口无言,因为他这时所处的位置,已经明显有利于前几天开研讨会时的形势了。毕竟小提琴已经失而复得,而且恰恰是由我送回来的,这是一个基本的胜利。而用我去做潘小伟的工作,是伍队长自始至终的主张。所以,这时候还继续批评用人不当,很容易被客观事实嘲笑。
李队长也沉默了,虽然看上去依然有所保留,可无奈一时词穷。
最后万副局长没有表态,他让处长留下,让伍队长他们几个人先回去,会就散了。
两位队长和刘保华回到队里,已经是晚上快十点了,他们都默默地等在办公室里没走,因为谁都知道处长过不了多久就会从万副局长那儿带回什么决策来。
处长果然回来得很快,回来后就把历队长和李队长一起叫到他的办公室,向他们宣布了两条决定:
第一、对
吕月月,暂时不发通缉令,但要尽快查清下落。
第二、这个案件由于主要目的已经达到,大功告成,剩下查找自月月和追捕潘小伟的任务改由副队长李向华牵头组织,并且直接对处长负责。
这两条谁都看得出来,伍队长还是败给了李向华!
虽然处长未再指责“用人不当”、“指挥失误”,虽然名曰“大功告成”、“目标达到”,都掩不过突然换马,阵前易帅的实质。伍队长今后所要承受的舆论和压力,显然可以想见。也许他本可以再向处长申诉一下,或者,哪怕是要求处长在一个适当范围内再宣布一下把他从案子上撤下来的原由,以正视听,但他没有开口,没说一句话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由他保管的那部分小提琴案的资料,从保险柜里取出来,当即移交给了李向华。
李向华也有点蒙,这个决定同样也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多少使他有点难堪,好像伍队长的下台,是自己在万副局长面前的两次发难造成的。其实他对案子的作法提意见,并没有抢班夺权的意思在里面。在交接文件的时候他甚至措辞混乱地安慰了伍队长几句,并表示关于小提琴案下一步的工作,还要请伍队长多出主意多关心。伍队长对他的表白既不感激也未拒绝,既没做任何应诺也没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是应景地点头笑了笑。
李向华一出门,刘保华就在一边眼睛看天摇头叹气呀牙花子。伍队长说得了得了你别出怪声了,赶紧回家去吧。时间确实很晚了,他自己也该回家去了。今天他本来计划下了班就早早回家的,今天是儿子伍冬冬的十岁生日。
第二十一夫谈话
海岩:月月,前天你讲到你的出走,说实在的我真的有点激动。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听过各种为情私奔的故事,都不像这次心潮难平。我说不清是被感动了还是被惊呆了。一个女孩子和一个男孩子,为了突然爆发的一见钟情的爱,抛家舍命,断绝以往,木计后果,毅然出走,究竟是纯情还是幼稚,是勇敢还是糊涂,是可歌可泣还是可悲可笑?如果说这种出走对你来说是一种叛逃行为的话,那么你把小提琴从潘小伟手上拿过来交给焦长德还算不算功不可没呢?你在人们的是非尺度中,算是个什么角色,该如何评说?
吕月月:任人评说吧。每个人都经历过不可逾越的年龄,都做过荒唐的梦。
海岩:如果说一个人通常是在碰到最喜欢的人和最喜欢的事情时,他的个性才会完全暴露出来,那么这件事是不是充分反映了你的个性呢?
吕月月:我的个性当时确实得到了放纵,但也使我付出了毕生难以偿还的代价。
海岩;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呢,是不是经常检讨和反省这段往事呢?
吕月月:怎么说呢,谈不上检讨,只是觉得既充满怀恋,又不堪回首。
海岩;那天黄昏你们从密云的那个山林别墅出来以后,上哪儿去了?
吕月月:我们从古北口出关,离开北京地界,然后背向太阳,往东北方向,直奔河北省的历史文化名城承德市来了。
海岩:你们木是要往南向广东方向走吗,怎么又逆行去了承德?
吕月月:去承德也是播大伟原先计划中设定的路线。他估计美高事件发生之后,警方可能会在京广线上沿途围剿,所以先是不急不忙地在密云逍遥了几天,然后反其道而行之,装作一群轻轻松松的游客,住进了旅游胜地承德。那天我们是在路上吃的晚饭,大约在晚上九点钟,抵达了离承德避暑山庄丽正门最近的山庄饭店。潘大伟等人用随身备好的假护照在饭店登记了房间,饭店的出租率恰巧很高,只有三间空房,我们全部租了下来。三间房,怎么住呢?潘大伟没有说。他自己住进了最靠里的一个房间,阿强把他的皮箱拎进去以后,毕恭毕敬地退了出来。看来播大伟以老板的身份,是要自己独住。阿强和另外两个人不用商量地把服务员喊来吩咐加床,挤进了最外面的房间。夹在中间的这个房间显然是留给潘小伟和我的。中间的房间是个单人房,开间不大,只有一张比单人床稍宽但又比双人床窄得多的软床。潘小伟一看,便咧嘴一笑。
“哇!大概是专门给新婚夫妻设计的情人床吧,好窄好窄。”我怔怔地问:“我们要住在一起吗?”
潘小伟歪过头看我:“可以吗?”
“可我们并没有结婚呀。”
“要今晚结吗?”
他的脸上的一本正经,掩饰不住少年式的顽皮。可我心里不悦,觉得他不该把结婚这么庄重的事说得如此玩世不恭,我低头赌气。
“谁和你结婚。”他马上跑过来抱我,亲我的脸,“好姐姐,开心一点啦,别老怄我。”我心里没气了,可还是板着脸推开他,说:“你去和你大哥住吧,我这样随随便便就住在一起,而且让你大哥和那几个人都知道,我觉得别扭。”他不以为然地:“这有什么别扭,我们各睡各的,我保证不碰你,好不好?”
我说:“我既然跟了你,我在你们家人面前,就得正正经经,我不能让他们看低了我,以为我是那种随便的女人。”
他想了想,还是嘟睡了一句:“我大哥不高兴和别人同房睡的,他对女人都是睡完了就分手,从不过夜的,更不要说和我。”“你们兄弟俩怕什么。你去吧,啊。”
我哄着似的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主动亲他的脸,这一亲似乎很灵验,他心情马上好转,马上答应了。很乖地说那好吧,那你好好休息,说完就拎了自己随身的提包出去了。
他出去没多会儿,我房间的电话便铃声大作,我一接,只有嘟嘟的声音。稍后不久,铃声又起,再接,仍是盲音。我正在疑惑,门铃声砰然震响,吓了我一跳,刚脱下的衣服又匆忙穿上。打开门一看,原来他又回来了,提着包垂头丧气站在门口,低声下气地说:
“大哥不让我住。”
我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不忍,让他进屋,关上门才问:“为什么?”
“不知道,他说让你陪我。”
“我陪你?”这话我听着怎么那么不顺耳,“我在你大哥眼里是不是个妓女?”
潘小伟敷衍道:“管他干什么。我很累了月月,我也不想和他睡在一起,他没完没了总问你的事,问得人家好烦。我就睡在这地上好了,床你一个人睡。”
他这样说,我很难再反对,只好容纳,趁他去浴室冲澡,我连忙脱了裤子,穿着衬衣钻进毯子。我听着浴室哗哗的水声,心里小兔似的怦怦不定。
水声停止了,过一会儿门声一响,他从浴室出来了,只穿一条白色的紧身短裤,光着上身和两腿。在他弯着腰把床罩当褥子铺在地毯上的时候,我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他半裸着身子,皮肤看上去真光滑,两条长腿直直的,很结实,一尘不染,我心跳脸热,暗骂自己无耻!
铺好床罩,他站起来看我,我心里直紧张,几乎不敢和他正视,以为他要说出什么让人难以回答的话,可他只淡淡地说:
“能借我一个枕头吗?”
我说行,抽出一只枕头扔给他,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失望。
他接了枕头,站着没动,又问:“睡前可以亲你一下吗?”
我犹豫着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而他的口气听上去竟如孩子对母亲的那种依恋和恳求,令人心动。我装傻反
问:
“香港人睡前都有这个规矩吗?”他眨眨眼,答道:“就算有吧。”
我拿毯子半遮着嘴,说:“那,就亲一下吧,不过你别得寸进尺。”他过来了,坐在床沿俯下身来,把毯子轻轻拨开,在
我嘴上亲了一下。他的嘴唇红红的,软软的,湿湿的。这
一下显得那么短暂,短得使人想回味时,印象已模糊了。他说晚安宝贝。我说晚安小伟。除了我爸爸,这是我有生以来第~次和一个男人同
室而眠。当我关了灯屋里漆黑如墨的时候,我能听到他
的气息,听到他身上裹着的床罩发出的惠章声。他就睡
在我的脚下,一尺之隔,一个我钟爱的,赤裸的男孩。他可能确实累了,很快就呼吸匀称安然入睡。可我
还眼睁睁地瞪着黑洞洞的天花板,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我想这里是承德,不是我家呀。虽然我知道新的生活需
要时间来适应,但当我心爱的,现在唯一可以保护我的
人径自睡去的时候,我仍然不可逃避地体会到一颗小行
星脱离轨道的那种茫然、恐慌和孤独。我想我妈,想我
妈一生的不幸,我想她一直是把我当作她的未来的化身,
当作她的生命的延续,所以她才那样殷切地盼望我能摆
脱她所承受的阴影和压力,能在这社会上轻轻松松安安
定定地处身立世。可我偏偏没有如她所愿,偏偏又要嫁
匪随匪,漂泊异乡了。是不是在我的血管里,还流淌着
那种渠骛不驯的血液?是不是我们老吕家祖上的罪孽还
没有断根,还要祸延几代地报应下去呢?四周的黑暗与沉静给了我思绪的空间,我又想到了薛宇,难道我不爱他了吗?也许我爸妈该给我生这样一个哥哥。他应该比潘小伟更懂事,比他更勇敢更慈爱更成熟更坚强更像个男子汉,也许我一直需要有这样一个能永远体贴关怀安慰和保护我的哥哥,但是他确实不曾像潘小伟那样让我一看就难压躁动,以身相许!不曾。
又想到我的队长,我对不起他,背叛了他,可我又不能克制地一再空想着他的理解和他的原谅!
不难料到我的失踪会在处里和队里引起怎样的哗然,我可能早被众人唾骂、鄙视和不齿到体无完肤了,就像一个不贞洁的荡妇被烙上耻辱标记那样不能饶恕!
我想今天这一步跨出去也许就成千古恨了!我说不定就这样完了。
海岩:所以你当时是不是把全部寄托都放在能跟潘小伟平安出境,悄悄回到香港这条唯一的出路上了?
吕月月:是,可心里没底,很焦灼。播大伟好像并不急着南下。第二天领着我们兴致勃勃地去逛避暑山庄,认认真真地当一个无事一身轻的游客。
海岩:盗亦有道,也许他早习惯于这种惊心动魄危机四伏的江湖生涯,算是久经沧海难为水,练出修养来了吧。
吕月月:可我没有这个修养,每一分钟我都很难熬,承德离北京毕竟太近了。在游避暑山庄的时候,几乎无意靠近我的每一个陌生人都让我心惊肉跳,好像很多人都很留意看我,我想这是不是跟踪上来的便衣警察呢?我知道我的那些神通广大又特别换而不舍的同事们,他们找不到潘小伟找不到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海岩:你这种漂亮女孩在公共场所,很容易招致四面八方的目光。我想你们处长和伍队长,还有李向华,总不会这么快就算定或者发现你们去了承德吧。不过即便如此,假使潘大伟的这份从容不是硬装出来的,也够得上临渊谈笑,胆大包天了。
吕月月:出人意料的是,潘大伟对避暑山庄各景区的御题遗墨和这座离宫里尚存的各种文物倒是十分留意,不时地和阿强们谈论这些东西至少值多少钱多少钱,香港哪位哪位藏家有类似的东西等等。我呢,以前就听说过这座热河行官兼有水乡园艺、平野草原、山林斋堂诸般景致;虽是第一次来,尽管心情不能像普通游人那样无忧无虑,但也确实体会到这里山水如绘,以及众多古迹耐人寻味。潘小伟对一切都不多看不多说,只是寸步木离地守着我,我问他这里如何,他说不错不错,但比欧洲日本加拿大的公园差远了。
晚上回到饭店,潘大伟叫着说好几天没有吃海鲜了,于是阿强在晚餐时替他要了许多虾蟹之类,还特别叫了一条名叫老鼠斑的鱼。我一听这一条老鼠斑开价竟要两千多元,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天文数字。不料潘大伟他们不但并不言贵,反而庆幸能在内陆的这个小地方吃到老鼠斑,实属不易,全都自豪地断定过去来此避暑的万岁皇帝也没有这份口福的。
那鱼看上去不过一斤多重,竟要两千多块。我们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吃了,六个人一人一匙那鱼便已成骨刺,这一匙下肚就要二百多块钱。我想薛字买条二十多块钱的鱼我妈都觉得奢侈,可见天下贫富真是悬殊难比。
白天逛了一天,腰酸背疼,大家饭毕便各自回房休息。我和潘小伟仍旧同房。潘小伟一面往地上铺床罩一面对我叨叨咕咕地抱怨地上很潮,他的腰背昨天一夜疼痛得好厉害,又拿眼睛看我,等我表态。我心里也实在不忍就说那你上来吧,但是要好好睡觉不许想入非非。
他的脸马上得意地笑成一朵要开的花,好像我中计了_样,小声欢呼了一句便三下两下脱了衣服蹿上床钻进毯子,兴奋地用手胳肢了我一下。我半羞半恼地说你要不老实我就去睡地板。他说别别,我是故意逗你呢。
熄了灯,我对他说睡吧睡吧,但我们谁也没有闭眼。他在毯子里小心地寻找着我的手,他把我的手五指交叉地轻轻握在他的手里。我们侧身相对,黑暗中他的眼睛明亮得像水在月下的反光,清楚得动人。他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得寸进尺地抚摸着我的肩头和胳膊。我的身体从本这么激动过,让他摸得痒极了,我真想他能抱我,可他没敢我也不能说。
他突然想起什么,用手捧着我的脸,问:“告诉我,‘警察同志’,你真想嫁入黑帮去闯江湖吗?”
我认真地反问:“怎么,你不要我吗?”
他眨动眼睛:“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跟我走。”
我笑着想了想,答道:“因为,你使我觉得特别刺激。”
他皱眉问:“那你爱我吗?”
我说:“可能吧。”
他说:“我爱你。”
我问:“爱多久?”
他说:“只要活着。”
“我们会结婚吗?”
“当然,回香港见过我妈咪以后,就结婚。”
“你妈咪要是不喜欢我这个丑媳妇呢?”
“不会的,我妈咪一直希望我早早拉理天窗的。”
“什么叫拉理天窗?”
“就是结婚呀。”
“你这么小,为什么你妈要你这样早婚?”
“因为我大哥要当一辈子钻石王老五,他不肯结婚的。”
“什么叫钻石王老五?”
“就是单身男人,很有钱的单身男人,香港人叫他们钻石王老五。”
“北京人叫单身贵族。他们常常找一个异性同居,但不结婚。”
“我大哥是女人堆里滚出来的,女朋友多得数不清啊,可他才木和人同居呢,更不想给谁当老公当爹地。我家就是我大姐前年生了一个女孩子,这是我家现在唯一的小孩。”
“你母亲喜欢小孩吗?”
“喜欢,可她更喜欢当祖母而不是外祖母,她一直想有个孙子能继承潘家的家业。”
“小伟,我可不想咱们的孩子去继承你家的家业,你要真爱我,就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结婚以后,就离开你的家,我不愿意你像你大哥那样去做违法的生意。我只想和你平平安安地像普通人那样生活。”
“没问题呀,我妈咪和我爹地也不想我跟大哥去做事的。”
“那,假使我们生了一个男孩,要是我想让他姓我的姓,姓吕,你答应不答应呢?”
“为什么?”
“这是我妈一辈子的愿望,不然我们老吕家就断根啦。”
“那好容易,我们生两个,一个姓潘,一个姓吕。”
“在香港不用计划生育吧?”
“随你生多少啦,没所谓的。”
“我挺害怕的,不知道我是不是生得出来。”
“没问题的,我们都很健康啊。”
后来我们又聊那把小提琴,我问他是怎么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和他哥哥联系上的。他说是在迪斯科舞厅,还有一次在桑拿浴室。我说亏你们能想得出来,跑到浴室赤条条地商量阴谋诡计去了。他在黑暗中露着白牙笑着:“我fIJ没办法呀,谁让你把我盯得那么死。”
我问,“冯世民是你杀的吗?”
他愣了愣,坦白说:“是啊。”
我把他的手从我身上拿下来,“你这手,杀过人的,别摸我了,我觉得特别扭。”
他做错事一样,缩着手辩解:“你知道的,他要杀我好几次了,要不是你救我,我早死定了。”
我笑了,说:“倒没想到你会这样有种。”
他问:“什么是有种?”
“就是胆大,”我说:“你杀他的时候,害怕吗?”
他想了想,说:“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唱歌,在唱姜育恒的《再回首》。”
“他那么老态龙钟了,还唱流行歌曲?”
“很跑调的。但最后两句我听得很清楚,‘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唱得蛮投入的。他一边唱着一边回首看我,我把枪掏出来对准他的头,我真不可想象,他盯着枪口一点没慌,除了脸上一条肌肉霍地动了一下之外,脸色一点没变,只是唱歌的声音一下子就没有了生气,死死板板含含糊糊像念一样。可他还是接着往下唱:‘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我冲他脸上开了一枪,他没有倒下,盯着我看,还坚持唱完‘伴着我’三个字。那时候我好怕,以为他练了什么功夫真的刀枪不入,后来他倒下去了。”
海岩:月月,我以前还纳闷,心想潘氏兄弟的几次秘密接触以及对方的一些内幕背景,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能那么细致地讲给我听,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潘小伟一五一十向你汇报的。没想到你们这种悄悄的“枕边话”,竟成了这个案子的“黑匣”。
吕月月:要这么说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海岩:另外,我也真佩服你们这种守身如玉的修养,同床而卧,竟能坐怀不乱。
吕月月:其实我心里是特别喜欢他的,可我又真不愿意让他这么快这么轻易就得到我。因为他们都说男人一旦得到女人的身体,对她的兴趣就减弱了,就冷淡了。另外我也不愿意让潘小伟认为我是一见着漂亮小伙儿就发酥的那种不值钱的女孩。
海岩:我理解。不过你们这个年龄的一见钟情的少男少女对这种事一般都很少这么斯文了。
吕月月:虽说他的动作开始还不敢放肆,可他那张嘴却也够主动的。他说亲爱的你就不能摸摸我吗?我就摸他来着,这一模就把我思想上的防线摸垮了。后来,我们就发生关系了。
海岩:他得到你以后,对你冷淡了吗?
吕月月:还好吧。后来我哭了,他搂着我吻我的脸,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弄疼我了,我说有点疼。疼是真的,因为这是我的第一次。可我哭并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失落感和羞耻感,那时候心里真是乱极了。
海岩:据说很多女孩子破身之夜的心情都很复杂,特别是像你这样和男的一见钟情然后又闪电式上床的类型,更是缺乏心理准备。况且这种男女之事,对女方特别是对一个处女来说,很少一夜即入佳境。
吕月月:头一夜他好像也很仓促,很胆怯,而且手忙脚乱紧紧张张,可我还是故意问他过去是不是经常和女孩子过夜?他说没有没有你怎么这样说我。
我诈他:“是你大哥说的。”
他呼地一下蹿起来,裸着身子跪在床上,发誓赌咒地骂道:“这个烂嘴老五,怎么胡说!”
“你保证这是你第一次吗?”我逼问。
“是啊,我发誓!”
“可你看上去很内行嘛。”
他愣了一下,“没有啊。”扭捏着,又说:“在同学家看过小电影嘛。”
“是三级片吗?”
“不是的,比三级片还厉害的,专门就是这种事,没什么故事情节的。”
“你常看吗?”
“有没有搞错,那种小电影总是那一套,看两三次就不要看了,没有意思。”
“看两三次就学坏了,可见你在美国念书好几年,大概什么坏事都会干了吧?”
他赌气地压在我身上,乱吻,“我就是个坏蛋我就是个坏蛋,坏蛋要强暴你!”我一边挣扎一边笑,好半天,他才饶了我,又异常温柔地用嘴唇磨我的耳垂,说他念书很勤奋的,在美国除了有两次和同学上街涂鸦之外没做过坏事的。
我们互相抱着,都感觉对方真好,从肉体到灵魂,都是自己的需要。这时我们的双手已不再慌张,不再羞涩,那么新奇而又坦然地触摸着对方,对方的每一寸肌肤都让自己兴奋不已。
潘小伟说:“我真没想到能在九死一生之后,还能柳暗花明地躺在一个世界上最美最美的女人的怀里,上帝把那些最戏剧性的经历拿来做了我们相爱的前奏。”
我说:“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次到大陆来玩,没想到这么多灾多难吧?”
他说:“我从天龙饭店逃到港华中心酒店,一看总台的小姐给我开的房号是407,就觉得凶多吉少,‘死临期了嘛,果然天龙帮扑过来想要勒死我。去了亚洲大酒店,一看房号:904,巧不巧,又是‘就临死’,所以命中注定少不了游乐园的那一场追杀。”
“可你也没死呀,是命不该死。”
“不,是命有凤凰来。你可要好好跟着我,保护着我,给我生一个儿子,不,生两个。”
我们聊天聊到半夜三更,潘小伟终于像个婴儿似的蜷在我的怀里无声地睡去。我虽然疲乏之极但了无睡意。翻来覆去地想明天我们会不会离开承德动身南下呢,一路上会不会碰到麻烦呢,到香港以后我和他再去哪里呢,潘家的人——他的母亲、姐姐和姐夫,以及掌门的大哥,能不能容下我这个不速而来的陌生女人呢?我什么时候才能和我妈团聚?哪年哪月能再见到队长把一切说清对薛会不会恨我?肯不肯饶恕?他离开我以后将会度过怎样的一生?
吕月月:在承德呆到第三天,播大伟仍然没有动身启程的意思。他看上去情绪很好,像度一个初夏的假期。他以前不知听到谁的评论,说避暑山庄只不过是一个公园,承德真正的主题应该是沿山庄外围顺序排列的外八庙,是外八庙成就了山庄的王者之气,并使整个儿承德不虚为圣地。
他说去游外八庙。
他对我的态度似乎也渐渐亲近起来,有时甚至还能和我讲两句并不可笑的笑话,那笑话虽然让人半懂不懂,但多少总算起到了调节距离和气氛的作用。
事实上潘大伟显然并不那么景仰外八庙,和前一天逛避暑山庄相比,他逛庙时明显表现得潦草和心不在焉。看过普仁寺和普乐寺,再到有小布达拉宫之称的普陀宗乘之庙时,他已面露厌色不想进去了。我问他:“香港人不是都很信佛吗?”他冷笑一下:“我信我自己。”又说:“信佛有什么用,冯世民信,以为心诚则灵,结果也逃不掉一死。”
他反过来问我:“你信什么,信共产主义吗?”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就说:“我信一切美好的理想。”
他笑:“理想就像海上幻景,好虽好,只是摸不到。理想对你们来说,无非就是那些枯燥的政治说教。”
我不想和他争辩,也没有随声附和。
他又笑:“我还信女人,信漂亮的女人。这个世界绝不能没有两样东西,一样是酒,一样就是女人。”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令人提防不安,他和他弟弟从外形到内心简直一无相似。
他突然问我:“你为什么从不化妆?”
我一愣,说实在的那时候我并没有化妆的习惯。但我托词:“出来时很匆忙,我什么都没有带。”
他看着我的脸,一动不动看我的脸,自言自语:
“你好漂亮,你有一张让所有男人都动心的脸……”
他的目光使我感到轻亵。我低头躲开他,从那一刻开始我尽量不使自己离开潘小伟太远。
小伟问我:“你和我大哥叽叽咕咕在说什么?”
我说没什么,然后顾左右言他。
晚上上了床,我对潘小伟说:“我不喜欢你大哥。”
潘小伟只顾拥着我吻我,心不在焉地答道:“是吗?”
我想应该趁早有言在先,我盯问道:“你不是答应过以后一定离他远远的,咱们自己单过吗?”
他压在我身上,呼吸不匀地敷衍着:“哈哈。”
他弄得我也有些兴奋了,但我压抑着。他既然爱我我就希望他能重视我的意愿,理解我的内心。可他似乎对我的肉体太感兴趣了,很容易使人担心爱的短暂。我挣扎着想要推开他。
“你听明白我说什么了吗?”
他正在兴头上,两条胳膊紧紧地箍着我的身子,急切地呼唤着:“亲爱的,亲爱的,你爱不爱我?你快说爱我,快说爱我,快说……”
我只好配合着他:“…爱你,我爱你……”
他终于停下来,趴在我身上喘气,一身汗水。喘息稍定,他问:“你刚才说什么,亲爱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问他:“票吗?”
他豪迈地说:“不累!”
我扭开脸,问:“还爱我吗?”
他把我的脸正过来,亲一下我的嘴,“当然爱呀。”
可不知为什么,这时我却笼罩在一种肉体欢悦后自然产生的失望和乏味中,我心情烦躁地说了一句:“小伟我觉得我不该跟你出来。”
他惊异地用胳膊支起身子,看我,“为什么?”
“我对你的家,对你要带我去的地方,太陌生了,我不知道会不会幸福。”
他从我身上翻下来,“别瞎想啦,别小孩子脾气呀,我们早些休息吧,明天要离开这里了。”
他对我低沉的情绪显然没有引起重视,冲了澡就昏昏地睡了。我躺在他的身边,精神上像虚脱一样,一片茫然,我甚至有一瞬间觉得与我同榻而卧的他,也突然陌生起来。早上醒来,我问他:“昨晚舒服吗?”
他说:“舒服。”停了一下,嘻的一笑,凑过来说:
“我最喜欢听你情话绵绵,或者听你呻吟叫喊。”
“特能满足你的征服感是吗?”
“因为那会让我觉得你很舒服,你很爱我,能让你舒服,我精神上就很快感的,我可不愿意和一根木头睡觉。”
我故意赌气,“我是木头,我是铁!”
“不不,你知道吗,你看上去就像凝固的脂,摸上去就像荡漾的水,好滑好软呀。”
他摸着我的乳房,又说:“你瞧,看上去挺挺的好结实呀,一摸,又这么软。”他咯咯地笑,“一摸它我就浑身难受。”
潘小伟确实是个很特别的人,他从木忌讳谈论在性的方面对我的感受,并且总是把做爱谈得那么无邪。
可我不能没有顾虑,说:“小伟,你不要总这样搞啊,这样下去,我会不会怀孕啊?”
他跳下床,毫无羞耻地在我面前赤身裸体,“我们不是讲好要生两个儿子吗?”
“可我们还没有结婚呀。”
“没事的呀,不会让你挺了肚子才穿婚纱的。”
他笑着跑进浴室洗漱,大声唱着粤语的流行歌曲。我真觉得他还是个没有成年的孩子。
这天上午,果然如潘小伟所言,我们离开了承德。离开承德的时候,潘大伟给北京密云那个山林别墅的主人发了一封信,信的大意就是告诉他那辆面包车放在承德山庄饭店的停车场上了。这样一来别墅的主人便会派人到承德把车开回北京去,避免给警方留下查证的线索。
上午十时三十分,我们搭乘的火车缓缓驶离了承德车站,开始往南走了。
海岩:是去广东吗?
吕月月:不,我们没走京广线。在第二天的傍晚,我们在东海之滨的大都市上海下了火车。
海岩:难道潘大伟还想在上海玩几天?
吕月月:不,是想从上海转车去广东,潘大伟断定这条线比较安全。那天晚上我们在距离上海火车站不算太远的上海新锦江大酒店下榻。那是当地一家很富名望的五星级饭店,有辉煌的大堂和号称全亚洲最大的旋转餐厅。在那足有两层楼高的巨大的空中楼阁上浏览上海的夜景,鸟瞰南京路和外滩的华丽的灯火,确实使人新奇不已。
晚饭前潘小伟领我到酒店二楼的商店街去买衣服,当然有阿强跟着。比起简陋的承德,百年繁华的上海滩毕竟不同了。我挑了件带条纹的短袖上衣和一只背带短裤,是一套,是日本货,比在承德买的一身“伪劣产品”感觉完全不同了。
潘小伟先是犹豫:“你要穿着短裤在这种大饭店里出席晚餐吗?”
我顶嘴:“你是不是要我买件一本正经的礼服,才能去吃今天晚上这顿饭?”
阿强圆场:“啊呀,没有那么讲究呀,大家在外逃难,喜欢什么就穿什么吧,何况她的腿露出来很好看的呀。”于是潘小伟闭了嘴。
晚上在旋转餐厅吃自助餐,餐后播大伟尚有余兴,打着饱嗝说不如出去找一家夜总会坐坐。阿强们兴高采烈地簇拥着他下楼。在电梯里我向潘小伟表示已经很累想回房休息,潘小伟还未回答,他大哥便断然否决:
“你们不可以单独留在饭店里的。”
潘小伟看看大哥的脸色,只好转身劝我:“大哥兴趣正好,我们不要扫他的兴吧。”
我腰酸背疼,但也只能忍气吞声。
在饭店门口叫了两辆出租车,和以前一样,潘大伟从不允许潘小伟和我单乘一车,总是叫阿强和我们挤在一起,好在阿强是个开朗随和的人。
出租车司机向我们推荐了一家很大的夜总会,我现在已记不得那夜总会的名字。不到十点钟的时候这里的生意已经很好,散座区人满为患。酒吧台边的灯光下,或站或坐聚着不少短裙短裤,浓妆艳抹的女人,用媚眼直勾勾地盯着每一个走进舞厅的男人。上海人把妓女叫做“煤饼”,就是我们北方烧的那种蜂窝煤。看得出来这家夜总会是“煤饼”多得绊脚。大概是近“煤”者黑的缘故,夜总会的服务小姐也大都把一张小脸涂得过分妖烧。营业经理则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看上去像电影里的妓院打手。他迎着我们用一口浓浓的上海话寒暄,我听出大意是已经没有座位了,但还有一间包房收费两千八百元。播大伟眉头都没动一下就跟他进了那间其实只有十米见方的单间。
阿强粗声粗气地质问:“这样差的房间,要收这样贵的价钱,你们这是开黑店吧!”
那位经理同样粗声答辩:“不要瞎讲,我们这房间的价钱还包一瓶XO洋酒,蛮合算的。”
果然,很快便有人送进一瓶未开封的“轩尼诗”XO,跟着XO鱼贯而来的,还有三位陪酒的小姐。
由阿强安排,两个小姐一左一右,紧挨潘大伟挤在一只双人沙发上,另一位小姐蹲在前面替他点歌斟酒。看着那几位小姐娇滴滴自来熟极尽亲热之能事,我感到恶心。
那一晚上阿强们难得放纵,又喝又唱,丑态百出。潘大伟自己只是狂饮但从不唱歌,他喜欢在别人唱歌时插科打泽,随意褒贬,以此为乐。阿强们为讨主人欢心,也尽挑些“搅笑”版的粤语歌来唱。潘大伟开怀豪饮,一瓶洋酒转眼喝光,再开一瓶又喝掉大半。他红着眼问我:
“黄小姐(他们让我化名黄小姐),你为什么不喝?”
我说我从不喝酒。
潘小伟坐在我身边也替我说:“大哥,她不会喝酒的。”
“这是好酒,小伟,你应该知道这是好酒。”从潘大伟的神态上,可以看出他已多少有些醉意了。
“我知道的。”潘小伟敷衍着。
“啊,你是学酒店管理的,”潘大伟笑道,“好,我考考你这位留洋的学生,你说,从哪里可以看出这酒的好坏?”
潘小伟皱着眉,硬着头皮答道:“洋酒的好坏,主要是看窖存时间和产地,XO至少窖存40年,VSOP要咨存20年……”
“有没有搞错,”潘大伟打断弟弟,“这些我还要你教我吗!”
“那大哥教教我好啦。”潘小伟没好气地顶嘴。
“告诉你笨蛋,”潘大伟把手中的酒杯倾斜了一下又放平,他把酒在荡漾时挂在杯子上的柔和的痕迹给弟弟看,“看见了吗,这线条像什么?”
’’像什么?”
“多像女人叉开的两条腿,哈哈,一个女人,叉开两条腿,在等待着什么,看见了吗,这就是好酒!”
一个陪酒小姐不知羞耻地装天真,问:“真是这样吗?”
潘大伟笑得更凶,大手摸着已经空了的“轩尼诗”的瓶颈,说:“看见吗,多像女人的脖子,女人的肩。那些设计师真是厉害,他们伤着女人的曲线画这个瓶子,我早说过,艺术家都是色狼啦!”
阿强们随声附和地跟着笑,陪酒小姐真的端起瓶子看,浅薄地惊叹,“呀,真的很像的。”
潘大伟放肆地摸着那位小姐的脖子说:“不,酒可不像女人。酒越老越好,女人可是越新越好。”
潘小伟无可奈何地看看我,替他解释:“大哥喝醉了。”
“我不会醉的。小姐,再开一瓶!”
播大伟不顾弟弟的拦阻,执意又开了一瓶XO,亲自在我面前倒上一大杯。
“黄小姐,请你赏我一个脸,无论如何你今天要喝掉这杯。”
我板着脸,心里非常反感,也非常害怕,我坚持说,我从木喝酒!
“好,我替你喝,但我喝了你要给我唱一支歌。我点一支歌你唱!”
没等我答话,潘大伟已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好,我喝了,你要唱!你唱—…·小姐,快把歌本给我拿来!”
我想我可不是他雇来陪他消遣的女人,我说我不会唱歌!
潘小伟息事宁人地劝我:“月月,就唱一个好啦,我也好喜欢你的嗓子啊。”
我站起来,一句话没说,拉开门径直就走出去了。我听见潘大伟恼羞成怒地摔了杯子。
那一晚上的不愉快是接腹而来的。一回到新锦江大酒店,我就冲小伟发火。
“你大哥这样无礼,而且是当着你的面,当着你的面。我真受不了,我没有一点安全感,你到底能不能给我一点安全感?”
出乎意料的是,潘小伟这次对我的指责不但不加劝慰,反而批评我:“你不要这样大小姐脾气啦,大哥不过是请你唱唱歌嘛,大家在一起玩嘛……”
他这样一说我更生气了。兄弟之妻不可欺,是做人的起码道德,我心里明明白白能感觉到播大伟不是个正经东西,可我怎样对小伟说呢。
“他欺负我,你看不见,你不管,不如我fIJ现在就把这事说清楚,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我越吵越厉害,潘小伟坐在我对面,同样气不相让。
“大哥怎么会欺负你呢,我明白告诉你,他现在还疑心你是不是警方的卧底呢,没理由动这种心思的!”
潘小伟突发此言,让我一下子傻了,骤然觉得自己被逼进了一个角落,似乎已看不到出路。潘小伟忍不住继续坦白:
“大哥很怕你的,他让我盯住你,又让阿强他们盯住我们俩,你忘了在承德的第一天晚上吗?你让我去和大哥睡在一起,我走以后你房间的电话是不是一直在响?”
我隐约有此印象。
“那是大哥怕你和外面通电话,所以不断打电话到你房间,看看是不是占线,后来他就逼我回去盯住你。”
小伟漏出的这个口风,使我不寒而栗,我越来越看清了自己的前途和处境,我确确实实是处在一个前无出路后无退步的绝境中。
那一夜我们谁也没有碰谁,各想各的心事。我真想给我妈打个电话,哪怕什么都不说,只听听她的声音。虽然酒店房间里的电话都有长途直拨的功能,但我不敢打,如果在结帐的时候他们发现我的房间有一笔打往北京的长途电话费的话,他们会把我弄死也说不定。
夜里我是何时睡去的已不复记忆,天亮的时候我醒了,发现潘小伟正在轻轻吻我的脸。我躺着没动,闭着眼,任他一颗一颗解开我的衬衣的扣子,从上往下一路吻去,当他把手伸进我的内裤时,我躲开下身,抱住了他。
“小伟,告诉我,你爱不爱我?”
“当然啦。”
“爱我什么?”
他把一张嫩嫩的脸来贴我,“什么都爱啦。”
“爱我的脸蛋,爱我的身体,是吗?”
“爱你这个人嘛,爱你这个人,什么都包括啦,当然也包括肉体嘛,怎么可以分开啊。”
“那好,”我捧住他的脸,“那我求你答应我一件事,你先告诉我答应还是不答应。”
“什么事?”
“你先说答应不答应。”
“总要我能办到的事嘛。”
“你肯定能办到。”
“那当然可以啦,到底什么事?”
“跟我回去好吗?”
“回哪里去?”
“回北京去!”
潘小伟吃惊地瞪我:“……有没有搞错,回北京去干什么?”
“我们去找伍队长,可以把一切说清楚。”
“你疯了,你知道我杀了冯世民!”
“你完全可以说冯世民先要杀你,你杀他是正当防卫。”
“你以为伍队长是小孩子吗,随你编什么故事他都信吗!”
“你听我说,”我搂住潘小伟,在那瞬间我信心陡起,我想也许这真是一个好主意。我必须让他听下去。
“你听我说,冯世民死的时候,身上是带着枪的,而且他两次要杀你,这都是证据。你杀他自卫完全可以成立。如果你去自首,就更有利了。而且小提琴是你交给政府的,你是立了大功的!大陆政府的一贯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赎罪,立大功受奖。”
我为自己雄辩的分析而暗暗满意,不料潘小伟却从我身上爬起来,一脸恼火。
“你疯了,我才不去自首!”
我仍然执著地相信自己的说服力,“小伟,你听我说……
”而潘小伟却已毫无耐性地暴跳起来,他把我的衬衣狠狠摔在我的胸前。
“你是不是想去出卖我?”
我一看他真急了,我说:“你怎么这样想,你知道我爱你!”
他气急败坏地胡乱蹬上牛仔裤,冲我大喊了一声:“我好怕你!”
我扑过去拉住他:“小伟!”
他甩开我的手:“我不想你这样变来变去!”
我再次拉住他:“算我没说好吗?”
我想也许我的提议太突然了,他一下子没法接受,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吵嘴时主动求他原谅。我说了好些哄他的话,他的情绪才慢慢平定下来。
我抱着他说别生气了,亲我一下吧。他不那么情愿地把嘴唇胡乱在我脸上碰了一下,咕喀了一句:
“我爱你。”
这天下午我们拿着上海至广州的软席卧铺的火车票,登上了南行的列车,终于开始向我们真正的目的地出发了。这一路上我完全证实了潘小伟昨晚的话,我的一举一动确实被他哥哥严密地控制着,几乎连去车厢另一头上厕所,都有个“尾巴”跟在外面。车上的一个年轻乘警有几次主动和我搭讪,其实也就是没话找话聊聊天,竟也弄得他们非常紧张。车至郑州的时候,停车时间很长,许多当地的小贩把各种雪糕熟食之类送到车窗跟前叫卖,也有许多乘客下车到站台上去换空气。我问小伟:“假使我这时要跳车而逃呢,你大哥怎么办,会掏出手枪在我背后来一下吗?”
潘小伟皱眉,“我的大小姐,你有完没完呀,为什么总这样无事生非,我讨厌这样。”
“你大哥才讨厌呢,我冒着危险连家都不要了跟你跑出来,他凭什么这样对待我。”
“你这样说不公平,大哥又不了解你,这种时候带着个陌生人同路,他怎么能不小心。”
“我是你带来的,难道他连你也不相信吗?”
“我大哥只信他自己。”
“你就拿这样一个大哥当依靠吗?”
“大哥就是为了我,才肯这样冒险带着你的。”
我不再和他争下去,他的这句话非常伤我的自尊心,好像我是死皮赖脸像讨饭一样靠他们怜悯才被他们带到这里的。我心头发酸,眼圈发红,但我强忍着。我不想再在他面前哭!
从此以后我便沉默下来,总是长时间守着车窗不发一言。我眼看窗外的大地在急速地退去,我知道自己越走越远,我心里在哭,但我从不出声,从不流泪。潘小伟并没意识到他说错了什么,可见我沉默还是有些慌张,不住地问我是不是木舒服是不是烦,我不答话他就怨恨地看我,又无可奈何地喘粗气。
于是他跑到他大哥的包厢里,和他大哥单独谈了许久,声音虽然竭力压低,但我在走廊上仍然能听出他们在激烈争吵。最后不知是谈判破裂还是达成协议,潘小伟出来时的表情虽然无精打采异常低沉,但此后他大哥和潘家那几个“家丁”对我的态度却有了明显转变,尽管看护依旧,但表情辞令上,都客气礼貌多了。
列车开进广东省境内已是深夜,我在上铺辗转反侧。自从离开北京我几乎从没睡过好觉,人也瘦了很多。潘小伟在我对面突然醒来,问我怎么还不睡,是不是不习惯坐车。我看看下铺的阿强坐在窗前吸烟,红火如豆,忽明忽灭,另一个和他替换着睡觉的接罗则鼾声如唱,抑扬顿挫。我看看潘小伟什么都没说,可我有千言万语。
潘小伟躺下了,翻了一个身,背朝天孩子似的趴着,梦呓般冲我说了句:“亲爱的,睡吧。”
凌晨时有人敲响我们包厢的门,阿强应了一声便翻身跳起,他叫醒大家,说起来吧,我们到了。我起来先看窗外,站台上空空荡荡,夜色木曾褪净,太阳尚未升起,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地。
列车在这个冷清的小站停了一分钟,便隆隆地开走了。把我们留在晨光依稀的站台上。我举目四望,心里疑惑,这显然不是广州。出站口的栅栏处,孤零零地停着一辆黑色的子弹头面包车,车前站着一个瘦子,用细如柴秆的手臂冲我们招呼了一下。播大伟会意地点头一笑,率先大步向出站口走去。我这才明白此行的终点并非广州,而他ffJ一直对我和小伟隐瞒着这个真正的目的地。
潘小伟好像无所谓,无动于衷地指着站牌,对我说道:
“花都,好靓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