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他们先是继续聊了几句这个项目,然后郑百祥说到集团下属的特种材料公司的总工程师昨天患脑溢血去世,几个亲友闹着要求按因公死亡对待的事,问吴长天听说没有。吴长天表态说:听说那总工程师是下了班和几个同事一起喝酒的时候发病死的,家属非说他是利用喝酒吃饭的机会在做同事的思想工作,这样来算因公死亡太牵强了。这样算以后还会有连锁反应,而且肯定让人笑话。还是按普通死亡算,他的追悼会,我可以亲自去参加。郑百祥点头称是,说原来只安排人事部和工会的头头儿去的,如果集团的一把手亲自送葬,他的亲友也该知足了。
说罢此事,郑百祥话锋一转,又关切到吴长天五十大寿的安排,说这个生日可要好好过过。他对吴长天表示:“吴总,这件事你就给个原则,具体的都由我来操办好了。”郑百祥的热心和诚恳,包含了很多意思,既有副将对主帅的尊敬,又有多年挚友的情分。吴长天是完全心领神会的。但是因为儿子的事,吴长天过寿的心情大减特减。在郑百祥的面前,他并不掩饰内心的沮丧。
“算啦,现在公司的经营形势也不很景气,庆寿这类事不合时宜,等六十岁的时候再说吧。”
郑百祥不以为然,还是极力怂恿:“半百之寿,绝不可省。你为长天集团呕心沥血这么多年,建功立业咱们都没怎么庆祝过,这回大家也是想借这个机会,热闹一下。既是你的吉利,也是我们大家的吉利,绝不能省,绝不能省。”
吴长天沉默了一会儿,兴致依然没有。但郑百祥的意思,是把做寿当做一个象征,主旨是借此形式,将长天集团的重臣和元老集合起来,鼓舞士气和增加凝聚力,一举多得。要是过去悟到这层意义,吴长天自会当仁不让。可现在,他想,还是算了吧,总不能一辈子都把个人的生活心情去服从集体事业的需要啊。再说,长天集团的产权问题到现在悬而未决,今后还不知竟是谁家之天下呢。如果真有被扫地出门的那一天,还要今日这番虚荣做什么?
但郑百祥下面的话又让他转了念:“吴总,梅启良下月就要到北京上党校学习了,可能是提职进省委常委的前奏吧。我们这次从吉海来的时候,他还问过你的生日是在北京过还是在吉海过,要是在北京过,让我们通知他。”
吴长天思索一下,终于点了头,说:“那这样好了,我们小范围地聚一下。请上梅书记,你也参加,叫上集团最老的几个人。也不用到外边去,就在京西别墅里,我请大家吃顿饭,聊一聊,就可以了。”
他的口气是决定式的,郑百祥也就点头赞成:“也好。”他说,“梅书记的夫人女儿要是不来的话,倒是可以让李大功找几个年轻的女同志来,陪梅书记跳跳舞。我知道你是誓死不跳舞的,梅书记可上瘾,请几个年轻小姐来气氛好。”
吴长天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说:“年轻女孩子,李大功认识得多。”
提到李大功,吴长天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恶念,这几乎是他一生中从未有过的一念。李大功三教九流无人不识,他吴长天贵为工商巨子,与其暗自屈从一个小小的女记者的任性,默不作声地忍受这份夺子之痛,不如让李大功找几个社会上的朋友,用一点儿下层老百姓的手段,教训教训她,让她也知道知道世俗的道理,也为自己的自私行为付出一点儿代价。他这样想着不禁有几分出气的快意。可心里也知道只是想想而已。
每个人都有赌气的时候。人兽同源,每个人在灵魂深处都有些下作的念头隐匿着,只有自己知道。吴长天不知道的是,假使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确实把他逼急了,逼到你死我活的那一步,他会不会也能变得冷酷无情、不择手段。
从公开的女权主义者和潜在的独身主义者转变为爱情至上者,林星自己也难定义这究竟算是信念的弃守还是生活的觉醒。她可以肯定的,只是这个转变实际上就是把自己的一切——独立、毅力、信心——一一交出的过程。剩下的只有依赖,和对炽爱终将归于平淡的恐惧。
在逃出潭柘寺塔院之后,她在山侧的一片深深的竹林中躲藏了很久,她不想见到任何人。艾丽和阿欣大声呼喊着找到她,并用出租车把她送回家时,已经是那一天的黄昏。客厅里被漆成淡黄色的墙面上,夕阳显得有些刺目,吴晓正在卫生间洗脸擦油地收拾自己,从那被发胶浆得极其有形的头发上,可以猜到他正准备外出。林星进门时他的眼睛甚至没有离开镜子,只是随意地问道:你见到那老中医了吗?怎么去了一天?林星坐在沙发上没有回答,仅仅欲言又止地应了一声。
吴晓从卫生间出来了,说:“我们有几个朋友要聚一聚,我得赶快走了。”
林星看他,她有很多话想在此刻对他说,可他行色匆匆。她已经很久没见到他如此精心地打扮自己了。以致让她无端地联想到他过去每晚都乐此不疲的那种要求,也有多日没再来过。由此她竟突然有了一个重大的醒悟,她其实早该意识到的:最有可能夺走他们现在的幸福的,不是吴晓的爸爸,而是他们自己。
她压抑着不安,掩饰着怀疑,问:“你上哪儿去,和谁聚?”
“几个过去的朋友,你不认识的。”
吴晓像是想起要带什么东西,手忙脚乱地跑进卧室里翻找。他的口气那么敷衍,甚至对为什么不带她去不做一句解释。她坚持问:“你们去哪儿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