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声不响,心情极度败坏,他没想到现在搞案子这么复杂,这么掣肘,这么叫人讨厌!
“哼,我们现在倒像是‘留用人员’①了,”他冷冷地说,“好了,我以后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了。”
“那倒也用不着,反正少说为佳吧。”纪真的情绪也不高。
可是到了晚上快下班的时候,纪真又把他给叫去了。
“我考虑了一下,你那毛病,也是难改呀,回头要真跟副局长冲突起来,我就不好为你说话了。我看干脆,你上追谣办帮帮忙得了。放心,这案子有我呢,出不了大差池。”
纪真的口气是不容商量的,他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这时候也只能拿得起放得下了。他笑笑,说:“为什么偏让我去追谣办?还不如去分房办、公用家具折价办呢,反正处里现在各种办公室一大堆,都要人去。”
“那些个地方,矛盾太多,你一个业务干部犯不着搅进去,搞一身纠纷。”
就这样,他成了追逐办的第一副主任。
回想起来,纪真和他的交情是在解放前就建立的。那时候,他们同在南州市那所最大的教会大学里读书。纪真是高年级学生,地下党员,后来因遭到国民党特务的通缉,离开了学校,还在他的家里避宿过一个多月,可以算得上生死之交了。那时的纪真,在他
①解放初期对留在我公安机关工作的一部分国民党旧警察的称谓。眼里是个何等了得的英雄!南州解放了,党从大学生中挑选了一批骨干加入到公安机关,段兴玉恰好分配到纪真所在的五处。在五十年代反美蒋特务的斗争中,他们这一对上下级之间的友谊和默契,至今还能引起段兴玉的无限感忆和怀念。那时候的纪真就如同那个年代一样,是那么富于朝气,那么精神抖擞,好像完全不知疲倦和发愁。六①年当上五处的第一把手以后,谁都认为他是一个在事业上极有前途的接班干部。“文化大革命”头几年,纪真虽说也戴过高帽,也住过“牛棚”,尝了几天“牛鬼蛇神”、打翻在地的滋味,但是在七二年就随着老局长马树峰官复原职了。尽管这几年总是处在“业务上的骨干力量,政治上的统战对象”这样一个难堪境地,但是他的复出,在砸烂公检法以后,市局各业务处的第一把手全被军代表和造反派垄断的局面下,就像宋朝南人做了宰相、清代汉人入了一品一样,毕竟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然而最熟悉纪真的他,却早就看出纪真“出山”以后这几年,的确在慢慢地变,圆滑了,没有棱角了,无论干什么,总要瞻前顾后一番。有时甚至谨慎得连对他这个生死之交也不敢敞开心扉了。
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今年春节他在纪真家喝酒的那次,当他和纪真的爱人说起江青去小靳庄的事时,纪真突然冒了一句,“唉,可惜杨开慧同志死得太早了。”这一句话,引得他和纪真的爱人、孩子都放胆地发起不合时宜的议论来了。他觉得那是这许多年来唯一一次大家在一起都敢说心里话的聚会,所以心里特别痛快。可是纪真,大概是悔于酒后吐真言吧,事后几次在他面前言不由衷、拐弯抹角地说了些补救的话,显然是怕他在外面多嘴,这使他感慨系之,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倒不是因为自己不被纪真信任,而是因为他看到了纪真内心里孤独得已经没有一个可以坦诚告白的知己了,人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更可悲的吗?
对十一广场烈士纪念碑下的那几个花圈,他也向纪真问过看法,纪真是一副故作轻描淡写的神情,“清明节快到了,送花圈很正常嘛。”他当然不相信,凭纪真这样一个老侦察员的敏锐眼光,还能看不出这是党内斗争表面化、群众化的一个迹象,纪真不过是意会而不明言罢了。但这件事毕竟又使段兴玉心里稍稍温暖了一些,因为他深知纪真性格的本质,并不是惯于模棱两可的,纪真一向干脆、喜欢一针见血,现在既然故意把花圈的实质掩盖为正常现象,并无焦忧痛恶之慨,也就足见其内心的倾向了。
今天上午,他们追谣办公室的一个去北京出差的同志回来了,跟他汇报完工作后,顺带讲了讲北京的情况。看来,北京也有不少人在酝酿着清明节搞点活动。南京的事态未平,各地已先不稳,南州的形势会怎么发展呢?唉,这个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啊,真到了老百姓要上大街说话的劫数了吗!
可近一天没有说话了。
这是施万云近几年才形成的习惯。在南州旧市委的领导干部中,他一向被认为是位出色的演说家。在文革前的十七年中,做检察长就做了十三年,作为检察长,重要审判常常免不了要亲自出庭支持公诉,亲自参加法庭辩论,没有一副好的口才是不行的。他的出名的雄辩,一直延续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那几年,在批斗会上常同“革命群众”激烈舌战,调侃之势不减。以后,当然是低头认罪了。再以后,下放到了农场。直到七三年打农场回来在家这么一住,他才真正的变成了半个哑巴,连相随了几十年的宋凡也常常要为他的沉默而发慌。
快吃晚饭的时候,江一明来了,手里提着一包松花蛋,一定又是他那个在部队工作的儿子给他带来的,这玩意在南州的市场上差不多绝迹快十年了,的确是稀罕之物。江一明倒是有个不甘寂寞的嘴巴,三十年代他们同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他这个学工科的,倒比自己这个学法学的还要健谈,不管和什么对象谈论什么问题,一概滔滔而来。当时曾因此得了一个洋名字:“巴尼僚斯”,取的是汉文“把你聊死”的谐音。几十年了,学生时期的往事早被岁月的泥沙埋掉,可江一明那乐天达观的性格和爱发议论的毛病,却如同根性一般地保留下来。也许,这些年他作为941厂的头号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比自己这个全市政法系统的头号走资派所受到的冲击,到底要小些吧。
“怎么样?又听到什么小道消息了吗产’江一明把松花蛋往桌上一放,第一句话便这样问。
施万云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记得刚从农场回到南州市的时候,江一明是头一个找到这间聊遮风雨的小屋来看他的,好在他们不属于一个系统,只以老同学的关系相来往,倒也不会过于招嫌。江一明呢,老伴在“文革”初就惊病交加去世了,儿女们又都在外地,老头子一个人鳏寡孤独,就常到他这儿走动走动,吃吃便饭,也常常带来些松花蛋这类的精贵食品和一些来路复杂的小道消息。
“坐吧,”他对江一明说了一句,指了指旁边的小沙发。这一对小沙发还是他从原来的住处扫地出门以后,市委一个管仓库的老工人,从他原来的一堆家具中拣出来悄悄还给他的。这几年,他和宋凡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对小沙发上度过的。沙发的外表已经破旧不堪,很寒接,不知里面的簧是不是歪倒了,坐上去有一种凹凸不平的感觉。
江一明没有坐,指指里屋的门帘,“宋凡和孩子们不在?”
“季虹今天休息,和援朝一起出去了,萌萌在外边小厨房做饭,她妈妈刚也去了,你来时没看见?”
“啊,没有。”
江一明话音没落,宋凡和萌萌端着菜走进屋来。
“哟,一明怎么这么有口福,知道我们今天打牙祭?”宋凡的脸上露出些难得的笑容。
“有什么好东西?”
“姜汁肘子,我妈的手艺。”萌萌掀开沾满油污的大砂锅盖子,一股很好闻的热气飘满整个房间。
江一明活泼地眨动着疑问的眼睛,“啊,你们准是约了什么客了吧。老施这几年可是个苦行僧哟。”
“没外人,一会儿就是援朝来,这肘子就是他搞来的。还有萌萌的那个小朋友,也来。”
“哈,我今天是沾了孩子们的光了。”
江一明的笑声,使施万云的胸中倏然热了一下。
季虹今年二十六岁了,这个年龄对于一个没有出嫁的姑娘来说,有时难免会成为一种苦恼。在这几年的沉默中,他常常在内心深处觉得对不起孩子,特别是对虹虹,更有种沉重的负疚感。他还能很清楚的记得,“文化大革命’炯炯0开始的时候,虹虹是怎样果断而又自然地投入到那股狂热的潮流中去,和她那班年轻的同学一样,整天兴奋到了一种“虚脱”的状态。大串联!一句话,就像风一般地走了。可是当她披满征尘地回来,看到的却是一个被抄得七零八落的家。在他和宋凡都被关进“隔离班”以后,她就被扒走了红袖章,从光辉浪漫的顶尖跌进暗淡痛苦的渊底。摆在她面前的最大生活题目,是要靠自己的力量养活自己也养活妹妹。不容易呀,那时候是外无援兵,内无粮草,萌萌才只有十二岁,完全不能自立,就靠虹虹给人家洗衣服、带孩子、拣大字报纸卖钱苟以活命。虹虹是什么都干了,一个只有十八岁的、靠保姆带大的女孩子,实在是不容易的。啊,那时她还来隔离班看过他,给他带来了一小瓶盐炒辣椒呐。有八年了,他一想起来便禁不住热泪盈眶。作为父亲,他是有负于孩子的,至今也无力补救和挽回。他看到虹虹现在有时候爱无端地发脾气,有时思想偏激得失去节制,而这一切又常是发端于对个人不幸的怨尤,他却难以表示一点儿稍微严厉的责备。小时候感情不快乐的人,难免会变得古怪和脆弱。孩子是受了刺激受了委曲的,是难怪的。江一明倒是很喜欢这两个孩子,虹虹能到941厂做仓库保管员,他是帮了很大忙的。而且像卢援朝这样的年轻人,在941厂那种大型企业中做外文资料翻译工作,身价和眼光都是不低的,要不是一明的一力保媒,爱上虹虹这样一个父亲还被“挂着”的姑娘,恐怕也是要大费踌躇的。
现在,他们这一对儿看来是成了,总算了却了他和宋凡的一桩心事。萌萌暂时还小,还不到着急的时候,可来凡说得也有道理,早一点儿找好找,有机会也不要耽误。是的,他已经连累孩子们了,怎么会再耽误她们呢?宋凡这话是几个月以前说的,她当时就留意了那个用自行车撞伤萌萌的男孩子。萌萌对那男孩儿的好感是著于言表的,现在竟已经发展到有点离不开他了。没想到,萌萌这么个温慢的性子,竟然会陷到一个一见钟情的浪漫故事里去。不过那男孩子倒确是有一副迷人的外表,他是公安局的干部,政治上会十分可靠。可是,一个公安人员大凡也不愿意在自己清白的社会关系中半路掺进一点儿喂瞟,弄得将来填个登记表都要皱眉头的。何况萌萌至今还没有工作,这些情况,在两相爱极时自可不顾,日久天长了,人家会不会心生嫌弃呢?
虹虹回来了,他的思绪中断下来。卢援朝今天戴了副不很深的眼镜,显得老气些。两年多了,他一直搞不清他和虹虹是同岁还是比她大一岁。作为一个在“文革”初走进外语学院大门的挂牌大学生,这十年来要不是靠自学,怕是连ABC都念不准呢。个人有个人对生活的态度,卢援朝看来是个不大关心政治的人,对当前的运动没兴趣倒还犹可,可居然连马克思主义的来源和组成部分这样基本的知识都不知道,虽说现在不少工人家庭出身的青年都这样,但毕竟也不是个优点吧。
周志明是最后一个到的,这孩子每次都先要向他和宋凡问候几句礼貌的套话,为此常惹得虹虹背后讥笑,说他沾了一身市民俗气。其实,这也是虹虹的古怪之一端吧。
大家围着桌子入了座。这张又大又难看的旧桌子,几乎占去这间屋子五分之一的空间。桌上很丰富,除了姜计肘子、松花蛋之外,还有肉片土豆、鸡蛋韭菜、肉炒胡萝卜丝。透过从砂锅里升上去的片片热气,他的目光从大家笑意融融的脸上扫过,那个悲凉的叹息又在心中滚动了一下。
“唉,妻子、儿女、小康之家、蛰居生活,如此了却残生,也算是种‘善终’了吧。”
“萌萌,有酒吗?这么好的菜不喝一点儿岂不太可惜了。”江一明的声音把他的注意力又吸引过去。
“还有一瓶啤酒,我姐姐喝的。”
“拿出来,啤酒也行。”
除了他之外,每个人的面前添了一个斟着鲜黄酒汁的小杯子。江一明端起杯子,先冲他说了一句:“万云还是不破戒么?”又对孩子们说:“来,祝你们,啊,早一点儿……哈哈。”
大家端起杯子来,笑着正要喝,宋凡说:“你们也不祝视江伯伯么?”
萌萌把杯子往前一伸:“祝江伯伯身体健康。”
虹虹也伸过杯子:“永远健康,永远健康!”连来凡都跟着笑起来。
江一明停住笑,用手在刚刚白起来的胡子上抹了抹,说:“这句话现在倒成了绝响了,再听起来,真觉得好笑,可当初天天喊的时候,八亿人有几个不是诚心诚意?八亿人啊!”
的确,一明的话是不错的,可施万云听了总觉得不舒服,好像有点儿什么不对劲儿。哪儿不对劲儿呢?……也许是自己太过正统了吧。
他把目光又移到孩子们身上,虹虹就是在吃饭的时候,也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别看她当了几年“黑五类”,可干部子弟那种优越感仍然是根深蒂固的,声音动作,都还是那么张扬,这使得坐在她身边的卢援朝更显出沉默寡言来。他搞不清像卢援朝这种一帆风顺的青年,何以总是这么一副心事重重、老气横秋的神情。萌萌呢,每当周志明一来,就照例要拘谨些,老实些,庄重些,当然,那是一种乐滋滋的拘谨、老实、庄重。而周志明似乎比她还要老实,端坐着,腼腼腆腆、巴巴结结的,‘菜也不多吃。施万云不由用手指指砂锅,对那小伙子说:
“来,你不要客气,这都是我家里人,这位是我三十年代的老同学,941厂的总工程师,你们见过面的。”
“见过。”江一明用他那种老知识分子特有的礼貌微欠了一下身。
“见过好几次了。”小伙子也慌忙欠了一下身。
“你和他也早就熟悉了吧,”施万云又指指卢援朝,说,“肖萌姐姐的朋友,也在941厂工作。”
卢援朝难得地笑了一下,“那天,他撞了小萌,我正在那儿呢,我还差点儿跟他吵起来。”
卢援朝是个典型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对任何纠纷都是退避三舍的,施万云想象不出来他会在外边和谁吵架,果然,虹虹跳出来揭他的底了。
“你这书呆子也会吵架吗?”她的插话又引起一片笑声。“真的,真到了外面,他还不如我能吵呢。我现在最能吵架,看什么都不顺眼,都想吵一通才解气。爸爸干了一辈子革命,到现在连个房子都不给解决,真是……”
看,她又扯到这儿来了,施万云唯恐她又要借题发挥,来一通牢骚,忙把话引开,他对那小伙子问:“听说你去了湘西?对湘西感觉怎么样?”
“很好,那地方风景特别美。”
“湘西的确很美,五十年代我去过一次。”江一明很快抢去了这个话题,“那是种朴实的,天然去雕饰的美。之所以名不见经传,我看是由于偏处一隅,不为外人所知的缘故。哎,你不要客气,吃菜呀。”他也像主人似的招呼周志明。
“来,”卢援朝在周志明碗里夹了一些鸡蛋韭菜,他今天仿佛格外活跃了些,笑着对周志明说:“你是搞公安的,多吃一些韭菜有助于提高逻辑思维的能力。”
“哦?”江一明笑道,“这是什么奇谈怪论?”
“前几天我在厂资料室看了本外国杂志,上面有篇文章介绍了挪威学者阿拉弗·林德里特列姆关于蔬菜对人的某些影响的研究情况。这位学者认为,胡萝卜和菠菜容易引起忧郁;土豆使人安宁,还有…·”
“还有什么,你说说我适合多吃什么?”虹虹挑衅般地问。
“你应该多吃葛营,可惜现在没有。葛芭可以帮助提高音乐才能。”
“虹虹现在还常练声么?”江一明问。
宋凡替女儿说道:“有时候到公园去练练,家里没法儿大声练,左右邻居要骂的。要我说,练了半天有什么用呢?上星期市歌剧院一个熟人给她听了听嗓子,说不错。可不错又能怎么样,现在的事还不就是这样,你就是比郭兰英唱得好,没门路照样进不了歌剧院。哎,虹虹,那天刘老师听了唱怎么说来着?”
“说我嗓音条件不错,中音区尤其好,高音部分毛病多些。”
“年轻人嘛,有兴趣你就让她练,多一手本领没坏处。依我看,虹虹将来是会有出息的,萌萌也会有出息的。现在的年轻人呀,老宋,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啦,爱学习的真是不多。一个民族的文化水平是这个民族最稳定、最有连续性的物质力量。年轻人如果总像现在这么不刻苦,国家就无望了。唉——”江一明抖抖胡子,又说:“可惜现在总有那么几个人,想要重演秦始皇和中世纪欧洲神学家们的惨烈,偌大的中国竟找不到几本书。知识是人类发展的记录,怎么扼杀得了呢?前两天我们邻居家的小孩子,不知从哪找来本旧杂志,啊呀,残篇断页,破得不成样子了,可我看他读起来还是那么吮吸有声,真是个悲壮的画面……”
施万云不无担心地看了一眼周志明,他对这位来自公安局的小伙子毕竟是不甚知底的,那小伙子也专注地在听,还不时地点着头,但他还是打断了江一明的长篇大论,以免他再说出什么危言耸听的话来。
“爱学习好嘛,你们江伯伯就是个钻学问的人,不仅在航空机械方面是国内一流的专家,而且旁通别类。一明,最近还有兴做诗么?”
“唉,老啦,江郎才尽啦。”江一明说了一句,把脸转向几个年轻人,“我年轻的时候几乎什么书都看,追求博览,可每每不能竞学,差不多成了半吊子杂家,及至上了大学,才专攻了工科。写诗嘛,业余爱好,不过是兴之所至,随口胡诌几句罢了。萌萌最近又看了什么好诗么?”
“看了一本(普希金诗集》,写得真好。”
“你喜欢看些什么书呀?”江一明又向周志明问。
“中国的古典文学比较喜欢一些,(红楼梦》、(水游》……”
“晚清四大谴责小说看过么?”
“看过(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和(孽海花)没看过,搞不到书呀。”
“诗词读一些么?”
“不大读,我不懂诗。”
“诗词在我国古典文学的长河中是一条主要的流脉,喜欢古典文学就一定要读诗词。毛主席对古典诗词是极为精通的,他自己也工习韵文,戎马控他之中仍不废吟咏……”
“一明,快吃吧,肘子一凉就不好吃啦。”这回是宋凡打断了他的话。
“好好,我差不多饱了。”
晚饭吃完,已经是八点多钟了。施万云本来还打算好好向周志明问问湘西的变化,没想到江一明嘴里冷丁冒出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来。
“你们知道么,又有人往十一广场送花圈了!”
“谁送的?”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
“畸,可不是一两个,比原来足足多了三倍,我刚坐公共汽车从那儿路过,只是远远地看了那么一眼。”
施万云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了,“没有人干涉么?”他首先问这个。
江一明尚未答话,季虹先抢着说:“这干涉什么?送花圈悼念总理,一不偷二不抢的。”
江一明跟着笑道:“还是虹虹干脆,还有两天就是清明节了嘛,送花圈祭奠烈士,既是人之常情,又是革命传统,何罪之有?万云,你是搞法律的,你说说着?”
“法律?”施万云本来想说:“法律还管什么用啊。”但他只是挥了一下手。
江一明又把话锋移向周志明,“你是搞公安的,你们公安局是什么看法?总不至于说送花圈的都得抓起来吧?”
施万云注意到,小伙子支吾了一下,没说出话来。
“他呀,一个小警察,他有什么看法管什么用。”虹虹是一副轻蔑的口气,“他们还不是听上面的,上面说好,他们就笑脸,上面说坏,他们就瞪眼,就这么回事。”
施万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埋怨虹虹伤人太过,尤其是对妹妹的朋友’,怎么能没有一点做姐姐的宽让呢。
果然,萌萌出来袒护了。
“我和志明约好了,清明节那天我们一起到广场去的。”
江一明又跟下去说:“是嘛,警察也是人啊,也有血肉之躯,七情六欲,凡事也总要有自己的看法嘛,对吧?”他向那小伙子问道。
施万云看到周志明像个小学生似的机械地点头答是,样子单纯可感。也许这孩子对江一明话中的内涵尚不能洞然领悟,也许他的年龄还不能使他有太深的思考,看上去他的确还是个孩子。可是,这些年,年轻人能保持一种单纯的思想,也就算难能可贵了。
已经是九点半钟了,周志明起身向大家告辞。施万云没有忘记约他再来谈那个没有谈成的湘西。萌萌当然要送他几步。越两个孩子不在,宋凡便赶快把话题引到萌萌的事情上来了。
“一明,你看这男孩子怎么样?”
季虹又是抢在了江一明的前头,说:“小孩儿嘛,形象倒不错,我就怕有点小市民习气,将来咱们家可受不了。”
江一明倒是很认真了,问:“小市民习气,何以见得呢?”
“他开始来看萌萌伤的时候,每次都提着点水果点心之类的礼品来,那些小市民家庭就喜欢这样。再说,干警察的,我总有点不喜欢,这些人头脑大概都简单得很。”
“听他说他爸爸是南大的老党委书记。”宋凡说明道:“周耘田,一明听说过么?”
“听说过,不熟。这孩子看着还老实,我倒没觉出什么小市民来,老宋,万云,和萌萌我看未必不般配,何不玉成他们?我可以做这个月老啊。”
“这种事,又不好一厢情愿,小周还没有正式和我们提过。”宋凡叹了口气,又说:“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愿意,你看,现在我和他爸爸这个样子……”她看了一眼卢援朝,没再说下去。
施季虹却一下子听出母亲的潜台词,大声说道:“你们怎么啦,又没问题,有什么配不上别人的。在外面只要有人问我,我就说爸爸是老革命,怎么着,理直气壮!那些小市民,小业主家庭,那些头头脑脑暴发户的孩子,我还看不上呢!”
江一明想起了什么,对施万云说:“马树峰不是又回公安局了么,你们过去那么熟,何不让他帮你做这个媒?至少可以帮你了解了解这小伙子的表现嘛。”
施万云沉默少顷,闷闷地说:“人家是身在其位的人,不去麻烦了吧。孩子们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做主拿主意。他们有他们的眼光,再说萌萌和他也已经相处了这么久,他们也许早就心照不宣了。我看,成与不成,顺其自然吧。”
又聊了一会儿,江一明和援朝也走了。施万云有点儿倦,进了里屋,躺在床上。萌萌回来了,在外屋跟她妈妈、姐姐一问一答地说着话。又是在说那个男孩子。他闭上眼睛,耳朵却留意着外屋的声音。宋凡说了句什么,引得萌萌笑起来,他很久没有听到萌萌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声了,这充满了希望和幻想的笑声绘满屋子带来甜滋滋的幸福气氛。唉,孩子们……应该是幸福的,应该是幸福的。
现在是几点钟了?对面,一向晚睡的王大爷家早已灯熄人静,可周志明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拼命想睡,却心神不宁,头直痛。
“你看,我可替你圆场了,到时候你要不敢去,我姐姐可有话说我了。”
萌萌虽然语调桥镇,听起来却反有一种温柔的,可怜巴巴的情态。可不知为什么他竟冒了股无名火:
“你老以为我是害怕似的,我怕什么?”
是的,其实他怕什么?他不过是替萌萌一家人担心罢了。现在他决定清明节跟他们一起去广场,下了班就去,堵一堵季虹那张尖刻的嘴。他原来是打算一个人去的,去了就回,在那方尖碑下的松墙上,插上两朵花,一朵是他自己的,一朵是父亲的,花他都准备好了。
他已经做了七年的侦察员,光凭职业上的荣誉感也不能再容忍这种嘲笑和小觑。他绝不是个胆小怕事之徒,不是!如果萌萌知道他有过夜伏仙童山的那种非凡经历的话,他敢说她会惊奇地叫出声来。
哦,仙童山!那个永远也忘不掉的地方,那里寄托着他的骄傲,也铭刻了他的耻辱。
他呆呆地睁着眼睛,再也没有一丝睡意、枕头下面的手表声噎隆地敲着他的耳膜,这声音…··二这声音多像官发电台那呆板的呼啦声,呆板,却又惊心动魄,从遥远而诡秘的一个指挥中心里发出,击透深送的空间……哦,那个看起来多么宁静平常的夜啊。
在技术处那间宽大的监听室里,墙壁上嵌着硕大无朋的监听仪。一缕缕黑色的和红色的导线沿着天花板的边缘,将满房间各种各样的小仪器连接一体,就像一个威严的母亲,统率着她众多的子孙。
从广惠的夜空中传来的南满跳啃的电波声,充满了这个房间,而周志明那时候听到的,却只是自己的心跳,重鼓一般的心跳!
“发报员是个老手,”纪处长那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能听出来的。手法熟练,肯定而又明快,一定是个老手。”
他们全不做声,默默注视着技术处的译电员在纸上刷刷地写着字。片刻,译电员摘下耳机,把根据缴获来的密码译出的盲发电报交给了纪处长。
纪处长看了,一句话没有说,转而递给了陈全有,陈全有的面孔上也看不出任何吉凶或主的征兆,把看过的电稿又交到他的手里,然后向纪处长轻声问道:“要不要打电话通知甘副局长?”
纪真看看表,“等天亮再打吧。”
周志明手里捏着这封简短的电稿,心悠悠地悬着,屏住呼吸把它看下来。
“1127,来信收悉,小分队整装待发,三月二十五日与你会
合,预祝成功。E.”
他也一言木发地把电文转给陆振羽,可那颗怦怦跳的心几乎激动得要从嘴里蹦出来了。
小陆看了电报,又转给小严,他的脸上通红通红的:
“可等到了,他妈的!”
以后,一切都按照预定的方案按部就班地进行了。早上,甘副局长和局秘书处的一个同志乘飞机直飞H市。下午,他们带着徐邦呈乘上了这辆北去的特快列车。
在软席卧铺车厢的尽头,他们包下了两间包厢。他、大陈跟徐邦呈住一间,处长和小陆住另一间。大陈上车没一会儿就爬到上铺去睡觉,天黑后才醒来换他去睡,他们的晚饭由小陆打回到车厢里来吃。自从徐邦呈供认了“三月行动”,并且要求戴罪立功之后,他们对待他就开始完全区别于初审阶段,让他从看守所搬到了一个舒适的据点里住下。但在看管上,仍然是外松内紧,虽说在火车上一般是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可是这个案子既已发展到这样的规模上,责任所系,毕竟不能掉以轻心。
下铺,徐邦呈打着匀淡的微鼾,和火车的眼当声搅在一起,如同一曲交响乐中的两个独立音部,音量不同知互不淹没,融于同一个整齐不紊的节拍中。而上铺的周志明却早已没有这种平静的心情了。尽管这次激动人心的远征已经把每一步都安排在既定的时间表里,可他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计算着剩余的路程。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昏昏晕晕地睡了一会儿。
吃过早饭,列车开进被初春的浓雾封锁着的H市。他们下车后没有停留,和当地省公安局的两个同志接上了头,便一同改乘一列省内的短途火车继续往北走。这列老旧的火车就像“铁道游击队”时代的文物,不要说软卧车厢,连硬卧车厢也没有,乘客大都是沿线的本地人,拥挤在木板条式的简陋座位上。当地省局的两位同志一直把他们领到车尾巴上挂的一节专供列车员休息的车厢里。他看出车上的两个乘警很紧张,不知道省局的同志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在整个八小时的旅途中,他们始终在这节车厢的门口警戒着。
那个地方的天要比南州黑得早。傍黑时分,列车在临靠边境的一个小站停下来。当地县公安局的两辆吉普车把他们从站台一直接到一个偏僻的小招待所里,招待所是专门腾出来给他们做指挥部的。一进门,徐邦呈由几个人带去休息了,他们则被一直领到了二楼的一个大房间里。
房间里已经坐了十来个人。甘副局长和那位秘书处的干部也在这儿,有几个军人正围在桌子上的一张大地图前指指点点地对他们说着什么,见他们进来,都直起了腰。
“好啊,你们是正点到达,路上没出什么事吧?”甘副局长说。
“还算顺利。”纪处长轻松地答道。
“那个家伙的情况怎么样?”
“情绪不错,立功心切啊。”
甘副局长笑了,说:“他也是想从这次行动中捞到争取从宽处理的本钱嘛。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省公安局叶处长,这位是7411部队的朱团长,这是万参谋长,这是县公安局的侯局长。”他—一把屋里的人介绍给纪真,然后又说:
“我们正在研究明天晚上的具体行动,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坐下来一块儿听听。”
大家都坐下来,周志明记得当时屋里凳子不多,他是和小陆挤着坐在屋角的一把椅子上的,只听那个朱团长先说:
“地形情况就是刚才介绍的那样,仙重山并不高,也不陡,从南坡看,实际是个慢坡,靠敌人那一面的北坡也只有个三四十度的斜度,问题是我们部队的隐蔽位置,看看放在哪里比较合适,山上树草不多,不适宜隐蔽太多的人。”
“部队的位置嘛,研究研究吧,”甘向前慢慢地说了一句,转而向纪真问道:“老纪的意见呢?”
纪真走到地图前看了看,思索着说:“在边界上搞这种诱捕行动,我们也没有经验,但我看有两条是必须注意的,一是不能过早暴露,二是速战速决,不然很可能搞得功败垂成。我看,敌人那边原定过来十个人,我们这边有十八到二十个人就足够了。我们派两三个侦察干部跟徐邦呈突前一点儿和敌人联系,是不是请部队再挑选十八名战土埋伏在稍后一点儿的地方,另外,为了防备敌人组织反扑,在距接头地点一百米左右的山腰上,还应当预伏至少一个连的兵力。”
纪真停下来,甘向前环顾左右,问道:“大家看怎么样?”
没有人发表异议,朱团长说:“差不多,就这么干吧,我负责选十八个棒小伙子,保管叫敌人一个也跑不了。”
“好吧,”甘局长看看表,“兵力安排就先这么定下来。今天晚了,他们又是刚刚下火车,早点儿散会休息吧,老朱,明天领我们到仙童山先看看实际地形吧,也好做到心中有数嘛。老纪,明天一早咱们留~个同志和县公安局的人一块儿看守徐邦呈,其他的同志都去看看地形,准备得充分,点儿,吼【提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
朱团长他们几个部队干部先走了。县公安局的同志给他们安排好住房后,甘局长又去看了看徐邦呈,然后回到大房间里一起吃了招待所准备的夜餐。大家正准备回屋休息,纪真突然把甘向前叫住了。
“甘副局长,明天……”
“怎么?”
“明天是不是带徐邦呈一起去看看地形,既然他是这出戏的主角,不妨也听听他的意见,也许,对我们有参考价值。”
“听他的意见?”甘向前大概觉得意外。
周志明他们和省局的几个同志都还没有走,默不作声地坐在桌前听他们两个说话。周志明还能很清楚地记起纪真当时那种小心翼翼的词色,他显然是斟酌再三才把话说出口的。
“这并不牵涉到立场问题,”纪真解释着,“搞这种逆用案件总需要灵活的策略,我们明天叫他一起去,跟他一起研究研究行动的细节,这在他心里会产生一种安定感,可以促使他更加真心向我。他不是立功心切吗,我们正可以利用这一点,发挥出他的能动性来嘛。”
周志明听出来,“利用”这个词,显然不是纪处长内心准确的意思,他明白,纪处长之所以用这个词,完全是为了适合甘副局长的口味。果然,甘副局长似乎被说动了,略略点点头。
“好吧,明天可以带他一起去,不过咱们得明确,参加这个案子工作的同志都得明确,目前徐邦呈还是敌我矛盾,至于今后怎么处理,也要看他这次的立功表现,不要搞到最后,仗是打胜了,可在方法上又走了十七年的老路子,当然,我们目前还没有这个问题,不过大家要警惕呢。”
纪真连连点头,“对、对。”
天已经很晚了,大家各自回到房间里睡下,周志明和大陈睡在一间屋子,那次他可是睡得快,还没有来得及听见大陈的鼾声,他便被极度的困乏卷入到睡乡中去了……
周志明翻了个身,他不愿意再想下去,强迫自己合上双眼,将脑中的千头万绪驱散……
日晨,严君手里摸着一卷粉红色的大字报纸,走进办公室往大陈桌上一放:“咱们科里的大字报,这星期该你们组出了,处运动办分配的题目是……”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儿,“是‘外行不能领导内行意在否定党的领导’,哎,要求明天就得贴出来啊。”
陆振羽抢先声明道:“上次咱们组的那张是我写的,这次该轮到组长了,这题目还木错,比上次给我的那个题目好写多了。”
“你那也算?抄成大字报才一篇半。”严君愣愣地抢白了一句。
陆振羽在科里本来是条从不肯吃亏的汉子,但因为对严君有那层意思,所以才格外俱让。吃吃地轻声辩解道:“字不在多少,一篇半也是批了。”
严君和陆振羽在南州大学外语系是同班同学,去年年初毕业后又一同分到五处工作,因为多年厮熟,所以说起话来毫不避讳场合和深浅,其实细究起来,他们的经历和性格却是极不相同的。陆振羽的父亲是南州市警备区的副政委,他从小生活在警备区大院中,是个典型的从家门进校门,从学校门进机关门的“三门干部”,虽然已经二十五、六岁了,涉世却极浅。而且除了打扑克,敲“三家儿”外,几乎没有别的爱好。而严君恰恰相反,对于打扑克的反感,绝不亚于代人写大字报。每每看见小陆和人凑三家儿开甩,便要骂一句“浪费青春”!比起小陆来,严君的阅历确是深得多,她虽说生长在北京,又是书香门第,但在十二岁的时候就跟弟弟一起随了当教授的父亲和当医生的母亲迁徙到河南农村落了户,当了四年小农民。十六岁被招工进了县里的农机厂,十七岁又被厂里推荐上了大学。去年她父亲也被调回了原来的大学执教,虽说在这场运动中似乎又有点儿狼狈,但一家人总算是搬回了北京。在一般“臭老九”的子女中,严君的命运是相当令人羡慕的,可比起更加一帆风顺的陆振羽来说,毕竟是经过几番坎坷,见过一些世面了。
陈全有面有难色地挠挠头,对严君拖了抱拳,说:“帮帮忙怎么样?这种应景文章你路数熟,一挥即就……”
“这种事,我可不管。”严君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运动办’那帮人本来就瞧我不顺眼,老嫌我写得太温。”
大陈苦皱着脸,转而,向坐在对面的周志明说:“真不巧,我老婆今天身体木舒服,呆会儿我还得早回去,可这,明天就得贴出来,你是快手,代劳一下如何?”见志明一犹豫,他顺手把大字报纸和两张《人民日报》一齐推过来,“好写,报纸上都有嘛,你写个头尾就行了。勉为其难,勉为其难,来,这个做润笔。”他掏出半盒“大前门”,放在大字报纸上。
志明想推却,“我又不抽烟……”
“那我买糖。”
严君撇撇嘴,“你真是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看着志明老实。”
大陈挥着手,往外轰严君,“这是我们组的内部事务……”
大陈走了,小陆也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大字报纸面前发呆。写下“运动办”规定好的那个题目后,便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可311案件的工作,不正是由外行领导着内行干的吗……堵在他脑子里的,还是那个案件。他的思绪似乎还流连在那个让人难以忘怀的一天一夜中……那天早上,他们都穿上了军装,然后……然后怎么样呢?啊,对,他们分坐了四辆吉普车去看了地形。
他恍他真的又走进了那个晓色初开的大草甸子,那荒寒、平坦、一望无际的大草甸子,给他这个从小在城市的拥挤中长大的人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完全不同于在湘西的青山绿水间所经历过的那种感受。而跟他坐在一辆车里的万参谋长却指指车窗外,用不无歉意的口吻说:
“我们这儿太荒凉,四周空空,几十里地见不到一个人影,真是一点儿可看的风景也没有。”
他笑笑,“四周空空本身就是一种奇景啊。”
大陈撇撇嘴,“你这是新鲜,住长了就知道单调了。”
汽车开得很快,强劲的寒风鼓在风挡玻璃上,轰轰作响。约莫走了一个小时的样子,他看到一线透道的山坡从地平线上爬了出来。
“那就是仙童山。”万参谋长从前座上回过头来,“别看这座山不起眼,还有木少神仙鬼怪的传说呢。”
“是吗,可它并木算高哇。’次陈伸着头往前看看,“我看顶多百十米。”
志明笑笑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嘛。”
万参谋长解释着:“高是不高呀。之所以小有名气,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它是一条国界线吧。”
啊,仙童山!他脑子里至今还清晰地保留着第一次看到仙童山时的印象,他清晰地记得山上那青灰色的岩土和点缀在其间的一簇簇不知名的乌黑的矮灌。
他们远远地下了车,在山坡附近逗留观察了近一个小时。按照指北针的方位,很容易便能看到山顶上那株孤零零的标的树。他的心情有点起伏难平了——这就是接头的那棵树?…
··吵p行不能领导内行。
可纪处长并不是外行,哪怕是已经到了仙童山的脚下,他也并没有放弃对徐邦呈的考察。看着甘副局长陪着朱团长他们往前走着,他拉住徐邦呈,小声问:
“是这棵树吗?”
徐邦呈十分肯定地点了一下头,“是,接头地点就在它的北面一点。”
“‘你事前到边界来看过这棵树吗?”
“木,我是在照片和沙盘上熟悉它的。”
“计划上的接头时间是几点?”
连周志明自己当时都感到奇怪,接头时间是徐邦呈早就供认的,纪真显然是在明知故问。徐邦呈也迷惑地眨着眼睛,半天才说:“夜里十一点到零点。这……”
“夜里十一点到零点,天已经全黑了,你能看得见这棵树吗?”纪真略加掩饰的怀疑目光停在了徐邦呈的脸上。
徐邦呈笑了笑:“我也向他们提出过这个问题。可他们说这棵树的方位是经过精确校准的,周围一、二里地只有这一棵树,只要按照指北外走,一定会找到的。如果有月亮,还可以看到树的透空剪影。他们的确就是这样跟我交待的。据我看,这棵树也确实不算难找。”
纪真看看他,又看看那棵树,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在仙童山行动中,虽然决策者是甘副局长,但具体事务全得靠纪处长一人操持。什么时候开饭,什么时候出发,人员怎么配备,通讯如何联络,等等琐碎细节,都要—一安排部署。甚至连预订火车的车皮,以便潜特一俟捕获,就可以迅速直接地送走这一类后勤杂项,也是事必躬亲。等纪处长全都忙完了,才终于在吃晚饭以前,把大陈、小陆和他叫在一起,开始交待他们几个人晚上各自的具体任务了。
任务是在甘副局长的屋子里交待的。屋里静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我、陈全有,还有小周,我们三个上去,我和朱团长负责具体指挥,陈全有和小周带徐邦呈近敌联系。小陆我看就留在这儿,甘副局长有什么要办的事,你给办一办。”纪处长神情有点疲倦,可说话依然声气从容。
“我……”小陆蹑儒着,“我想,能不能叫我也上去?”
纪真摆了摆手,“指挥部这儿也需要留个咱们的人,不然,甘副局长有事总叫兄弟单位的同志办也不大方便。况且,这次上去要求徒手对徒手,尽量避免使用武器,争取全部活捉,小陈、小周他OJ两个都学过格斗技术,上去比较合适。捕人主要是依靠部队,我们人去多了也没有用,你还是留在这儿吧。”
看来小陆是很泄气的,从甘副局长的屋里出来,他就发开牢骚了。
“妈的,这一趟算白跑了。”
“你在指挥部,跟甘副局长坐镇指挥,比我们带劲儿。”周志明想宽慰他。
“得了,别得了便宜卖乖了,反正你算抄上了,这一仗下来,咱们处这些年轻的当中,谁也比不上你的资格了。”小陆嫉妒地瞧着他。
他不置可否的一笑,随手从兜里翻出特意带来的巧克力,扔给小陆一块,“塞住你的嘴。”又扔了几块给大陈,嘱咐了一句:“等吃完晚饭再吃。”
大陈笑道:“你怎么跟小孩儿似的,走哪都带着糖。”
他脸上红了,大陈又触了他的痛处,想了想,他解释说:“其实我一点也不爱吃糖。吃巧克力是为了提高身体热量,增加动力,运动员比赛前都吃它,不信你吃几块,到时候打起来准有劲儿!”
“现在吃了,晚上就有劲啦,真是瞎扯,哪有那么快的。”
‘称外行吧,巧克力只需要一次酵解就可以补充到血液里去,快得很。”
“‘算了吧,苦不苦甜不甜的。”大陈有力地伸展开手臂,做了两下扩胸运动。“在外线队有人就老是吃这个,我从来不吃,可要是真跟你和小陆这样一肚子巧克力的人较量起来,哼……”
“怎么样?”
“凭我这身块儿,压也把你们压死了。”
小陆要去了大陈那几块巧克力,一边嚼,一边嘟嚷着走了。
在小陆的眼睛里,他是一个幸运儿,是令人嫉妒的。既然干了侦察这一行,谁不愿意和敌人面对面地干一仗呢?谁不想见识见识那刀光剑影的惊险场面呢?对于和平时期的侦察员来说,这种机会怕更是太难得了吧。但是当周志明知道了自己终于就要前敌临阵以后,却有些坐不稳,立不安了。那是一种又兴奋又紧张的心情,确切地说,是一种带着兴奋的紧张心情。“我能行吗……”他仿佛从来没这样心虚过,甚至开始神经质地疑心他的手枪会木会有毛病,总觉得手表的发条似乎没上紧……,表面上他很平静,而暗地里却不住地给自己壮胆打气,不能丢脸!不能丢脸!干吧,拼吧,就当是来死的,来牺牲的!论体力,你并不一定就比那些个特务们差,像徐邦呈这类的,你完全可以打得过,多吃点巧克力,拼吧!慢慢的,他的兴奋的紧张终于变成紧张的兴奋。
下午五点二十分准时开了饭,粉条土豆烧大肉,大米饭,用省局叶处长的话说,这在此地就算得上吃筵席了。
吃过饭,一切准备就绪,天色还没有黑。招待所小楼前的院子里停了两辆吉普车。朱团长大衣敞着怀,腰间的皮带上挎了一支小枪,仪态威武地站在车前,甘副局长、纪处长和他说着话,他不时地大笑,声音洪亮。其他人都站在一边,周志朗看见大陈和县公安局的一位干部领着徐邦呈从楼里走出来,徐邦呈看到满院子的人,表情谨慎地迈着步子,甘向前走过去和他说了句什么,他露出点儿笑容点了一下头,便钻进车子里去了,纪真看了看表,对甘向前说道:
“甘副局长,我们出发吧?”
“好,到了前边,要多和朱团长他们商量,要注意和部队搞好关系,啊。”
甘向前握了纪真的手,又握了朱团长的手.人们都默然地上来同他们握手,周志明直感到自己的手心被握得滚热。周围沉浸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甘向前用昂扬有力的语气大声对他们说道:“我们等着你们,全国人民都在看着你们,相信你们一定取得此战的全胜!好,出发吧/
这几句慷慨激昂、大壮行色的战前动员,使周志明热血沸腾,那一刻,他对甘向前的印象也一下子好起来了。他跟着大陈敏捷地跳上车子,神态和动作都充满着英雄感。如果父亲也能看到那个激动人心的出征场面,大概从此也会对他刮目相看了;如果萌萌看到……啊,他那时候是多么希望萌萌也能分享到他心中的骄傲啊!
汽车开出了院子,扬起的灰尘遮没了一只只高举着的送行的手臂。他们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颠簸了半个多小时,便进入了莽苍的荒草甸子。黄昏薄暮的太阳正在西面的地平线上慢慢下沉,远远的,一只形单影只的狼在芜草上匆匆逸去。再往前走,仙重山在暮色苍茫中弓起了自己的黛色的脊梁。
车子减慢了速度,轻轻地向前滑行,在离山两公里远的地方熄火停下来。他们下了车,他看见前面不远也停着几辆吉普车和几辆卡车,再前面一点儿,黑压压地坐了一大片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土,大约足有二百来众,几只体格壮大的军犬安静地伏卧在队列的一端,这画面幕然打进他的脑海,他似乎此时才在内心里真正感受到战斗之前的那种沉重的慌乱,心跳不由加快起来。诚然,他已经经历了不少案件,但那不过是在熟悉的城市环境中一种绝对安全的“冒险”,有的案件甚至就是在办公室里破的,像这样真刀真枪的战斗则是梦也没梦见过的事情。以前常听人说,新兵头一次上阵没有木害怕的,这一论断大约也要在自己身上经验了吧。他暗暗地难为情。
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向他们跑过来,为首的一个是万参谋长,他们跑近了,跟在万参谋长身边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军人跨前一步,立正行礼,低声有力地说道:“报告首长,部队在休息待命。”
经朱团长介绍,他们知道这人姓王,是这个加强连的连长。
他们一行人向部队走去。战士们抱着枪安静地望着他们,万参谋长和王连长耳语几句,王连长跑到队列前,轻声喊道:“第一线的,起立!”
坐在前排的一批战士刷地应声站起来,动作干脆麻利。
万参谋长对纪真说:“这是我们选出来的‘十八勇士’,都是最出色的战士。”
纪真和十八个战士—一握了手。然后趁朱团长和万参谋长检查部队的时候,把陈全有和他叫到一边。这是那天纪真对他们做的最后的嘱咐。
“上去以后,你们注意不要突前太远,不能叫徐邦呈使用信号机,打起来以后,你们俩木要恋战,迅速带徐邦呈退下来,那十八个人足够了。另外,我呆会儿跟朱团长再商量一下,再抽二十个人放在离你们三十米外的地方,做为二梯队,打响后也上去,以多胜少,速战速决。你们的任务就是接上头,然后,保护徐安全撤下来。”
大陈把头一点,“明白了。”
纪真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说:“志明,你也算是个老侦察员了,别慌。”
他也使劲点了一下头。纪真又移步向徐邦呈走去,很轻松地对他笑一笑,问道:“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儿紧张?”
天色越来越暗,徐邦呈的睑完全罩在阴影里,只给天边弥留的淡淡一线青光镀上了一圈模糊的轮廓。
“有点儿,有点儿紧张,”他似乎并不想隐讳,停了一下又说:“不过不要紧。”
“用不着紧张。你看,我们的力量占绝对优势,预先设伏,以逸待劳,这一仗是稳操胜券的。你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上去以后,你听他们两个人指挥,敌人过来,你就按咱们定好的那样和他们接话,打起来以后,他们两个会领你安全撤下来的。”
“您放心,”徐邦呈把头上的棉帽子摘下来理了埋头发,说,“紧张归紧张,可我比你们更期待这次行动的成功,因为这对我毕竟是获得新生的唯一机会。”
天完全黑了,部队开始悄然向山前运动,枯草斑驳的地上,只有一片夸夸惠庭的脚步声。山,越来越近,黑黝黝的宛如一条卧龙的睡影。春寒料峭的夜风,刺刺地直钻脖子,可周志明当时却丝毫不觉得冷,仿佛全身的血都要涌出来了。他已经辨不清,到底是兴奋,还是紧张。
到了山前,先派了两个战士上山去观察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动静,十八个打头阵的战士精神抖擞,一律短武器,已经单独排好了队列。纪真同朱团长说了句什么,转过身在陈全有和他的脸上扫了一眼,短促地挥了下手:
“上吧!”
他们夹在十八个战土中间,小心翼翼地向山顶那颗独立的标的树爬上去,大约用了二十分钟,便进入了预伏的地点。大陈猫着腰,挥了一下手,让战士们散开隐蔽起来,然后和他带着徐邦呈突前十来米伏在两簇相间几米远的矮灌后面,因为他隐蔽的灌丛比陈全有的大些,所以徐邦呈就和他趴在了一起。
透过矮灌密集的枯枝,他睁大眼睛朝下望去,北坡要比南坡陡得多,同样布满一丛丛坟包似的矮灌。在幽幽的暗月下,只能看出一个个黑乎乎的外廓。山下,更是一望如墨;四周,笼罩着宁静,只有风,飒飒的风声增加着氛围中的恐怖。
头两个小时,夜光表的指针就像被胶拖住了似的,很不情愿地往前磨蹭着,可到了最后一小时,却骤然加了速,离接头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尽管山下黑糊糊的仍旧不见一丝动静,可他的心却无法控制地狂跳起来。咯咯咯!他听到胸膛里那急促的响声在沉重地叩击大地!那时候,他才真算承认父亲并没有委屈他,他的确胆小,没用,上木了台盘,他实在恨自己了!
终于,绿色的指针指在了二十三时,他按下了信号机的按纽,短短长短,他的手指直哆喷。头一遍的长短节奏大概不那么准确,他连着发了三次信号,然后把信号机靠近耳边听着。
“沙——”,除了一片沙沙的噪音什么也没有,他侧脸对不远的大陈望去,大陈也正在看他,他摇摇头。
短短长短,他又按了一遍,等了半天仍旧没有回音,他紧绷的神经有点儿松懈下来,一股强烈的怀疑占满了心头。
“徐邦呈该不会和我们开了一个‘买空卖空’的大玩笑吧?”
突然,信号机嘟地响了一下,一阵令人晕眩的心跳使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嘟——嘟——嘟嘟”,强烈的回答讯号连续而准确地叫出了预定的节奏。
山下不远的地方,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光点儿,闪了一下就熄灭了,两秒钟后又再次出现,他看见大陈的手电筒也亮了,和对方一明一灭地呼应起来。
就是那一瞬间,一生的悔恨就是在那一瞬间铸成了。他为什么偏偏就忘记了防备着徐邦呈呢,为什么要那么紧张,以致于脑子里只剩下了一根弦,只等着和从黑暗中上来的那群越境特务开打呢?当他的后脑勺突然被轰地猛击了一下的时候,他差一点蒙过去,在徐邦呈打完他之后一跃而起,向前鼠窜的刹那间,他大概只是凭了一股下意识的反应,才不顾一切地横扑出去,抱住徐邦呈的双腿的。他用力太猛了,徐邦呈一屁股坐在地上,两个人又争着跳起来,他趁徐邦呈重心未稳,猛一个直冲拳打过去,可这一拳又太慌了,虽然打在他的脸上,却仿佛很虚飘,徐邦呈竟乘势向后一倒,顺着北坡飞快地滚了下去。他这才拚命抽出手枪,向下连击了四枪!枪声在寂静的山野里震耳欲聋!
那一切都不过是在几秒钟之内发生的、过去的。等到大陈扑过来,用力拉住他的胳膊,他全身的血管几乎要炸开了。
“怎么回事!”大陈已经不是平时的大陈了,他像一头怒吼的狮子!
“跑了,他跑了!”他觉得胸口喘得说不出话来。
碎然,周围天地间刷地亮起来,如同白昼一般,山下,不知多少部探照灯一齐射向山顶,他们的眼前一片雪白,往北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北面山下喧声大作,许多人在粗声叫喊。紧接着,一片密集的自动步枪子弹带着虚飘的哨音,高高地掠过头顶,枪声中混杂着疯狂的狗吠!
他们这边的几条军犬也嘶叫起来,十八个战土蜂拥上来,陈全有挥着手,喊道:
“往下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