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涉嫌审查的阴云下我离开了弗莱恩·巴尼特医院,以后再也没有见到纽沃姆大夫。当局要把这事压下去,便允许我回家和父母住在一起。偶尔我需要向监督官汇报,但他松懈得很,说什么他都接受。尽管看上去难以置信,事实上现在是我的家庭医生定期给我开安非他明,因为那时候医疗界对于安非他明的危险性仍然并不在意。我的父母已经不再问我任何问题,只要我时不时回家,警察不给他们打电话,他们就满足了。
毒品带来的亢奋使我如高飞的风筝,很快就回到了皮卡迪利圆形广场闪烁的霓虹灯广告下,在街头游荡,寻找有刺激的活动。正是在那里杰克·默里看上了我。杰克是个尽人皆知的同性恋,在布威克街开了个“不在现场俱乐部”。通过他,在十四岁的年纪,我深陷到了同性恋俱乐部的活动中。在这些喝酒的俱乐部里我遇到了许多有钱的同性恋者,他们大把大把地往年轻的伴侣身上花钱。毒品也总是能够得到。整个一九五九年我的生活变成了一轮永无休止的放荡夜。
到了一九六O年初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自命不凡的小花花公子,和刚刚退伍的埃尔维斯一样,我也准备好要大干一场。一天晚上我离开一家同性恋专用俱乐部,正在倾盆大雨中等出租车时,一辆罗尔斯·罗伊斯汽车停在了我的面前。司机走下车来,问我是否愿意和他的主人一起在附近的梅费尔大饭店喝上一杯。我鬼使神差地上了车,坐在后座上。我们到达饭店门外时,司机摘下帽子,大笑起来。这时我认出了这个人,以前在各个俱乐部里常常看见他盯着我看。“傻孩子,”他说,“永远不要接受陌生人让你搭车。你可能会遇上不对头的家伙。”“我相信自己的运气。’我傲然说道。“进来喝点什么吧。”他语音高雅,自我介绍说叫乔治。我们在梅费尔大饭店里坐下对饮,很快我就被这个高个子瘦削男人迷住了,他卷曲的棕色头发像刘海般垂在前额上。看酒品单时他戴上了金边眼镜,这使他看上去像狄更斯小说里的人物。他的着装完美无缺,风度极其优雅,以至于我觉得英国女王会随时来和我们一起喝一杯。他问我为什么这么晚了还独自一个人在外面,问我住在哪里,但是我不肯告诉他。他显得有点太关心了,像个家长似的。
已经很晚了。乔治不听着他的怀表,喝过几杯以后,他邀请我和他在他的旅馆里过夜。“你自己睡一张床,”他保证道,“不是在追求性。他把我带到海德公园附近的一家私人旅馆里,他的小房间在最高一层上。那晚,使我惊奇的是,他把床让给我睡,自己睡在地板上。他真是一位绅士。他根本没有碰我,只是吻了吻我的额头,说:“你真漂亮极了。”他的房间里塞满了家具,像是一个逝去的高贵家庭中的最后所有物。
我开始经常拜访乔治,看着他天天读赛马的报纸。他研究十几本详细描述每一匹赛马的书籍,常常和各种人在电话上讨论某匹马是怎样训练的。他下天文数字般的赌注,能赢两千英镑,价值是今天这个数字的二十倍。我当时对乔治具体在干些什么一无所知,以为他也许是贵族出身名测卖掉了他的乡间宅邸。
一天,他带我乘他的罗尔斯·罗伊斯兜风,一直开出到事登以外。我记得经过了我叔叔在艾奇维尔附近的房子。我们先是绕着一处看上去很像一座乡间大庄园的地方开了一圈,后来乔治把我带到附近一家饭馆。他给我点了吃的,交给我付账的钱后就离开了,说是很快就回来。真奇怪,我想道,把我带到这么老远的地方就为了吃顿饭。我的脑袋一如往常因用了毒品而晕乎乎的。我开始感到无聊,便付了账到外面闲逛起来。这时他出现了,几乎是把我拽进了汽车。前座上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他似乎很不高兴我在场。我能够感到出了点什么事情,便一声不响,直到下车。
星期天我没有见到乔治,但是当我星期一去他家的时候,发现他端着一杯香槟酒躺在床上。地板上到处都是珠宝首饰。报纸摊得满屋子,大标题是:“索菲姬·罗兰①在埃尔斯特里遭抢劫”。电视开着,正在那时我听见评论员说,这极抢劫案是一个顶级行家里手所为,一个“当代莱弗上”的杰作。画面上播出了抢劫案发生的谷仓和周围的场地。我惊得目瞪口呆。那正是星期六乔治和我开车巡回的地方。我正在看着那个罪犯!对着我咧嘴而笑的是个一流的珠宝贼,当今第一号,’‘绅士乔治”。“这是你!”我脱口说道。他只是大笑着说:“不是我。拿出证明来,我的漂亮的小伙子。这堆东西是从别的地方偷的。”说完他下了床,捧起珠宝首饰,吻了吻我的额头,说:“让我们庆祝庆祝。”我们花许多钱吃了一顿饭,但是我紧张得无法好好拿刀叉,一心只想回到家里父母的身边。星期二那天,我读到悬赏两万英镑捉拿贼人,感到非常震惊。我真的害怕了,料想警察随时会上门来逮捕我。我害怕到了这种程度,甚至考虑主动回学校去念书。我一整天没有出门,晚上又更多地看了电视上关于索菲姬·罗兰一案的消息。我父亲开玩笑地说:“希望不是你。”我的心怦怦直跳。负责调查这案子的侦探叫埃里克·谢汝德,和仍旧住在街对面的我童年时的朋友同名。我觉得怪有趣的,心里想,哈哈,他没有能从死人那里找回他的玩具来,因此我怀疑他的同名是否能够找到那些珠宝。
有药丸给我打气,我在第二天跟乔治到埃普瑟姆赛马场去看德比马赛入他在一匹赛马身上下了一笔巨大的赌注,那马名叫安杰斯,听起来有点像安格雷——“发怒”。当这匹马输给了圣帕迪的莱斯特·皮戈待时,乔治的样子就应了这个名字。和乔治在一起的整个经历就像一场梦,而在我体内作怪的毒品使一切变得更加虚幻。后来的几天里,乔治告诉了我他的一切。尽管他自己是其中的一员,但他痛恨有钱的上层阶级。他曾就读于一所第一流的公立学校,在那里和一个叫阿利斯泰尔的同性恋少年很要好,阿利斯泰尔带他出入于伦敦的同性恋社会。阿利斯泰尔经常吹嘘地提到一个贵族,说那人替他付他伦敦公寓的房租,每星期日到那里去找他进行性活动。这个神秘的绅士已经结了婚,但是暗中喜欢和年轻男人在一起。阿利斯泰尔给了乔治一把钥匙,一个星期日下午,乔治再也按捺不住他的好奇心,决定暗暗对朋友侦察一番。他悄悄打开前门走进了公寓,听见从卧室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他通过虚掩着的门的门缝着见阿利斯泰尔和那个神秘人物一起在床上。突然乔治震惊得呆住了。那男人是他的父亲。
乔治此后再也没有理过父亲。他到了国外,在军队里服役多年,回国后专门抢劫他鄙视的阔佬们。
乔治赌到了可怕得不像话的程度,只是由于他的偷窃才得以继续维持下去。大约在索菲姬·罗兰的盗窃案两个月以后,一天晚上他吻着我的额头说道:“到了你该学学这一行诀窍的时候了。”乔治爱上了我,但是从来没有过肉体行为。
乔治是个顶刮刮的职业大盗,做案前总是早就策划好每一个细节,偷什么人、什么时候偷、偷什么东西。他研究上流社会的杂志,好发现谁将参加什么活动,甚至似乎都知道人们会带什么首饰。他干的所有的活儿里都灌注着大量细致入微的研究,为了即将到来的活儿,他给我买了一双像外科医生用的那种贴手的白手套。
我们第一次去的地方是伊顿广场边上的一套楼顶公寓。我怕得要命,为了增加勇气,服了比平时用量更大的毒品。这可和抢提包不是一个档次的事情。我们来到一排公寓楼前,上到了顶层的一套公寓。乔治有钥匙,我们一进去就反锁上了门。过厅里留着一个包,里面有铁钩、绳索等东西。包上别着一张条子,乔治读后微笑着放进了衣袋里。然后我们从气窗爬到平平的房顶上,爬着穿过整片房顶。“那就是我们的目标,”乔治指着黑黑的简陋小巷对面大约二十英尺开外的一座楼房说。这时我在毒品和恐惧的双重作用下正处于恍恍惚惚梦境般的状态之中。两次尝试后乔治终于把绳钩钧在了对面,很快就弄好了一个滑车装置。“嘘,轻一点。”当一对说笑着的男女从下面小巷中一所房子里出来的时候,乔治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道。现在该我过去了。我吓呆了。他把我套好控在绳索上,说了声:“抓紧,小天使。”便把我推了出去。
我在五层楼的高度像人猿泰山一样滑到了对面公寓的阳台上。接着又运过来了一包工具,跟着是满面笑容的乔治,他拉动着什么,使整个滑车装置移到了我们这边。我们好像鸟一样飞了过来。这时乔治把一种税糊糊的黑色液体涂在一小块玻璃窗上,蒙上纸,没出声响地打碎了玻璃。还没等我弄明白,他已经把我推进了窗子。毒品的作用已经遍及我全身血液,我的心脏狂跳着。我很快就打开了阳台门把乔治放了进来。他吻着我的额头,从衣袋里拿出一块糖给我,脱下了自己的大衣,好像在家里一样把大衣整齐地放在椅背上。我们穿过布置豪华的客厅,走进一个长长的过厅里。他确切地知道主人的卧室在什么地方。这也是一个漂亮的房间,有一张四角带床柱的床,每一面墙上都挂着油画。“就是这一幅。”他指着较小的一幅画说道。画的后面是一个墙装保险箱,上面有许多转盘,乔治开始拧动起来。有一会儿功夫什么结果也没有,我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变了,他看上去很紧张。这是他第一次露出不安的神情。突然一声响亮的昨哈声后,保险箱打开了。里面有一个红色的珠宝盒。乔治沉着地把盒子里的东西倒进自己的衣袋里,小心地关上了保险箱,把画放回原处。我们离开卧室,关上了门,回到起居室。这时乔治笔直地走到写字台前,打开左手第一个抽屉,拿出了一串钥匙。在那个抽屉里还有现金,我伸出手去要拿,但是乔治拦住了我,说:“别动,那不是我们的,没有保过险。”
显然钥匙是开前门的,我催他赶紧离开。我都吓得僵住了。但是乔治却沉着地往沙发上一坐,好像他是这里的主人,并指着厨房说:“烧点水,斯蒂芬。”然后他打开了电视看新闻。他知道主人在剧院至少要呆到十点半。优雅流畅,这就是他的风格,可是我越来越恐慌,叨叨着要他马上就走。他平静地回答说:“你要么去泡茶,要么自己一个人回去。”我在厨房里又吞下了更多的药丸,拼命想要冷静下来。我们喝过茶吃了巧克力饼干以后,他让我洗干净杯盘,告诉我要对别人的家表现出尊重。我觉得像是过了很多小时以后他才站起身来,穿上大衣。
在门旁调整了一个小盒子里的什么东西后,我们就带着一包绳索离开了那套公寓,乘电梯下到一层。大门外站着两个警察。乔治泰然自若地走出大门,没等警察有时间张嘴,他用伊顿上流社会的口音厉声问他们道:“你们的警阶是什么?”“警佐。”其中一人答道,脸上露出了愕然的神色。“我从不和探长以下官阶的人说话。你知道我是谁吗?”乔治严厉地继续说道。两个警察定在了地上,满脸迷惑地看着我们招来了一辆黑色出租车。我简直要急疯了,但是由于震惊反而没有表现出紧张来。车子开动后我松了一大口气。
很快我们就离开了富人区照得通亮的街道,朝国王大十字火车站后面伦敦贫困得多的地区驶去。“我们就在这里下车。”车子开到一条灯光幽暗的街道的拐角处时乔治对司机说道。我们等到出租车开得看不见时才徒步走完最后的一百码的路程。“小心无大错。”乔治微笑道。我们爬了一段水泥楼梯来到一处破旧的肮脏不堪的楼房的三层。门开了,“你们好,请进。”一个大个子疤痢脸说。“这是谁?”他指着我问道。“是我的新助手。”乔治开玩笑地说。那人在休息室里开始检查乔治从衣袋里拿出来的珠宝首饰。“我们得把这东西拆散开。”他看着一条精美绝伦的镶嵌着红宝石和钻石的项链说。他们显然以前就彼此做过生意。“喝茶吗?”过了一会儿那人问道,他把乔治带到厨房里,在那里我听不见的地方谈妥了价钱。当他们回来时那人递给我一大听饼干,对我说:“巧克力的在底下,藏着不让乔治看见。”然后他看着乔治接着说:“我得要一个星期左右才能搞到那笔款子。在这期间你要点现金吗?”乔治点点头,那人交给了他我生平见到的最厚的一叠钞票,把他大衣的两个口袋全都装得满满的。
次日晚上,乔治数出一千英镑给了我,这相当于一九九六年的两万镑。他对我说:“这是你零花钱,小天使,这比和老色鬼一起喝酒强多了吧?”他看起来十分得意。他在感情上很迷惑,无法把自己同性恋的要求和想使我这样一个易受伤害的少年免受老家伙的剥削利用的愿望调和起来。显然他也把我看作他的弟子,一个他认为值得向之传授入室盗窃这一行中更为巧妙之点的人。
在吃过有和往常一样的巧克力消化饼干的午茶后,乔治建议我们出去“轻快轻快”,便带我到了一个设在地下室的俱乐部里,这地方看上去活像一个表现芝加哥黑帮团伙的电影的拍摄现场。灯光幽暗的地下室里满是烟雾。十个穿着黑色套服样子凶狠的男人,典型的帮匪,围在一张台球桌四周掷骰子。我们走进去时他们都和我们点头,其中一个大声说道:“又赚了一笔啦,乔治?我在新闻节目里看到了。”“没有,不是我!”乔治微笑着说,一面伸出一只胳臂搂住了我。“我们在电影院看本·赫的电影,是个好电影。”他拿出两张用过的电影票来。那些人接着掷骰子。乔治拿出一叠钞票也参加了进去。他输了。“该你了,宝贝。”他说,把骰子递给了我。我不知道怎么玩,但掷了个七点,我们赢了。后来我又赢了三次,每次都把我们的钱翻一番。又轮到我掷的时候,骰子打在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黑黑的脾气暴躁的人手上,我输了。“你这个该死的白痴!”我生气地大叫起来。别人全都大笑了起来,但是那人却满脸冷笑,瞪着我。体内的毒品和笑声使我平添了几分勇气,我又大叫道:“你这个愚蠢的白痴!”突然笑声停止了。冷笑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看着我,像只患狂犬病即将向人袭击的疯狗。我看了一眼乔治。他脸色变得煞白。他转向那人,对他说:“别计较,他还是个孩子。”一把拉着我走上楼梯,把我们所有的赌本留在了桌子上。出门以后他急忙招了一辆出租车。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急匆匆地走开,对他嚷道:“咱们跑什么?我们正赢着呢!”“你知道你威胁的是谁吗?那是龙尼·克雷,伦敦最凶狠的匪徒之一!”“龙尼什么?”我问。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他没把你剁碎了是你的运气!”乔治喊道。把我剁碎了?一切都似乎远得不着边儿。
几年以后我知道了龙尼·克雷那疯狂的脑袋是这样想问题的——一旦他那病态心理的怒气发作起来,他的受害者就完了,不是被杀就是缺胳膊断腿。他和他的孪生兄弟雷吉当时已经走上了在伦敦人人谈虎色变的犯罪团伙头目的路。他们的阴影几年后将笼罩我的生活。
乔治在他自己的旅馆附近下了车,他没让我下车。他说:“回家去,乖乖呆着。下个星期我带你到爱尔兰去干件真正的大事。”
回到郊区我安静的家中时,家里人都已经进入了梦乡。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把钱全都堆在桌子上,然后用钞票沿着门厅和楼梯而上摆成一条小道一直通到我父母的卧室门口。我非常得意地上了床,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听见爸妈的尖叫声:“这么多钱是怎么回事?从哪儿来的?”“啊,就是赚来的呗。”我沉着地回答道,一面吞下了早晨那份兴奋剂。他们非常震惊,但没有再说什么。他们早已放弃了能够对我加以管束的希望。一周以后我又走了,离家去赴一个约会,见一个入户夜盗行里的人。我在门旁的纸条上写着:“因公赴爱尔兰。斯蒂芬。”
那时我的大多数毒品都是从黑市买来的,我走时带了很多,因为我不知道我们要上哪儿去,也不知道要离开多久。我从伊顿广场抢劫案得到的钱被安全地藏在了我父母房子的屋顶里。
在后来的几年中我在那个地方藏了那么多的现金,它成了伦敦北部的诺克斯堡了,可能至今仍然有些钱藏在那里。
在尤斯顿站和乔治会合后,我们坐火车去换乘到爱尔兰的渡船。上船时我特别激动,任何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都会激动的,但是毒品和我们此行的性质使这种感觉更为强烈。不过对别的旅客来说,我们看上去一定很像是一对父子。晚上渡海风浪很大,船左右晃动,我无法入睡。我觉得烦躁不安,就留下乔治一个人在舱里打呼喀,自己跑到甲板上,在黎明中望着爱尔兰多山的海岸线渐渐出现在眼前。
上岸后我们住进了科克的一个小旅馆里。老板显然认识乔治,而且知道他要来。他们在前台后面的一个房间里单独谈着话,我从门口看进去,见他们在看一张大地图,讨论着什么事情。他们出来后老板把我们带到楼上我们的房间里。乔治对我说,他要和老板一起出去找一辆车,让我在旅馆等他。我对这没有意见,因为这时我已经累了,不久就睡着了。
好几个钟头以后乔治叫醒了我,说到干活的时候了。我到洗手间去吞下了比什么时候都多的毒品,不然我就无法去抢劫。我们到达布莱克岩附近一个地方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了。我们经过各种各样的大房子时乔治放慢了车速,指着一所看上去比白金汉宫还要大的宅子!有三层楼高,正面墙上有许多巨大的彩色玻璃窗子,活像个教堂。有两根白色的柱子,并有台阶通向黑色的大门,两侧有巨狮雕像。我们围绕着宅子行驶,能够看到宅子的深处还有一个天井。没有院墙,只有大片草坪一直延伸到马路旁。我们在两个街区以外停放好车子,像费金和奥利弗·退斯特那样步行着往回走。我们的计划是从被巨大的棕树遮着的侧面爬上屋顶,然后穿过屋顶到天井那面,再下到一座朝天井的后阳台上,从那儿进到宅子里去。这时兴奋剂在我身上的作用已经大到使我忘了害怕,甚至都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我沿着离地面三层楼高的房檐上窄窄的突出部分爬行的时候,几片瓦松动了,掉到了天井里。我向下看去,见天井里满是沐浴在月光中的白色石雕像。乔治盯着我,低声说道:“别害怕。是恐惧才会使人失败被捕。”
原来下面的阳台比估计的要低一层,不可能跳到上面去。当乔治告诉我他打算用绳子把我吊下去时,我整个慌了。我,一个中学生,远离自己的生活范围,高高地爬在爱尔兰一所房子的屋顶上。我不想干下去了。我想回到家里父母的身边。乔治感觉到出了问题,突然变了样子。“按吩咐你的去做!”他严厉地低声说道,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他样子完全变了,铁板着脸,眼光像刀子。我害怕得服从了。当我悬在半空中时,心里想,绳子随时可能会断,我会摔死的。但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的脚碰到了阳台。我哆哆嗦嗦地开始干活,用糖浆和纸把一个小玻璃窗盖上,砸碎了玻璃。碎玻璃掉在了房间里面。这时什么地方一只狗叫了起来。我吓得呆住了。比起抢提包来这可要难多了。没再有别的响动,这时乔治往下看着,指示我进到屋子里去。我从窗子钻了进去,在乔治看不见的地方又吞下了一些药丸。它们是我坚定的伙伴,放在衣袋里的勇气。现在我得把乔治从底层放进来。我蹑手蹑脚地走下主楼梯,经过套套盔甲时以为他们是真人,吓了一大跳。我吓傻了,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我走到楼梯最下一层时,听见乔治已经在轻轻地敲玻璃了。我很快擦去眼泪,以免让他看出来,拉开了大窗子上巨大的廖桂。“你干得真漂亮。”乔治一面往里爬一面说。我们从主楼梯上了楼,沿一条很长的走廊走到对面一侧。乔治轻轻地打开了一扇门,我们进入了一个极大的卧室。那张有四个床柱的床在房间的另一头,仿佛离我们见英里远。突然,天下大乱,一个男人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声喊道:“到底出什么事啦?”
我们砰地一声关上门,又听见了狗叫声。叫声越来越近,我几乎脚不点地、飞一般地奔跑。我冲下主楼梯,撞在一副销甲上,销甲和我们一起倒了下来。一切乱成了一团。楼梯头上一片喊叫声,一条大狗冲下楼梯向我们追来,我们在错甲的呕嘟声中摔倒在地。慌乱中我开始往厅的另一头跑去,乔治一把抓住我,几乎是把我从开着的窗子里扔了出去。我们消失在株树后面黑暗的花园里时响起了一声猎枪声。“他可不太高兴。”我们走到汽车跟前时乔治大笑着说。
回到安全的旅馆里后,乔治坐在床上包扎胳膊上被狗咬伤的地方。他微笑着说:“对不起,老伙计,情报错乱。”一面从随身小酒瓶里倒了一杯威士忌递给我。我还处于惊骇之中,但是乔治的镇静给了我极深的印象,尽管经历了这一切,他仍然沉着自如。“明天我带你去都柏林作为弥补。”说着他就睡着了。他总是教训我,说偷窃比靠老同性恋弄钱要强。好像他要拯救我,不让我去过道德上比他的生活不如的日子,像一个搞同性恋的罗宾汉。我说不上他是否知道我吸食毒品,至少他从来没有提起过。
第二天早上,我们前往都柏林,在僻静的乡间公路上,乔治教我开车。我简直激动得要死。我们做着父亲和儿子在一起时做的事情,那些我自己的父亲忙得没时间和我一起做的事情。乔治毫不嫌弃地接受了我,总是关心我。他觉得值得在我身上花力气,这是我自己的父亲从来没有做过的事。
到达都柏林以后,我们住进了最好的旅馆——坐落在市中心的格雷舍姆饭店。这是乔治心目中的乐事。前厅非常大,行李工奔忙着给有钱的客人搬行李。我们乘一台巨大的电梯上了楼,被带到一个有卧室、洗澡间和单独的客厅的套房里。套间里有电视机、豪华的扶手椅和带饭店信笺的写字台。浴巾比窗帘还大。还有洗发液、剃须后用的护肤液,应有尽有。
那晚乔治带我出去玩轮盘赌,很快他就全神贯注在赌注上。我正觉得这赌博很无聊时看见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年。我很少看到另一个少年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便好奇地向他走去。他的名字叫肖恩,和我一样是个活跃的孩子,出来寻找比入睡前听故事更为刺激的事情。我马上喜欢上了肖恩,他有一张长着雀斑的圆脸,金色的头发和明亮的褐色眼睛。乔治正赢着,给了我们点钱,让我们在他继续赌博的时候在都柏林好好玩一玩。我们离开的时候他严肃地对我说:“注意午夜前要回到旅馆里。我们的飞机明天一大早起飞。”他以为我是什么人?我心里想,该死的灰姑娘吗?
到大街上后我给了肖恩几粒兴奋剂。很快我们两个就轻飘得和风筝一样了。原来肖恩是格拉夫顿街附近一家大银行经理的儿子。我把自己在伦敦过的轻松自在的犯罪生活全都讲给他听,突然我又有了一个好主意。“你为什么不把你父亲银行的钥匙偷出来呢?”我问他,“有乔治帮忙,我们这个周末就可以偷银行。”我告诉肖恩他可以跟我逃到伦敦去,在那里我{fi可以一起住在自己的豪华公寓里,过君王般的日子。我们会有自己的大卧车,在我们到开车的年龄之前可以雇个司机。处于兴奋剂强烈作用的亢奋状态之下,肖恩同意了我的计划。我们在一家奢华的饭店里边吃冰激凌加草草边详细讨论细节,简直感到像王子一样,用柠檬汁为抢劫计划干杯,因为那些愚蠢的招待不卖酒给我们。时间越来越晚,早已过了午夜,可是谁在乎这个!兴奋剂的作用使我们不想睡觉!凌晨三点左右我们又看了一眼他父亲的银行。那可真是一座巨大的建筑。我们在同一条街上的一家昂贵的珠宝首饰店前停了下来,我提出,在去伦敦之前,肖恩应该给他的父母各买一只金表。“他们应该得到一件临别礼物,”我说,“特别是你爸爸。毕竟被盗的是他的银行。”最后我们分手了,说好第二天下午四点在他学校门口见面。
回到格雷舍姆饭店时,我发现乔治正在前厅里。他生气极了,把我带回套房后他大发脾气:“现在都三点半了!你上哪儿去了?”这使我想起了雷蒙德的父亲和他的狂吼。我仍处于亢奋之中,把我那抢劫肖恩父亲银行的惊人计划告诉了他,期待着他会对此充满热情。哪知乔治却生起气来,“你疯了吗?”他答道,“这事根本不可能!我们是用真名住在这家饭店里的,再说,那孩子会说出一切的!如果你抢劫那银行,不等你离开都柏林就会被抓住!”他努力平静下来,继续说道:“你还只不过是个孩子。睡觉去吧。再有几个小时我们就要飞回伦敦去了。”
他坐了下来,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可是我不听他的。我心目中的英雄乔治像对待一个淘气的小孩那样对我。“就不!”我尖叫道,“你一个人回去吧。这是我给他们点颜色看的机会!”乔治看样子很吃惊,心烦意乱。他听话的奥利弗·退斯特变成了个小造反派。他用和前一晚在屋顶上看我时同样的刀子般的目光看着我,抓着我的肩膀使劲摇,一面说:‘你就得跟我一起飞回去!”我挑衅地挣脱出来,跑出旅馆到了都柏林的大街上。
我很生气,在兴奋剂的作用之下我在街上转了好几个小时,不愿让自己回去和乔治谈。他和任何一个爱管人的大人一模一样!我坚信自己通过抢劫那家银行能找到获得荣耀的机会,现在谁也别想阻止我!
那天早上过了很久,我终于还是决定回去找乔治,但是我十分愕然地发现他已经离开了。突然我感到害怕极了,像一个被遗弃在陌生城市里的小孩子,其实这确实就是我的情况。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因此就吞服了更多的药丸,呆在房间里等兴奋剂发挥作用。后来,带着新的劲头,我出去转悠了一整天,直到四点钟在肖恩的学校外面和他碰头为止。在走回旅馆的路上我对他说了自己对学校的看法,并说不久他就可以不用上学了。他和昨天不同,一句话也不说,而且不知怎地看上去心事重重,但是我以为这只是抢劫前的紧张而已。到了我的套房里后,我要了冰激凌,冰激凌正要送来的时候肖恩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我干不了这事。我太害怕了,我就是做不到!”他抽泣道。这时传者用推车把冰激凌推了进来,但我一把推开冰激凌,歇斯底里地尖叫道:“你这个胆小鬼!你毁掉了我们获得荣誉的机会。都是因为你乔治才离开了我!滚出去,你这个大坏蛋!”肖恩走后我倒在床上抱着枕头痛哭起来。肥皂泡破灭了。
那天晚些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没钱付多住的这一天的旅馆费,也没有回到伦敦的路费。我没有带钱到爱尔兰来。惊恐之中我给前台打了个电话,说我得了流感躺在床上,想在房间里用餐。整整两天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直到毒品和勇气都耗光了,重又变成一个吓得要死的少年。一个清洁工听见我在哭,向管理部门报告了,经理上来了解情况。我坦白说我一个人在都柏林,说乔治是我的叔叔。经理给我惊愕万分的父母打了电话,他们把我保了出去,替我付了旅馆的账,买了一张回伦敦的单程机票。为了保证我确实上了飞机,经理派了他的助手陪我一同去机场。
我父母既不愿意也没有能力来对付我的越轨行为,已经安排好让我此后去和我的叔叔婶婶一起住,所以到希思罗机场去接我的是米克叔叔,看样子他觉得一切都很有趣。
几天以后,我从父母家阁楼上取出了偷来的钱和藏在那儿的所有剩下的毒品。我给绅士乔治打了个电话,但是他离开了住的旅馆,没有留下转信的地址。
多年以后我听说乔治上了年纪以后曾试图安顿下来过日子,引退去做了和女王关系很密切的一个上等人家的住家男管家。一天,当他正在迎接参加一年一度的猎人舞会的客人时,他看见某某夫人戴着一串价值连城的钻石项链。乔治本性难移,他无法控制自己,一把将项链抢了下来。后来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
保重吧,乔治。骑虎者难下。也许我们俩从来也没有下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