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不过空了两天,但好像空了两年,打开房门,一股味道扑鼻而来,沉积了很久的空气中混杂着霉味、湿味和不知名的化学药品的味道。仁秀赶快换了衣服,打开窗户,然后开始清扫。他把厨台上的杯子清洗干净,又给花卉浇了些水。重新审视的这个家,感觉得有点陌生,曾经熟悉的东西毫无理由地变得疏远而陌生,真是奇怪。
秀珍正在休假的事实像暗礁和悬崖一样在仁秀眼前晃动,久久不能散去,而且秀珍还是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而这个人仁秀并不认识,另外,从不沾酒的袖珍竟然喝了酒。这些事实调动着仁秀的想象力,他并不想让这些疑惑和联想不断扩大,不管怎样,他不想对毫无防御能力、还躺在病床上的秀珍做出种种猜测。
打扫完房间,仁秀拿起旅行包开始整理东西。他把秀珍的内衣、自己的内衣和外套、简单的洗漱用品、还有几本书放到了包里,然后给很可能正在探病的岳父打了个电话。得知秀珍病情没有什么变化后,仁秀又给光一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明天演出前自己会过去。
独自一人的空间显得无限空旷,无事可做让时间变得异常缓慢。仁秀拿起喷雾器给花卉的叶子喷了点水,然后一个一个地擦着。窗边的这排花是秀珍放上去的,她说这些植物有很强的净化空气作用。他用心擦着每一片又长又宽的叶子,比洗自己的脸和脚还要仔细得多。
当然,仁秀知道,总有一天要面对这件事情,哪怕这件事情就像枯萎的白薯梗,只要一拉连在根部,白薯就会骨碌碌全被带出来,仁秀也要去面对它。即使每一个白薯都是欺骗与虚伪的果实,仁秀也准备去接受它。疑惑和幻想逐渐侵蚀内心,在它们快要在上面打出洞来之前,最好尽快搞清楚这件事情。仁秀的脑海开始渐渐变得苍白,就像许多光束混杂在一起不断旋转。
终于,仁秀打开装着秀珍物品的塑料袋,拿出了她的手机。开机之前,仁秀的心情还是很平静的,但当电话的屏幕跳出锁定画面和要求输入密码的指示时,仁秀的心里泛起阵阵波涛。他从没想过秀珍会有什么秘密,秀珍那亮丽的黄色中,不仅包含着明快的形象,还有着坦荡直率的一面,但她竟然还有什么密码……
仁秀试着输入各种可能的数字——秀珍的阳历和阴历生日、身份证号码、护照号码、驾照号码、存折号码……他试着把这些数字按照各种组合重新输入,但锁定的画面仍然不断弹出,好像在作弄着他。接下去,仁秀开始尝试输入与他们两人相关的数字——二人初次见面的日期、结婚纪念日、房门密码、公寓门牌号……但这些还是不对。
每一次失败都会让仁秀浑身发烫,这不仅是由于无法解开密码让他觉得烦闷,或者疑团不断扩大使他感到焦急,更多的是一种被疏远的距离感——仁秀发现曾经那么亲密的两个人之间原来还存在着完全被隔断的私人领域。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仁秀又把与自己相关的数字组合后输了进去——自己的生日和身份证号、甚至入伍和退伍的日期,但所有这些只能是让他再次确认到:在他们的家庭中,秀珍的生活,自己的生活,还有二人共同的生活,都界限分明地存在于不同的领域。
然而,这顿悟后的距离感所带来的绝望远远比不上他脑海中那个可怕的联想——这密码会不会和躺在医院的那个男人有什么关联?疑惑、焦急与联想掀起一阵化学反应,终于在即将爆发的时候,仁秀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第二天早晨醒来,仁秀激动的情绪缓和了许多。何必非要打开电话去查看通话纪录,然后试图去寻找那些可疑的蛛丝马迹呢?他为自己的拙劣感到惭愧,现在最紧要的莫过于秀珍尽快恢复意识,至于密码什么的,以后直接听她的解释不就行了。仁秀决定不再乱想,径直赶往光一正在工作的演出场地。
但是,在演出场地入口,仁秀停住了脚步。旁边那栋楼偏偏就是移动通信公司的服务中心。“疑惑和好奇积在心头,根本无法专心工作嘛。”仁秀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朝服务中心走去。在等候大厅里,仁秀想:“思想、感情和行动正朝着不同方向发展,我现在的状态不太理想啊。”很多事情分明就是危险的征兆。
仁秀把手机和秀珍的驾照递给服务中心的职员,没用多久,中心职员就在电脑中查到了秀珍的资料,他抬起头看看仁秀说:“密码是1026。”
这个数字和昨天仁秀输入的那些毫无关系,它不属于仁秀能够联想到的范围。会不会真的和重症监护室那个男人有关?想到这里,仁秀心中充满了挫败感。从服务中心出来,凉风扑面而来,他忽然想起这或许与1979年发生的那个历史事件有关。终于可以放心了,不知不觉间,仁秀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这时,秀珍常有的那种快乐感觉似乎占据了仁秀的整个内心。
仁秀漫步在演出场地前,暗自下定决心——哪怕在手机呼出记录中看到怪物、在收件箱中遇到恶魔,也绝对不许大惊小怪,万一真的有什么事情,在听到秀珍亲口解释之前,绝对不许胡乱判断和猜想。
仁秀停下脚步,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打开了电话,输入密码后,屏幕上出现了初始画面。秀珍的手机桌面是一幅热带岛屿的海景画,这不是他们新婚旅行时去的普及海。仁秀按下了通话键。
屏幕上面出现了“最近通话记录1/300”的提示,下面罗列着一些电话号码,可以看到一些陌生的号码、人名和公司名,其中“尹京”这个名字经常出现。仁秀确定“尹京”就是一起出事那个男人尹京浩名字的前两个字,这也许不是真的。但生活中有些事情是不需要别人告诉,自己就可以知道的。
仁秀保持原来的姿势站在那里,又做了一个深呼吸,这次他按下了信息键。屏幕上出现了彩信、收件箱、发件箱的选项,仁秀点了其中的收件箱。打开文字信箱后,他看到屏幕上的7条信息中有3条来自“尹京”,仁秀立刻点开最上面的那条。
“我正从身体和心理上为明天的相见做准备,好想你啊。”
仁秀使劲支撑着双腿,以免瘫坐在地。这正是预想中的事情,他已经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也下定决心在听到秀珍亲口解释之前绝对不胡乱猜想,但当头脑中的想象变成现实摆在面前的时候,情况就不同了。面对再也无需推测和判断、不言自明的事实,仁秀的脑海开始逐渐退色,直到变成空白。
“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不要乱来哦。”
秀珍的这句话变成利刃插在了仁秀的背上,他一直把这句话当作极度的爱情表白,为了其中体现了秀珍强烈的占有欲而感到满足,可现在同样的话变成了一种虚伪和自我防御。
“如果有事,不要让我知道。”
接下来的这句话也许是对自己的辩解吧——我是有了外遇,但绝对不会让你知道。仁秀在冬日的街头站了许久,北风卷起衣角,阳光旋转着涌过来。他的头又开始发热,好像涨了起来。秀珍在休假、和一个男人同行、处于饮酒状态……所有这些一下子涌了出来,现在秀珍的存在本身似乎已经变成了虚伪与伪善的符号。心,人的心竟然可以在瞬间颠倒,真是不可思议。
仁秀合好电话放在兜里,两手搓搓脸,又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走进了演出场地。座位上空无一人,而舞台上面的灯光设置工作正在繁忙地进行。仁秀跟光一简单打了个招呼,就从箱子中拿出照明器械放到舞台上,然后将器械挂到了构架上面。
这些工作还是应该做的,似乎只有让自己忙起来才能使盘旋在脑海中的各种想法停滞。仁秀在舞台钢架上毫无障碍地走动着,把各种器械安装好并根据设计程序在器械前面插好滤光机,不知是否因为这是像掌纹一样再熟悉不过的事情,他无论多想专心做事,但行动和想法总是无法统一。现在,好多事情都得重新看待了。
仁秀现在才明白,秀珍为什么只休过3、4天的假期。什么公司事情多啦,公司要榨干职员们的最后一滴血汗啦,这些不满都是挡箭牌,如此节省下来的剩余休假原来是为了在秋天或冬天与别人一起分享。
当信任的底线崩塌后,所有的事情都变得那么可疑。频繁上夜班也是有其他理由吧,装修公司要满足客户的要求,工作时会有很多变数,所以不得不经常上夜班……这些话都是假的。现在,秀珍那广泛的人际关系似乎也值得怀疑,朋友婚礼、同学小孩周岁纪念……熟人的大事小事她都一个不落地参加,这些都是两人幽会的盾牌吧。
这是一种迟到的背叛感,仁秀曾经想,多亏秀珍的生活中有着工作和朋友。因为做灯光师这一行要经常上夜班,凌晨才能回家,每每这时他就非常担心晚上一个人在家的秀珍。加上在外地的演出很多,一个月有近半的时间不会在家,这让仁秀经常感到十分抱歉。但是……仁秀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一直遭受着嘲弄和侮辱。
照明设置基本完成,就剩下把构架升到舞台上面了。仁秀和构架公司的职员一起从工作间望着舞台,给站在舞台旁边的构架导演发送信号。导演一按下按钮,那巨大的舞台钢架就发着沉重的响声朝天花板升去。挂有无数器械的钢架慢慢接近天花板,最后停在了那里。导演走到仁秀他们的工作间,眺望着构架。仁秀让他把构架再升高一点。
“不能再高了,要不就碰到天花板了。”
“再升高1米左右吧,应该没问题的。”
导演有些奇怪,回头看了看仁秀。仁秀避开他的视线,凝视着前方。
“那也是很危险的,你应该很清楚啊,怎么回事?”
仁秀知道自己有些较劲,他也知道没必要那么做,可是要按自己想法办事的执着想法和受不了别人无视自己意见的傲气正在心中疯长。
“差1米影子也会有所不同,责任由我来承担。”
构架导演有些犹豫。仁秀希望他拒绝自己,他希望有人能够一刀砍断自己心中正在气势汹汹地升腾着的火焰。
“那只能1米,再多可不行了。”
导演无可奈何地走到舞台那边按下了按钮,舞台钢架又开始发出响声慢慢移动。在舞台上和观众席边,大家都由于紧张而沉默不语。就在几乎已经到达1米的时候,钢架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伴着一声尖锐的破裂音,三四个照明器械掉到了地上。舞台上的工作人员立刻跑到观众席一边,破碎的照明器械和玻璃片散落在舞台上面。仁秀亲眼目睹了整个意外的发生,但没有任何感觉。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只想着一件事情:终于……我开始破坏周围的事物了,内心的愤怒不仅破坏了我自己,也开始毁掉周围的事物了……
“组长!”
光一大声喊着仁秀,同时走过来关掉了控制箱的电源。舞台那边的构架导演和演出制片公司的社长也朝着仁秀跑了过来,接着仁秀所在公司的社长也进来了。仁秀向他们一一道歉。有的人原想大骂一通的,但看到了仁秀的表情和脸色后,那些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既然已经摔坏了还能怎样,没什么太大的损失,已经很幸运了。”
“是啊,没时间了赶快收拾一下吧。”
工作人员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开始收拾舞台并重新安装照明器械和进行配线工作。站在仁秀旁边的社长看到这场景,低声说道:“我从光一那里听说了,你爱人还没有恢复意识吗?”
仁秀似乎在点头。社长也是以前搞灯光的前辈,所以很清楚仁秀个人的私事和舞台现场的困难。
“无论如何,我好像应该休息一段时间了。”
这一次仁秀的前辈点了点头。
“好,正好趁这时候休整一下,注意好好调理身体。”
社长几次拍着仁秀的肩膀,仁秀只跟社长打了个招呼就从场地出来了。走路时,装在裤兜里的秀珍的手机总会碰到大腿。仁秀把手伸进裤兜握住了手机,他真想直接把它扔到垃圾桶,或者丢进马桶里用水冲掉。
仁秀站在了卫生间的盥洗台前,镜子里面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不是两天前的那个人,内心的荒凉写在他憔悴的脸上,愤怒使他的眼睛突兀,背叛使他的脸庞深陷。这个男人怒视着仁秀。
如果她是爱上了别人而离开,那要比现在好得多。或者爱上了别的男人,因此渐渐疏远自己,这样也不错。而就在和别的男人一起出去旅行的那天早上,她还那么充满柔情,这是仁秀最忍受不了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不要乱来哦!”每当想起这句话,他身体中的血液仿佛就会改变方向而逆流。秀珍边说还边把手伸进了仁秀的睡衣里面,那天,秀珍的手显得尤其柔软而敏感。
仁秀拼命地摇头,然后打开龙头用冷水洗脸。一碰到冷水,就像得到警告一样,从脖梗到头顶再到鼻梁一下子都变得火辣辣。仁秀一次又一次地洗着脸,似乎想要洗去一切——秀珍的事故、过去两天的地狱经历、还有自己的存在……
洗完后,他看到镜子中的脸上布满了血色,有鼻血流了出来。他简直不是在洗脸,而是在往脸上涂血。鼻血仍然在流,仁秀用手擦了又擦,但血还是不停,他开始有些害怕了。生活的底线已经倒塌,在这样的状态中却依然要活下去,明天、后天……剩下的日子似乎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