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我爱第三者

他快要开始以为,他生来就在现在这个十尺高的阶梯上了。他们已经雇了专人用压花壁纸,把天花板上所有填补不平的坑坑洞洞都遮掩起来,现在他正专心一意的在做需要全心投入,似乎永无止尽的粉刷工作。

楼上传来的惊叫声害他手上的刷子差点掉下来,而墙上的漆也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慕兰?”他大叫。他并不慌张,从他们过去四个星期的夫妻生活得知,任何人都会以一个简单的叹息来表现的事,慕兰却会报以尖声大叫。

当她又尖叫了一次后,他把刷子放在打开的油漆罐上,从工作梯上跳到铺着帆布的地板,跑上楼去。他忐忑不安地跑到浴室门外,看到她瞪着大眼睛,满脸惊恐的样子。

“怎么了?”他问。

她挥挥手里的东西,“粉红色的!”她尖叫着,又对他挥了挥:“粉红色的!”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渐渐回复正常。虽然他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是,他也不认为会有什么粉红色的东西能把人吓成那样。

他走进浴室,伸手想拥她入怀:“什么粉红色?慕兰,你在说什么?”

她不住地后退,直到她碰到了长长的棉布窗帘,“别碰我!”她带着受伤的眼神,生气地低语。

他迷惑地垂下手,“慕兰,怎么了?”

她微微倾身,把刚才手里挥舞的东西递给他,那是张长长的小片试纸。

“这是我的验孕结果。”她的声音依然尖锐绝望,然后她转身背对着他,愁眉苦脸地说着:“答案是肯定的!它是粉红色的!”

凯伊觉得他的心跳又加快了,兴奋之情溢满他全身上下。“真的?”他把她的身子扳回来,看着她生气的脸庞。“已经有了?”

“你说“已经”是什么意思?”她猛地挣脱他的双手,往复退了一步,“结婚的那天晚上,在我的化妆包连同我的避孕用子宫帽一起遗失时,是谁不肯花点时间到店里去重买一付来的?你有什么好惊讶的?”

“慢着,”他以温和的语气耐心地说:“如果你愿意回想那天的情形,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她发出一声嘲讽的声音,一面从他手里抢回那张试纸,然后猛然甩动,好象那样就可以把上面的粉红色小点甩掉一样。

“我说我们应该做点预防措施,可是你开始吻我……”

看到那张试纸上依然有着粉红色的小点,她瞪大眼睛、生气的抬头看着他说:“你那时怎么不说“我们好好谈谈”?”

他双手抱胸,“后来你做了什么?”

她回想着,然后她的肩膀垂了下来,因为她记起,经过长途飞行后,她是多么渴望能够接触他的身体,那种急切的需要甚至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

“我要你把衣服全部脱掉,”她的怒火一点一滴的消散了,她记起那种不顾一切的狂放感觉。把事倩归咎于他,不仅无济于事,也不公平,“我要你把你知道的一切做给我看。”

凯伊在矮柜边上坐下来,把她拉入怀抱里,她没有反抗。

“难道我没有照你说的去做?”他把几根散落的发丝拨到她耳后。

她叹口气,双手圈着他的手臂说:“有,而且显然做得非常好。”

他紧紧抱了她一下,在她的脸颊上吻了吻,“慕兰,这真是太好了!想想看,我们就快要有孩子了!”

我知道。她嘟着嘴说:“孩子是很好,但是要来得是时候才行。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想这么快有孩子。”她深情地看着他,知道他并不能明白她的想法,“我的事业对我很重要,凯伊,你和“号角报”对我都很重要。以后我再也不能为你做那些事情了,我们再也不能一起做我们想做的事情了!”

“慕兰,”他再度收紧一下他的搂抱,有点耐不住性子地说:“你只不过是怀孕了,又不是快要死了。况且我们身边有太多的女人可以证明,即使生了孩子,女人同样可以拥有自己的生活。”

她摇摇头,虽已认命了,但并不快乐,“不一样了,那样的生活是属于孩子的,我的生命再也不属于我自己了。”

“我会和你一起承担这份责任。”他温柔地抚摸她的肩膀,“我知道我们的生活会因此而改变,但是会变得更好。这些改变一定会朝好的方面改变!”

她带着疑问的眼神抬头看他,“包括我开始孕吐?要在我的柳橙汁里加些酸的东西?我的肚子会愈来愈大,行动会愈来愈迟缓?”

他把一根手指压在她的唇上,警告她不准再说下去。但是她在他的眼神深处看到一抹愉快的神色。“如果你继续说下去,”他警告说:“我就用水淋你,让你清醒一下。”

“我必须用“不求人”(编按:长柄抓痒器)来按计算机键盘,因为我的肚子会让我够不到它。”

“慕兰,这可是你自找的。”

“每天早上和晚上你都得帮我穿、脱鞋子,因为我无法弯腰。”

“听我说--”“我们得要求肉贩搬来和我们同住,因为我胃口会好得似乎永远也填不满似的--”“够了!”他让她坐在矮柜上,拉掉她无鞋带的网球鞋,两手一抄,把她连人带衣服的抱进那老式的四脚浴缸里。原本就光着脚的他,跟着也爬进去,然后打开水龙头。

他先把她放在莲蓬头底下淋了一会儿水,再把她拉出来,“我警告过你不要再说了。”

她圈着他的脖子,微笑着说:“我为什么要停?反正我知道你会和我一起淋水。”她叹了口气,靠着他说:“你确定我们可以应付得来?其它该做的事也都不会受到影响?”

他抹开黏贴在她脸上的湿头发,“确定!”

“我不像你那么有把握。”

“那么就相信我。”他开始替她把衣服脱掉,“快乐一点!我会全力协助你的,你既可以保有你的事业,又可以一边享受做母亲的乐趣。

她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倡他总是那么容易就令人信服。水继续打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她迎向他,微启的唇已准备好接受他的吻,她愿意相信他是对的。

※※※

慕兰盘腿坐在市长接待室的地板上,左右两边,一位是〈沼泽战士〉的领袖皮大卫,一位是戴着时髦圆框眼镜、身穿三件式西装的年轻人,他普自我介绍是位开业律师。围成一圈席地而坐的人群中,还有位抱着小孩的年轻妇人、一对关心住在他们后院里的苍鹭将何去何从的老夫妇、一位牧师、拥有一座农场的年轻女人,以及经营两个公营电台的男士。

“这样做并不妥当,不是吗?”慕兰问皮大卫:“我是说,两个星期内你就可以排上市议会的议程了。这个时候静坐抗议适合吗?难道你只是单纯的反对市政府?”

皮大卫耸耸肩,好象这件事跟他没关系似的。他个高体瘦,轮廓分明的相貌犹如圣经中的人物,毛茸茸的棕发干挣得没有一丝杂质,六零年代激进派特有的胡须也整理得十分整齐。她猜他的年龄大约将近四十。

“我想是市政府在反对我们。”他答道:“每次见面时,市长说的都是新盖的旅馆将会为梅里魏勒市带来多少财政收入,吸引多少观光人潮。他是我们选出来的,他应该为我们服务,为住在这里的人服务,然而他却不在乎兴建中的工程会杀死水中生物,我们也会因此而无法生存。”他温和地笑了笑,“到观光旺季时,我想人潮会多得连你打电话到大饭店订位都办不到。”

“如果议会不理会你们的抗议,你们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

她努力把问题带出来,并尽量在他回答时,表现得很专注地记笔记,这全都是她身为一名记者该有的直觉反应,但事实上她正极力压抑住一股想吐的冲动。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片苏打饼干,放进嘴里咬了一小口,希望借着那上面的盐分,能赶走那份恶心想吐的感觉。

结果并不奏效,于是她站起来拍些照片,希望舒活一下筋骨能有些帮助。她拍了一张柯瑞塔的小娃儿咯咯笑的模样,柯瑞塔说她丈夫是海岸巡逻队的队员,目前正在进行为期两个月的巡航。慕兰还拍了〈沼泽战士〉身上以网版印刷印上苍鹭的T恤,以及市长秘书读着一名〈沼泽战士〉交给她的一张宣传单的模样,宣传单内容谈的是:一个有益健康的沼泽地对我们的重要。她还拍下了市长喝完早晨的咖啡回来后,看到有人静坐抗议,脸上所出现的惊异表情。此外,她还拍了皮大卫和市长虽文明、但实际却针锋相对的特写照。

接下来她就再也忍不住了,她向大家告退后就匆忙跑向洗手间,不巧却发现那里因清扫内部而暂时关闭,不得已,她只好改去隔壁图书室的洗手间,而且差点就吐在半路上。

※※※

稍后她苍白着脸走进凯伊的办公室,而他正在讲电话。她关上办公室的门,把胶卷放在他桌上,然后躺在那张他从基瓦民斯俱乐部赞助的一个跳蚤市场里买来的长椅上。她拍拍角落里的一个小枕头,把脸朝下埋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他在旁边坐了下来,用他那只大又温暖的手掌抚摸她的头发。“慕兰,你还好吗?”

“不好。”她的声音透过枕头模模糊糊的传了出来。

“想吐?”

“快死了!”

他笑起来,然后拍拍她的臀部,扶她起来,把她抱在怀里,“快死的女人中,有你这么丰满的吗?要不要喝点果汁?”

“要,谢谢。”

他走到办公室角落的一个小冰箱前,拿出一瓶苹果汁,又拿了两个纸杯,再把果汁倒进杯子里。

“静坐抗议的事,情形如何?”他在她旁边轻松地坐了下来,并递给她一杯果汁。

“很平静。”她喝口冰凉的果汁,“因为市长不在,我访问了皮大卫,而且拍了一卷很不错的照片,他非常具有群众魅力。市长回来后不久,我就因不舒服而非走不可了。”

“我马上就把你照的底片冲出来。”他以大拇指摩搓着她粉红色的脸颊,“它将会是本周末出版的新闻中,一则重要的报导。你何不回家小睡一下呢?”

她喝了果汁后觉得舒服多了,她摇摇头,深呼吸了一口气说:“我必须报导昨天学校董事会开会的情形,还要打几通电话。况且,我还没有做有关人口动态的统计。”

“都交给我。稿子你回家写,晚上等我吃过饭回来后,我再把它输进计算机。”

她俯身亲吻他的脸颊,然后把空纸杯捏扁,“谢了,我知道你是体谅我才这么做的。”

大部份的大报社都把当地人口动态统计资料的搜集和打字工作,交给新进记者去做,而在小报社里,这份工作就由大家轮流做,“这个星期轮到我做,我可以做得来的。”她深吸口气,觉得真的好多了,然后她再度亲吻他,这次既热情又肯定,“今天早上我还不是做了采访,又拍了照片?”她拍拍尚未隆起的小腹,“也许这终究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

他揽着她,诡异的挑挑眉说:“如果你感觉那么好的话,想不想一起回去吃午餐?”随同他的眼神一起送来的这个“午餐”的字眼,毫无疑问的包含了各式各样的内容。

她已经迫不及待的要享用它……和他了。

※※※

慕兰很不满意地检视镜中的自己。再过不久就可以看出她怀孕的样子了,阴霾的情绪暂时为一时兴起的兴奋所掩盖,怀孕六个月时看来会是什么模样,她拿起杯边椅子上的一个小靠枕,把它塞进毛衣底下。

她再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看,一边转动身子,完全为她自己这副小腹突出的模样给迷住了。她心想,记得从图书馆借来的一本书上详细写着,怀孕六个月时,胎儿已有几磅重了,而且已有指纹,眼睛也可张开了。

她的兴奋慢慢地向外延伸。七个月时,胎儿已可分娩。只比半年多一点点的时间,她和凯伊的生命就要从此改观,惶恐和兴奋在她心里交战。

“哇啊!”凯伊刚从浴室出来,一面用毛巾把手擦干,一面带着微笑,惊讦地说:“是怀了双胞胎,还是吃得太多了?”

慕兰把枕头拿出来,在他前去打开收音机时,朝他丢了过去。

他机警地躲开了,“啧啧,”他说:“要注意胎教啊!”他坐在床缘穿鞋。

新闻快报前的音乐轻快地响了起来。

播音员的声音传出:“我是班唐恩,今晨稍早在金市长被送往哥伦比亚纪念医院所做的现场报导。”

正拿着梳子梳发的慕兰,听到后赶紧坐到他旁边,看着他把收音机的音量转大些。

“金市长,你觉得怎么样了?”这是广播记者在现场的声音。

金市长饱满而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出来,微微有些失真,“很好,唐恩。”

“金市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静坐抗议的群众何时开始使用暴力的?”

慕兰顿时脸色苍白的跳了起来,凯伊则面色凝重的凝神倾听。

“有趣的是,”金市长怪异的声音显然是因为鼻子被打断了,“竟然有团体可以闯入某个人的办公室,发泄他们歇斯底里、不正确的滔滔雄辩,然后在那个人对他们的指控有所辩解时,勃然大怒。”

“〈沼泽战士〉方面说这是个意外,你是不小心才被婴儿的奶瓶迎面打到的。”

“那是他们的片面之词。”市长口气中的愤怒,显示他根本不相信。

“听说你把〈沼泽战士〉比做披头散发的法西斯主义者,可有此事?”

“没这回事!”

“你当时还对抱着孩子的柯女士说,她应该把孩子带回家好好照顾,而不应该让孩子面对这种激进的场面?”

现场沉默了一下。“并非完全如此。”

“这么说,你并不确定这一拳是故意的,还是只是孩子不经意地重重一挥。市长先生,是谁打中你的?”

“我不确定,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他们像一群愤怒的暴民,将我团团围住,然后……”他戏剧性地停了一下,“我就发现我躺在急诊室里了。我要感谢哥伦比亚纪念医院里勇敢的医生护土们,因为他们……”他的声音听来乏味,凯伊随手把收音机关掉。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慕兰冷静地走到镜子前,继续把头发梳好,表面上看似平静,其实暗潮汹涌。

凯伊走到她后面,“回家前你已经看到了你那部份的版面了。”他小声说:“你拍得很不错。”

“是啊!不错。”她一面说,一面把她闪闪发亮的黑发往后拢,并用丝带绑住。

凯伊看出这是个危险的讯号,她总是在生气时,把头发扎成马尾,对她来说,这彷佛是个整装上战场的动作。

“你可以到市政府去,拍一张市长鼻子上贴着胶布的照片。不会有人知道,事情发生时,你并不在场。”

她突然对他发作:“但是我知道!”她愤怒但冷静的说:“市长在抗议静坐的民众前被人打了一拳,这条线是我跑的,而我却漏掉了。”她脸色涨红,声音高涨:“我漏掉了!”

“慕兰,这不是你的错!”

“那不重要!”她大声叫道,一股脑儿的全盘托出,“我漏掉了!什么样的记者必须早早的急着跑她要跑的新闻,但是却漏掉了其中最重要的部份?那就是我,史慕兰!必须找地方孕吐的史慕兰!”

“亲爱的!”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臂膀,“你又不是漏掉了水门事件这类的大新闻。你的生命正面临了一个重大的转变,你总不能期望完全不会受到它的影响。”

她瞪着他,“我不在乎被影响,我只是不要它完全走样!”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没耐性。他虽然非常爱她,但他也非常想要这个孩子。千不该,万不该,他第一次觉得他不该既是她的老板,又是她的丈夫。

“慕兰,你愈来愈像你父母了。”他说。

一抹痛苦的神色闪过她愤怒的眸子,但是他仍然必须告诉她他心里的感受。

“好象你正在追逐的是某种可以让你在平面媒体或主要联播网报导新闻的重要合约,否则就要有人倒霉了。但这不只是在黄金时段报导三十秒钟的新闻而已,慕兰,这是真实的人生。我们正在孕育一个小生命,你不能期望一切都没有改变。”

“孕育生命的人是我!”她大声咆哮:“必须在会开到一半时,一只手掩着嘴跑出来的人是我!事情只能做一半的人不是你!”

他无计可施,只好发出一声呻吟,“拜托,你做得很好,你的新闻图片拍得和以前一样好,而我相信你的稿子也会写得和以前一样好。”

“我的工作一向做得十分出色。”她热切地诅:“我一向全程参与,深入了解。但是只因为我的晨起孕吐……”她努力压抑激动的情绪,“我错过了报导的焦点,和一条重要的头条新闻。”

凯伊谅解地点点头,这不单纯是个无理的情绪反应,她是个充满活力的好记者,然而今天早上,怀孕却使得她的脚步落后了。

“为了孩子着想,”他温和地说:“我可以接受一则稍有瑕疵的报导。虽然我们都齐心想出一份好报纸,但是新闻总不如生活来得重要。”

他说得不错,她衷心明白。但是从小到大,她父母就一直教导她努力工作的重要,以及为了拼命达到颠峰,必须把其它一切都摆在第二位的道理。她早已认定那些事的重要性在她之上,也早已设定他们必须成为社会上重要的人。

她看着凯伊,彷佛他们使用的并非同一种语言。

“慕兰,”他满怀爱心地问:“你要这个孩子吧?”

“我当然要!”她暴躁地说,然后转向床,用力把皮包丢下来,“但是,我希望是你在怀孕!”说罢她立刻掩着嘴,向浴室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