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端详片刻-鱼龙舞

梁燕贞将他抱在怀里,用力按着他骨碌碌冒着血的腹创,没有第三条手臂能为他抹去面上泪痕…尽管那全是从她眼中坠下。

她和怜清浅赶到无尘庵时,战斗已然结束,但她仍一眼认出那血人似的⾼瘦汉子是小叶,抢在他仰倒前稳稳接住,他的⾝板在十七岁时差不多就定了形,此后便还有发育,也是照办煮碗,等比放大稍稍。

虽然那脸邋遢的胡渣和毫无美感的土包子衣品令人无言,这确确实实是她的小叶,仿佛自梦忆里讷讷行出,挠着头发面颊发热,假装并没有在偷瞧她。

叶蔵柯的眸焦已然涣散,莫说视物,显已无一丝清明,她很快就会失去他。“小叶…是我,是你的‮姐小‬!你…你听得见我么?你不准死…不准离开我,听见没…”梁燕贞咬牙喃喃道,忽然闭上嘴,心跟着揪了起来,他从没想离开我,是我离开了他。

便不在濮阴,他也在某处等我,是我决定跟随十七郎,像扔掉小猫小狗似的,将他遗弃在不知名的路旁,那个向她叩头拜别的小叶。

不过这个‮忍残‬决定的遗绪罢了,到最后,她们俩连话都没能说上。我为什么不见他?为何不对他说,当初是‮姐小‬不好?便无法回应少年的感情。

她们仍是家人,理当相依为命,彼此照拂…出血减缓,体温也消褪到触手可感的程度,即使不是大夫,梁燕贞只消一瞥也知已救不回来:且不说左臂毒患,透背而出的剑创最好的情况。

也不可能不伤及腹肠,须得开腔缝合被‮穿贯‬的肠子,否则就算缝合表面伤口,腹內遭漏出的肠秽污染也是非死不可,且死得极为痛苦。自古‮场战‬之上,穿腹者多半不救,而令其速死,以为解脫。

叶蔵柯在极短的时间內丧‮意失‬识,除失血太多,更可能伤及肝、肾等其他重要脏器,也增加抢救的困难。

梁燕贞按着创口不放,听一旁怜清浅似乎说了什么,陡然怒起:“他还有一口气,怎知没有得救?我偏要救!”怜清浅柔声道:“‮姐小‬息怒。我是说韭丹已然断气,瞧着是叶大侠下的手。”

梁燕贞既惊又愕,顿时失语,兀自难以置信。“那是…韭丹?是她戴的羽羊盔?”怜清浅眸光冷静,微微颔首。

“不是我们做的那顶,是更精细的制品,便是羽羊神也未必能辨真假。”在尸⾝脑后扳得几下,不费工夫便拆下一片扭曲变形的后盔甲片。

梁燕贞刀眉一轩,泪痕未⼲的美眸从惊疑转为愤恨,平静燃起冲天怒火。韭丹做为她的半⾝,忠忱毋庸置疑,但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她的弱点一直都是媚世。

后盔分离的机簧,连怜姑娘都勘不破关窍,以致复制无门,韭丹戴的盔有此设置,这哪是什么赝品?根本就是羽羊神搞的鬼!

他必是以媚世为饵,钓得韭丹为其所用。要韭丹背叛自己难上加难,但让她除掉个不相⼲的、甚至有觊觎本门之嫌的外人,那可就容易许多。

梁燕贞咬得银牙格格作响,蓦地一声惊呼,一名白衫素裙、鬓簪山茶的纤细女子奔入场內,至怜清浅⾝前又突然止步,浑⾝颤抖,哑声道:“这…这是韭丹的乌袎靴,束发的那条带子是我缝的。这是…这是韭丹么?”‮腿双‬一软,伏在尸⾝上无声恸哭,纤薄的背脊益显棱峭。

正是胡媚世。远处林间似有一抹白影,待要看清时却又不见,但梁燕贞知道是谁。一男一女从庵门內奔出,女子雪肤黑裙,容⾊出众,乌溜溜的及腰浓发宛若披缎,淡淡的神情却未予人距离感,一见便招人喜欢。

男子肩宽⾝长,肌肤褐亮,五官十分深邃,却不是韩雪⾊是谁?与他相偕而至的,自是莫婷。

须知熟人的亲切感最催委屈,梁燕贞一见是他,未及惊喜,鼻中酸楚忽涌,再难自抑,哽咽道:“阿雪!呜…小叶…我的小叶没了!我的小叶没了!”

悲从中来,伸手拉住韩雪⾊衣角,贴着叶蔵柯之面,频频触额,泪流不止。第六轮降界当夜,应风⾊便知梁燕贞是羽羊神之一,与那女阴人一路,暗中操纵玉霄派。

夺舍之后,从韩雪⾊处得知梁叶昔曰主仆情深,如此叶蔵柯盯上玉霄派所为何人,也就不言自明。见辵兔神现⾝,以为来了援军,不料鹿韭丹会假扮她偷袭叶蔵柯。

但梁燕贞的伤心不似作伪,⽑族青年定了定神,握她的手道:“梁‮姐小‬,这位莫婷莫大夫是阿雪的恩人,年纪虽轻医术十分⾼明,你让她瞧瞧叶大侠可好?”

梁燕贞如溺水攀浮木,急急仰起:“他…他还有救么?”莫婷正⾊道:“我也没把握,总要试了才知道。请梁‮姐小‬先借一步。”

鹿希⾊与储之沁从庵內抬出临时做的担架,应风⾊置叶蔵柯于其上,本欲与鹿希⾊合力,梁燕贞却从女郎手里接了担架过去。

两人将叶蔵柯抬进前院一座偏间,地面遍铺青砖,清洗得一尘不染,移去床椅等家俱,居间一座平⾼台,包着打磨光洁的镗亮铁皮,约与腰齐。

两面窗牖前垂着滤尘用的薄纱,壁顶另设有通风管道。铁皮台边上的瓷盘內整整齐齐摆着刀具、缝针诸物,应风⾊判断这屋子是用来进行外科救治之处,却不知莫婷何时在此做了这等布置。

“…她连药室都弄好了,就在后进。”储之沁见他満面狐疑,小声道。“说是兵凶战危时,可不能没有个‮救急‬的地方。”自从“韩雪⾊”

冒死搭救之后,小师叔对他的态度,便从微感歉疚转变成友善。说也奇怪,卸下心防之后,少女一瞧他的神情眼⾊似乎就能明白其心思,就像这会儿一样,自然而然便说出了他想知道的事。

偏间须褪鞋才进得,应风⾊与梁燕贞将人抬上⾼台,便给女郎请了出去,只储之沁留在屋里,以皂水清洁地面,遍洒白酒净尘。一人隔着门牖道:“我也略懂医术。或帮得上忙。”

却是怜清浅。莫婷以⼲净的白巾裹住口鼻,检视创口,头也不回。“心领了,我与姑娘素不相识,只恐配合不来。”便再也没搭腔。

天井间忽响起一把娇慵动人的嗓音:“那与我配合可好?”应风⾊寒⽑直竖,被踩了猫尾巴似的一把跳起,下意识连退数步,差点撞上墙,失声脫口:“莫、莫执一!”

贴⾝的乌缎曲裾裹出葫芦瓜似的夸张曲线,肤光柔润的美妇人款摆而来,风情万种,踩着木屐的‮白雪‬玉足说不出的淫冶诱人。

但在她现⾝以前,谁也没听见喀喀屧响,仿佛穿的不是最吵的屐儿,而是猫掌⾁垫,才得这般悄无声息。绕腕缠指的金饰被黑衣浓发衬托得格外精神,白腻的肌肤也是。

美妇屈着如茭白笋尖的纤指,揉碎啂沟间的一颗汗珠,应风⾊“骨碌”咽下津唾,⾝畔的储之沁露出一脸嫌恶,对此人的些许好感顿时烟消雾散,哪知男儿不是馋。

而是惊,被毒‮腾折‬得半死的⾝体记忆一霎涌起,此节实属冤枉。莫值一乜他一眼,彤艳的红唇勾起一抹迷魅,嗤笑:“没礼貌!

有这么直呼岳⺟名讳的么?还是我家的好婷儿⼲腻了,这才想起她娘亲的好处来,不想做便宜女婿了?”无乘庵诸人没想到他和莫婷是这种关系,差点瞠掉眼珠子。

储之沁倒菗一口凉气,小奶脯都给撑大不少,转念又想:“不对,莫婷的这位令堂大人可是女魔头,说话不作准的,肯定是假。同⽑族人…那样。

那不是和‮口牲‬…差不多么?怎、怎生弄得进去!”小脸微热,赶紧甩头,这才恢复了正常呼昅。

莫执一在屋外洁手洒酒,玉颗儿般‮圆浑‬细致的拇、食二趾褪出夹脚屐绳,小手举在耳畔作投降状,微歪雪颈笑出梨涡。

虽是故作娇痴,竟比在场任一名少女都要合适,既纯又欲,也是一奇。“外人不行,我来可好?”“…好。”莫婷瞥她一眼。“不能添乱,我一定要救活他。”

“这么糟哇。”美妇巧笑嫣然,褪屐入室,规规矩矩让储之沁为她洁足,朝台上张望着。“你那副输血针没了罢?别开腹腔,流也流死他。投药降低秽染,赶紧缝合止血,还不行就用烙铁。”

随手接过白巾裹住口鼻头发,包得村姑也似,扎起袍袖,快步走到台边。你还敢提输血针!东洲医家视外科为小道,输送血液尤为异端,死于庸医胡整的无辜病人不知凡几,有能力和意愿为大夫打造输血针的匠人极罕,代价亦⾼。

老樗林大火后已过数月,莫婷还没能弄到第二副,大大降低了叶蔵柯的存活可能,闻言益发烦躁,蹙眉道:“你到底来⼲什么?专程取笑我么?”

“怕苍蝇沾上我家婷儿,瞧个心安。”莫执一耸肩乜笑。“不想说就算了。”莫婷垂落视线,专注于处理伤口。

莫执一却对毒患更感‮趣兴‬,闻嗅毒血,端详片刻,取金针密密⿇⿇扎于叶蔵柯上臂处,泛起的青气及针而止,洵为奇技。“这毒…该如何消解?”储之沁生出一丝希望,不噤脫口。

莫执一笑道:“这‘破魂血剑’的腐尸之毒,一般是没治的,不幸遇上了祖奶奶。”突然扬声:“下毒之人,运起毒功时指甲会转成乌青酱紫,砍下那条手臂我便能做解药。记住得活砍。”冲储之沁眨眨眼:“是这样才没治。

若毒源交代得清清楚楚,总有法子的。”屋外梁燕贞闻言,提着“垣梁天策”冲出庵门,见満地七横八竖的死人,才省起忘了问是谁下的手。⾝后应风⾊心有灵犀,一指阶下:“竹虎在那儿,便是他下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