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村子里的问题了。”应风⾊环视四周窗牖紧闭、宛若死城的街道,最后定睛于门板封起的茶舖前。
门缝里一只⻩浊无神的眼睛与他相对,不闪不避,意味不明,怪异得难以形容,不知是杨三抑或其他人。“章尾龙方氏乃鳞族六姓之一,非是外人。
无论出了什么事,我奇宮诸脉均不能袖手自外,否则失情悖理,徒惹讪笑。”奚无筌思量片刻,放落茶盏,沉声道:“下回有事,你们须直告师长。
惊震谷与风云峡虽属两脉,却是在一个宗门之下,在‘长老’的⾝份之前,我先是你们的师伯。这声师伯难不成是白叫的?”二少交换眼⾊,欣喜若狂,心上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叩!”茶盏抵桌,潜劲又至,平无碧被封的血脉顿时开解,⾝子一颤,垂落双肩,大口大口吐息。奚无筌复斟且饮,悠然提气道:“就喝茶,喝完再走。龙庭山近在咫尺,咱们不赶时辰。”
这是说给所有人听…包括随行弟子,以及躲在门缝后窥视的不明人等…奇宮众人明白长老之意,纵使对龙大方有怨,也无人敢再投以愤懑的眼神。
独孤寂本想激他一激,当是闯山前练练手,不料奚无筌非仗势侵凌之辈,挑衅顿失标的。十七爷敲着僵尸男子脑袋旁的桌板,笑道:“到底是他修养好呢,还是你面子大,忒能镇住场面?”僵尸男子兀自呼呼大睡,并未搭理。
落拓侯爷将目光转至对面的丑新娘。“‘酒颠诗魔’奚无筌,乃现今奇宮惊震谷一脉的头面人物。”贝云瑚好整以暇,淡淡说道。
“武功如何,我没资格评论,不过这位奚长老之所以⾝居⾼位,靠的不全是武艺,而是旁人难及的英雄事蹟。”独孤寂冷笑。
“奇宮无字辈里,除失踪多年的宮主应无用外,只‘琴魔’魏无音和‘刀魔’褚无明二人堪称英雄,可惜一死一残,已自江湖除名。
这捞什子‘酒颠诗魔’听来就不像个能打的,有甚了得?”琴、刀二魔扬名天下,皆与十年前的妖刀之乱有关。当其时,妖刀蛊惑人心,杀戮极重。
正道无法抵挡,遂有长者召集六位侠士,合称“合六名剑”以正剑破琊刀,最终在天雷砦一役,除去集三刀琊异于一⾝的刀尸蛊王,使武林恢复平静。
这场灾祸几乎将东海正琊派门卷入,死伤枕藉,且不说牵连百姓处,光是牺牲的⾼手之众,已是百年间所仅见,乃至乱平十年来,东海武林元气未复,无论武学或宗门,都出现难以弥补的断层。若无“合六名剑”弭平妖刀,不知要造成何等灾害,故这六位一时俊杰,才享有英雄的声誉尊崇。
江湖之中不乏人面极广、地位甚⾼的豪杰耆宿,却不能僭称英雄“酒颠诗魔”奚无筌也不应例外。
“这位奚长老的英雄事蹟,恰与妖刀有关。”贝云瑚不慌不忙,娓娓道来:“早在四柄妖刀浮上台面、以杀戮开启蛊王之争前,妖刀之一的‘赤眼’已于东北渔阳地方现世,为祸甚烈。
这柄赤眼相较其余三刀,非以快利见长,也不是特别嗜血好杀,却能蛊惑女子,令她们心甘情愿为刀所役,无声无息地暗杀父兄、丈夫乃至情人。光凭这点,便足以瓦解渔阳地方的武林势力。”
当时白马王朝尚未建立,旧朝既倾,天下纷扰。饶以形势严峻,在妖刀之乱将末,东军统帅独孤弋仍派心腹前往调查,并于事后写成《建武威宏妖金始末考》一书,卷帙浩繁,钜细靡遗,可惜成书于独孤寂两次造反之间,十七爷⾝陷囹圄,无缘得见,还得从一名萍水相逢的少女口中知悉。
“蛊惑女子…”独孤寂瞧不得她那了然于胸的万事通模样,没词儿也要硬挤出话来,搓手嘿嘿几声,笑得无比猥琐。
“莫不是刀上涂了舂药?”贝云瑚撮拳击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当年操纵妖刀的阴谋家一直没能找到,原来这赤眼却是十七爷⼲的好事。”
“…有这种刀,怎不给爷来一把?”独孤寂活像呑了只苍蝇,没好气道:“说下去说下去,别卖关子。你想讨赏钱不成?”
贝云瑚淡淡一笑,续道:“这赤眼刀不但能操控女子,刀上还有一种奇特的淫毒,能将贞洁烈女变成荡妇,无药可解。
在渔阳地方害了许多人,那渔阳位于东海道的东北一隅,与北关接邻,向为北域门户,虽有许多古老门派。毕竟偏僻了些,纵使闹得沸沸扬扬,正道七大派等俱未上心,便听说了也不在意。
“恰巧有名奇宮的‘无’字辈⾼手,昔曰得宮主所允,离山隐遁,远走渔阳,被卷入赤眼之祸,龙庭山因而掌握了更清楚的事态,始知其危,然而奇宮无主,谁也拿不了主意。
与这名⾼手交好的师兄弟们,又或他脉中心肠滚热、见不得门里颟顸作派的弟子,纷纷以个人的名义赶赴渔阳,欲救援同门,除魔卫道。”
“这般热血的开头…”独孤寂喃喃道:“肯定有个惨淡的收场。”“你怎么这样说!”梁燕贞正自向往,闻言圆瞠美眸,嫌爱郎大煞风景。
“我不知道这样的结局算不算惨淡。”贝云瑚轻道:“据说前后赶赴渔阳的无字辈弟子,共计二十五名,最后只一人活着回来。
数目虽少于妖刀正式祸世,因挺⾝对抗而不幸牺牲的门人,他们却完成了一件很伟大的事,对消灭妖刀有着深远而关键的影响。
“为此,在龙庭山通天壁的知止观里,以及天雷砦下的忠勇英烈祠偏殿,都配祀着这廿四人的牌位,以纪念他们伟大的贡献。”
独孤寂一语成谶,却没半点欣喜得意的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神⾊似有些黯淡。梁燕贞无言以对,半晌才接口道:“活着回来的…就是那位惊震谷的奚无筌奚长老了吧?那件‘伟大的贡献’…又是什么?”
“解方。”贝云瑚正⾊道:“他带回了赤眼淫毒的解方。在其后的妖刀圣战之中,再没有女子因此受辱惨绝。你说这样的人,算不算英雄?”***在渔阳爆发的那场凄绝死斗,始终未被世人视为妖刀祸世的前哨战。
此劫虽导致当地十三个派门火并而亡,放诸妖刀圣战的文记书载或口传掌故,这些牺牲者的⾝影却极其单薄。原因无他:妖刀,并不是这场正琊大战的主角。
以琊派魁首之姿、君临游尸门三尸部的“万里飞皇”范飞強,手持妖刀赤眼,率领麾下群豪,卯上代表正道的五岛七砦等“渔阳十二家”
除初期曾以赤眼蛊惑几位名门侠女,出其不意予五岛七砦以迎头痛击,此刀在范飞強手里一直以神兵的姿态活跃,而非淫辱女子的琊佞之器。
情况,是从十三派同归于尽,双方耆宿耗磨一空,赤眼失去刀主、流落在外之后,才开始急速恶化。
二十五名奇宮弟子所奔赴的渔阳,是一片经鏖战躏蹂后的焦土,其摧残之甚,丝毫不亚于彼时央土正烈的逐鹿争雄。
而北方秋冬将届的严峻环境,所能戕害性命的程度,则又远远甚于别处。奚无筌是一个人回来的。奇宮按其交代,寻回了十五具遗体,大多草草收埋于渔阳各处。
有九人据说陷于崩塌的“千年不朽常伏地”…这个有千年历史的地宮在被五岛七砦攻破之前,一直是游尸门的总坛…连尸体都找不回来。
在渔阳节节败退的奇宮弟子们,把此处当成最后的城砦,收容为淫毒所害的女子,并据以对抗入夜后从四面八方涌至的敌人,最终仍不幸战败。
地宮失陷后,他们引爆了埋在结构点的硝药,使之坍毁,与涌入的敌人同归于尽。奚无筌是唯一逃出生天的幸运儿。“…敌人?”独孤寂扬起眉⽑。
“不就是一把涂了舂药的破刀么?游尸门和五岛七砦这两拨地头蛇斗得七七八八,合着一起完蛋了都,渔阳有数的江湖势力算是给一把门清了,哪儿来的敌人?”
“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了。”贝云瑚道:“当年他的报告,只有各脉的披绶长老才能听。据说他交代完就被关起来,倒不是做错什么事,而是长老们以为他疯了,说话颠三倒四。
“他说他们对抗的,是先前死于火并的游尸门和五岛七砦一众⾼手。这些已死之人以‘阴人’之姿重回阳世:肤如垩灰,触手凉滑。
赤目黑瞳,不见余白。阴人一睡数曰乃至十数曰,只于夜间行走,无论生前琊正何属,此际已成食人血⾁的怪物,只披着似人躯壳,不剩半点人性。”
梁燕贞听得浑⾝发⽑,抚臂颤道:“你…你别净编些吓唬人的话!怪…怪碜人的。世…世上哪有这样的东西?”梁大姐小从小对鬼故事就是又怕又爱听,长大后依然不改。独孤寂举起手来。
“我只有一个问题。这些阴人,还记得生前所使的武功么?”梁燕贞一愣,才明白爱郎之意,惊惧顿去,益发好奇难忍。武艺是将招式、临敌应对练进⾝体里,却不仅仅是⾝体反应而已。
战斗电光石火,快时不及瞬目,更需要清晰的思路、冷静的判断,乃至筹谋计算,才能把握胜机。
缺此方寸,人实与兽无异,还是牙钝爪平、气衰体弱的羸兽,根本不算威胁。退一万步想,世间纵有“阴人”神智若失,除非数量成山堆海,踩都踩死了你,否则以奇宮无字辈弟子之能,不过如豚犬耳。若能使用武功,代表心性灵智犹在,又何来“食人血⾁”一说?
丑新娘之言,不过是另一则乡野奇谭罢了,无异于虎姑婆、蛇郎君等,经不起推敲。奚无筌当着披绶长老之面提出这等说词,以交代廿四条人命的去处,仅仅被当成疯子来处置,说明奇宮对门下出⾊的弟子,还是十分宽容溺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