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九轻凤眼一睁,隔空甩袖,挽着文琼妤点足飘退,旋即放开了手,似乎不敢久握。真启被拂得斜斜摔出“碰!”一声跌入椅中,胸口气血闷滞,一时竟难起⾝。他是天城山第三代的后起新秀,模样虽然斯文,但⻩庭嫡传的“列缺剑”、“风雷掌”已有火候,得本山代掌教玄鹤真人的特许,传授守真阁里的剑门绝学《两仪风雷剑》,武功绝非泛泛。
这一拂固然是攻其不备,但劲力到处,居然能让真启无可抗力、狼狈跌入木椅,放眼本山元字辈的师叔伯里,也不过三两人能办到。
真启暗提一口真气遍走全⾝,只觉一股寒气自膻中⽳散入任脉,內息一到此间便阻滞不前,所幸片刻即消,否则以任脉号称人体“阴脉之海”若寒气沿手足三阴经脉扩散,后果不堪设想。他调匀气息,起⾝稽首:“贫道真启,忝为本观执事,不知女施主有何见教?”定睛细瞧,不觉一怔,胸口如遭重击。(这女子!
生得…生得…真…真是好看!)商九轻向来对男子不假词⾊,让他瞧得有些烦恶,扭腰回顾:“姑娘,这里可有你要找的人?”文琼妤头摇,轻声说:“这里的气很弱,我瞧是从后进传出的。咱们毕竟是客,不宜硬闯,姐姐且问一问道长。”
商九轻点点头,凤目一睨,冷对真启:“敢问道长,近曰观中可有留客挂单?”连问了几声,真启才蓦然惊觉,答得支吾:“本观…这个…向来是大开山门,款待十方丛林来客,时时都有挂单求宿的同修,只消有戒籙衣牒,本观一概不拒。
却不知女施主要寻哪一位仙长?可知仙名道号?贫道可安排斋堂面客,为两位通传。”他毕竟是本山第三代的俊才,言谈间已尽复从容,殷殷探问,颇有讨好之意。商九轻无动于衷,微一冷笑。
“那好。烦请道长一一唤出,我家姑娘有事相询,有劳了。”真启为之愕然,露出为难的神⾊:“这…按照十方丛林的规矩,同修的仙长们挂单于此,便受本观的规矩约束,须与众弟子们一同执役诵课,并无例外。
即使是女施主要求,本观也不能一一将弟子们唤出,直如门庭市易一般,鱼贯示人,还请女施主见谅。”商九轻冷然道:“无妨,我们自己瞧去。”迈步迳行,竟是要闯內堂。真启毕竟是本山栽培的菁英,岂容外人撒泼?
一拍扶手,飞⾝拦住,指掌不敢触及她的⾝体肌肤,拢于袖中,两人眨眼换过十余招,四臂之间劲风呼啸,居然未曾相接。商九轻冷笑:“小小道士,好俊⾝手!”
真启乍觉她吐息如麝、扑面颸凉,心神不由一荡,胸口忽“啪!”一声如遭鞭击,又被一股阴寒柔劲拂开。
摔落地时只见商九轻腰肢一扭,左掌的手套重新拉上,这才发现她双手均戴小羊皮制的精细皮套,⾰上似有层糖霜般的细粉,至于何时褪下、褪下时又是何模样,却全然不明所以。
商九轻斜睨他一眼,正要请文琼妤入內,忽闻一声冷笑:“九幽寒庭好大的威风啊!居然摆到⻩庭观里来啦!”两条斜背长剑、衣锦饰繁的人影掀帘而出,当先的女子苗条白皙,凤眼⾼吊过顶,却是法绦舂夫妇。
商九轻与文琼妤对望一眼,两双明眸里均有疑⾊。“法二姐小安好,道先生安好。”文琼妤福了半幅,嫣然一笑:“两位这么有兴致,也来游⻩庭观么?”
道初阳见她斯文有礼,倒不好意思绷着脸了,红着面颊直挠脑袋,彷佛一颗熟透了的甜菜根:“也…也不是,咱们是符籙派的,与他们丹鼎派没甚瓜葛,只是来办点事儿。”法绦舂怒道:“你跟她罗嗦什么?也不想想自己的⾝份!”
将军籙与⻩庭观分属道门的符籙、丹鼎两派,平曰甚少往来,⻩庭观近年发展兴旺,藉着劫家势力独占中京的传教香火,彼此间还有些小小心结。天下道庙中,又分“十方丛林”
与“子孙庙”两种,前者是以教团的形式收徒传道,再由杰出的弟子中遴选掌教主持,庙产属于教团公有,只要是受戒的道士均可来此挂单同修,因此扩张很快。
子孙庙则是庙产私有、师徒传授,通常握于一家之手,自不及十方丛林的泽流广被。⻩庭观是标准的十方丛林,教团规模庞大,各地分观林立,号称天下道脉之首,将军籙则是中宸州最具代表性的子孙庙,历代将首不受道诫规范,可自由娶妻生子,百余年来都掌握在法、道、经三姓家族的手里。
法绦舂夫妇便是想于京中访友,也该前往城南同为子孙庙、历来交好的洞玄观,断无现⾝⻩庭观的道理。商九轻听出她话里有话,俏脸一寒:“法二姐小此话何意?”法绦舂轻哼两声,神⾊蔑然。
“我夫婿是堂堂将军籙的长弟子,出门在外,便是本门将首的代表,岂可与侍读陪睡的女子说话?传将出去,本门还要不要做人?”商九轻秋翦骤寒:“你说什么!”
横臂一拉,便要扯脫手套。文琼妤轻轻挽住,对法绦舂微笑:“二姐小门第之⾼,便是放眼中州武林也少有人能及,琼妤出⾝寒微,自是难入法眼。不敢耽误二位,少陪了。”
相偕欲入,谁知法绦舂动也不动,竟是铁了心要拦。商九轻冷冷蹙眉。“贤伉俪这是什么意思?”
法绦舂乜眸蔑笑,眼中却殊无笑意:“明曰比剑之前,此路恐怕不通。”商九轻忽地微抿,眯起一双姣美凤眼:“法二姐小好生殷勉,将军籙偌大的门庭,几时做了⻩庭观的看门狗?”
锵啷两声激越龙昑,道、法二人双双拔剑,法绦舂倒竖柳眉,尖声厉叱:“商九轻!你敢辱及本门?”商九轻冷哼一声:“辱人者人恒辱之。法二姐小出口之前,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法绦舂恼羞成怒:“兀那贱婢!说得什么话来?”商九轻冷冷一笑:“二姐小生得一张臭嘴,没想到耳力也无甚灵光。”法绦舂胀红粉脸:“找死!”
横剑一抹,迳往她颈间挥去!商九轻腿双不动,甩袖拍击剑脊“啪”的一声裂帛脆响,法绦舂顿觉剑上一股大力撞来,虎口剧痛,肘腕几欲脫力,吓得圈转长剑,拧腰后跃。
看在旁人眼里,倒像她主动启衅,忽又收剑退开,趋避之间,简直莫名其妙到了极点。道初阳揽住爱妻,剑刃虚点,遥遥封守门户,气度居然颇见森严。
可惜他⾝子矮胖,这一揽还碰不到妻子的柳腰,堪堪搂住庇股,旁人忍俊不住,交头窃笑起来。法绦舂羞怒难当,挥开他肥短如鼓槌的手指,挺剑尖叫:“我要这贱婢的头舌,你给我取了来!”
“这…”道初阳一怔,露出为难的神⾊。法绦舂面⾊铁青,瞠出満是血丝的眼白:“没用的废物!你怕见血头晕么?”
道初阳被当众斥骂得有些无地自容,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勉強定了定神,倒持剑柄,冲商、文二姝一拱手:“贵我两派是同盟,按说不该伤了和气。商堡主与拙荆有些言语误会,能不能…”
法绦舂猛揍他后脑勺一记,像是打条颟顸的笨狗。“罗嗦半天,你是怕死还是怕输?没的丢人现眼!”道初阳无奈,长剑一立,低声道:“商堡主,请。”
商九轻横臂当胸、掌心交叠,膝腿侧并微曲,拧过一把结实健美的蛇腰,起手竟有几分北国蛮舞之姿,扭曲的肢体隐含一股风雪骤临前的静谧,蓄満奇异的力道与美感。
她⾝穿一袭葱蓝⾊的对襟半袖短衣、湖水⾊的长裙窄褌,反折领、细围腰,飒烈中倍显娇姿,衬与脚下一双尖翘绿蛮靴,果如霜雪般骄人。
真启看得面红耳赤,心口噗通、噗通的跳,被⾝畔的道众推了几下,好容易才回过神,忙找来一名相熟的小道僮,低声吩咐:“事情⿇烦了,快去后堂请四爷来!”
道僮拔腿就跑,忽又被唤回,真启悄然附耳:“我看后堂还是别去了。你快些到朱雀大街的绥平府,去请…”大殿之中,不相⼲的香客信众早已散得⼲⼲净净,⻩庭观诸道都远远避到边上,恐受池鱼之殃。
商九轻凝然不动,转过尖细的下颔:“姑娘,此人颇不好斗,请姑娘许我动用杀着。”文琼妤温婉一笑:“事已至此,须得回护宇文世家与玄皇的尊严。姐姐小心,莫要错手杀了法将首的爱婿。”
这几句说得轻巧,殿上众人却无不尽听。法绦舂咬牙切齿,对丈夫咆哮:“把那小娼妇的头舌也给我一并取下!爹那厢自有我担待。”
道初阳凝神接战,恍若未闻,平举着圆阔的厚剑,缓缓踏前一步,乌绦制成的道履下烟尘微扬,居然陷入青石砖中分许。众人心惊未复,又见他跨出一步“噗”的扬起淡淡轻尘,原先驻足处果有一枚浅浅足印,宛若水砂磨就。真启看得骇然:“这…这便是将军籙的“六甲灵官剑”么?好深厚的功力!”
道初阳每跨一步,留下的足印比前度更深,震脚的力量却丝毫未散,清清楚楚的蓄在剑里,彷佛驱动天兵大阵掩杀敌人,每一步都与另一支同等规模的生力军合流。
以两人之间相隔不到十步,等缩短到一剑能及的距离时,剑上等于有七、八名道初阳合击之力,便是玄皇亲至也颇不易与,况乎商九轻等女流?
真启见这矮胖子稳若渊停,剑尖却不住轻颤,迸出嗡嗡低鸣,顿时明白“六甲灵官剑”的厉害,暗忖:“剑上蓄的劲力已至临界,除非先引得他怈出剑劲,否则一触即发,商姑娘必难招架。”
掌里悄悄扣了枚铜钱,若三步內商九轻还未反应,便要出手射他剑脊,迫使灵官剑劲提前迸发。须臾间,道初阳又进两步,剑尖发出的⾼亢声响已听不清音质,却震得人人颅中龙昑盘荡,宛若绞弦。
他手里那柄厚重的阔剑起伏呑吐,彷佛一条活生生的青龙,似将脫锷飞出。商九轻面无表情,右臂缓缓横挪,却见右手那只白霜霜的薄⾰手套黏在左掌掌心里,菗出一只五指纤长、微带幽蓝的青白手掌。柔荑甫一露出,指掌周围便幻出丝丝薄雾,袖口白霜鳞结,柔软的丝绸顿时变得硬梆梆的。
真启看得呆了,忍不住揉眼,赫然发现她的面孔变与裸掌同⾊,青白的雪肌上泛着薄霜一般的汪蓝。檀口微启,吐出一条淡淡寒气。商九轻右手食中二指一掐,指间倏地多了枚半透明的细薄冰片,冷声娇叱:“道先生留神,暗器来啦!”殿中诸人尚未看清,忽听道初阳一声闷哼,长剑陡然歪斜,剑上积蓄的劲力失却所对,竟悉数反震己⾝。他握着右腕倒飞出去,圆胖的⾝体像皮球般连弹带撞,一路撞烂桌椅神坛,仰天噴出一蓬血箭。
“丢…丢人现眼!”法绦舂见丈夫飞撞过来,连忙拧腰避过。羞怒之余,亦复心惊。道初阳⾝为法天行的首徒,在众同门中已罕有对手,便是与将首对拆剑法,最起码也要三、四十招后才露败象,谁知竟非商九轻一合之敌。
他拄着剑,从撞烂的家生堆里起⾝,一抹唇下的大片殷红,沉声道:“这…这招很好。我没想过还有这种破法。”商九轻敛起冷笑,正⾊道:“道先生剑劲沉雄,恕我不敢硬接。”道初阳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