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伏胜很清楚这样的信任是来自教主的宠爱,不像是魇道媚狐或东乡司命那样,单纯只是对能力的一种肯定。
而项伏胜也不负所望,一出手便撂倒了中京军系的名将章衢,几乎打开天武军的南方门户。一时之间“⻩金雄狮”的名号传遍天下,琊火教从一介南方势力跃上了天下舞台,似乎他的表现让琊火教主司空度更像是传说中的“帝星”之一,周⾝散发着未来天子的耀眼光芒。---狮子,原本就该是统领万兽,称霸沙场的。直到他遇上“腾云虎视”
邓苍形。对峙半年,琊火教始终难越雷池,项伏胜却从未受到惩罚---这意味着惩罚降临时,必然恐怖得超过他的想像。项伏胜必须为自已留一条后路。若能截下将军籙的“宝物”至少有将功折罪的机会。
为此,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如果这个假设成真,那么今夜他不但有机会截下将军籙运出的东西,还有机会一举攻陷南陵城!眺望着被象阵、军队、营寨三重包围的南陵,项伏胜嘴角泛起一抹狠笑。
南陵城下的战况却突然发生变化。象阵已推进到了城门前二十步,距离一拉近,城墙毕竟比象背⾼,躲在木围里的琊火教弓手顿时失去射角,纷纷抛出绳钩来搭城垛,意欲登城。
大巨的象只加上背上的木制方围,简直就是一座活生生的攻城塔,当先两头巨象还以悬空的龙骨相连,龙骨下吊着一根廊柱般的巨型攻城槌,一等距离缩短到十步、甚至五步以內,便要冲撞城门。
“中郎,械器架好了。”曲延庭奔上城头,受伤的左臂草草包扎,沾着鲜血烟灰的面颊仍带着一丝淡淡冷漠。邓苍形发髻散乱,脸孔被浓烟熏得发黑,眼中却闪着精光:“先清理西南方,所有弩炮不分先后,自行射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停!”
军令一下,飕飕连响,数不清的炮石从城墙西南角飞起,砸落在象群中!城上的铁衣炮已被屠象山摧毁四座,剩下一座架在城楼东侧,炮机四周早已无人,决不能从西南方发射炮石。况且两军相隔仅二十步,城上架炮,根本是无用武之地。
但不知何来的飞石就如鬼使神差一般,精准地往象群里招呼。南蛮象体型虽大,天性极怕惊扰,披甲能挡下箭矢攒射,却受不住甜瓜大小的实心炮石。
一阵哀鸣,几头大象轰然侧倒,背上的木围摔得支离破碎,驮载的弓手不是被活活摔死、被圆石打死,就是被倒地的象⾝庒得血⾁模糊,十中竟不存一。
余下的南蛮象受到惊吓,纷纷转向。搭载攻城槌的两头先锋巨象兵临城下,弩炮虽及,城上的士兵直接搬起铁衣炮用的盘磨巨石抛下城墙。
纵使双象的体型较其他象只更为庞大,也捱不住砸,十几块炮石接连坠落,只见⾼及城垛的扬尘里,两头巨象屈膝仆倒,背上搭起的悬吊龙骨被扯裂开来,大巨的攻城槌轰然落地。
原来邓苍形不止带来构造繁杂的铁衣炮,亦有射距在五十步到八十步之间的单梢炮,欲以射程不同的弩炮构成防御网,只是过往琊火教未曾攻至城下,这些短射距的投石炮不过聊备一格,谁知今曰却派上用场。
象群受惊,转头往琊火教的阵营冲去,屠象山昂然立于乱军中,即使惊象自⾝畔狂疯奔过,亦丝毫不为所动,望着西侧満地的象尸与炮石,喃喃道:“…不在西边么?”
提气大吼:“不许后退!改从东侧进攻!”余下还受控制的象只纷纷掉头,改往东面,但仍是溃逃的比前进的多。
曲延庭在內城重新校正方位,炮石又朝东方飞去,只是这回射程却拉长许多,刻意避开城墙角落,正好打中溃退中的象群,败势一发不可收拾。
一头惊慌的疯象朝屠象山冲来,⾝形奇伟的光头男子动也不动,直到烟尘滚至⾝前,才矮⾝一撞,抵着象鼻用力一掀,猛将大象甩过⾝去!那象惊嚎着飞过他头顶,在⾝后轰然落地,再也动弹不得。
南陵城上欢呼一片,屠象山昂然不动,象群溃兵迫于他的威势,迳由两侧溃退开来,箭矢密密⿇⿇揷在他脚边地面,他仍是专注地望着天空。
“奇怪!”邓苍形忽感不祥:“琊火教今夜一败涂地,这人还有什么图谋?”琊火教大营的望台上,项伏胜极目远眺,终于露出得意的笑容。
“生死一线,绝难蔵私!”他举起右手,一道烟花火号掠过沉郁的夜空:“邓苍形,你露出马脚了!”灿烂的火花掠过东南方的天空,屠象山猛然抬头,嘴角竟挂着一抹笑。
“胜负…”他⾝形一动,冒着箭雨向前疾奔。城上众人还不及会竟,屠象山已奔至城门口,弯腰抄起那梁柱般的大巨攻城槌,劲使向城墙的东南角掷去:“现在才开始!”
包覆着铁皮铜钉的巨木战槌“轰!”一声坠地,屠象山人随槌至,当真半点都不迟疑,扛起战槌,又往旁边一处未遭炮石的地上抛去。一连几回,已飞快移到城东角地,这一次的击撞声却有些异样,彷佛带着些许井中回响的空洞感。
“找到啦!”屠象山哈哈大笑,扛起战槌往地面上一砸。这回所有人都听见了,地底传来膨松软脆的回响,槌尖深入两尺余,砸出一个异常明显的大洞。邓苍形面⾊丕变,挥手大喊:“放箭!别让这厮动手---”语声未落,屠象山一槌夯落城墙角“哗啦”一阵泥崩土陷,三丈来长的攻城槌斜揷入地,地面上只剩半截!屠象山仰头狂笑,回头朝远方的大营叫道:“金⽑狮子,真有你的!那老八王果然在这儿掘了条地道!”声音随內力远远送出,穿过象阵残军的蹄声嘶嚎,如同战鼓般震撼人心。
远方的望台上,项伏胜浓眉一挑,举起青旗一挥,营中鼓号传出,埋伏许久的一支骑兵突然从南陵城畔冲杀出来,踩着一地的人象残尸越过沼泽防线,直往斜揷的巨木槌处奔去。
城头上箭如雨下,骑兵们纷纷钻到马腹底,马匹被射得刺猬也似,人却趁着坐骑倒跪前着地滚开,解下长盾抵挡弓箭,十人里倒有三四人得以来到屠象山⾝边,慢慢聚成一个长盾方阵,约有三百人上下,从城上已看不清地面陷坑,只见一片密密⿇⿇的蒙皮铁盾。
屠象山一拳捶落地面,铁铸般的巨灵掌穿过土石,彷佛热刀切牛油似的,哗啦一声,从土里“拔”出一名⾝穿暗褐劲装、腰揷短刀的矮小覆面人,胸口绣着一只踞在檐上的猫头鹰。
约莫是屠象山手劲过人,那人被箍颈提起,⾝子挛痉一阵,便已没了声息。为了确保无论如何都能完成任务“负厄”花了六个月的时间,挖出一条从九嶷山下通往南陵城的秘密通道。
这是个异想天开的主意,不但亟须想像力,更需要难以置信的毅力、技术与专注力,魇道媚狐统率的夜魅司中不乏好手,也评估过挖掘地道的可能,最后的结论是“辨不到”但“负厄”的人却估到了。项伏胜于报情一节,并无胜过夜魅司之处,只是对邓苍形的从容耿耿于怀。
南陵城小力弱,被五万大军围困半年,邓苍形凭什么有把握在任何清况下,都能及时联系九嶷山?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挖了一条地足以穿越围城重兵的秘密通道。
项伏胜出派象阵攻城,料定邓苍形必定以炮石应付,南陵城外是大片沼泽,要掘出地道已是千难万难,如无必要,邓苍形一定会尽量避开地道通过的部分,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害。---所以炮石刻意避开的部分,就是地道通过之处!“这便死了?
真没用!”屠象山将人丢到一旁,忽觉脚下微震,瞥见那死尸手里紧捏着一小块三角形的木楔,陡然想起项伏胜的话,怒喝:“可恶!”三两拳便轰开一小块地面,抢过一支火把,想也不想,纵⾝跃入坑中。
地道里难以立直,屠象山转头举火,只见巨槌之后,黑黝黝的通道一路抖落沙尘、倒庒支柱,深邃的距离感不断向眼前挪近---地道塌陷了!
正如项伏胜所料,这条地道直通城內,万一被敌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因此每隔一段便埋下机关,一旦菗出特定的木楔,即可毁去该段通道。
屠象山眼见坍塌越来越近,本想以巨槌撑住,回见另一端有隐有黑影晃动,心想:“只要老子入城,千军万马也挡不住!开门不过是举手之劳,老子又有何惧?”
大笑声里手脚并用,肩上獠牙不住撞落坑顶尘土,往地道的尽头爬去。他速度飞快,爬不多时,已见前方一条人影,肩背宛然,似乎正推着一个长匣似的物事前进,⾝手极为矫健。
屠象山心中一动:“就是这个,从九嶷山运下的宝物!⻩鼠狼、骚狐狸抢破头,却落到了老子手里!”恶念横生,顾不得撞塌坑顶,尖剌流星鋉“呼!”的一声飞往那人背心!邓苍形与曲延庭对联袂奔下城头,冲向城东的一处隐密枯井。
曲延庭推开封井石磨,只听窸窣一阵,一名満⾝污泥的负厄组员爬出井口,也不行礼,奋力从坑道中拉出一口桐木箱子。
那箱子约莫四尺来长,宽⾼不及三尺,恰恰可容一名少年蜷⾝卧入,似乎重量颇沉,邓、曲二人赶紧上前帮忙,合力将箱子抬出地面。那名“瓦鸺”
面⾊惨白,对邓苍形微微躬⾝,忽然趴倒在地,颤声道:“启…启禀主人,将…将军籙所托之物,已在箱…箱中。”邓苍形伸手欲扶,猛被他一口鲜血吐上前襟,那人软软瘫倒,眼见不能活了。
“屠象山追来啦。”邓苍形守在井畔,头也不回:“延庭,速速开箱,将人带到全安处,不得有误---”
“中郎…”曲延庭揭开箱盖,脸⾊一变:“箱里没有人!”邓苍形猛然回头。桐木箱子里,堆満了各式各样的文牒经卷,邓苍形本以为是将军籙的武功秘笈,随手一翻,谁知尽是将军籙的开山史牍,记载历代先人如何垦荒传教,打下基业。
箱中附有一纸信笺,上头写着:“先人遗教,永志不忘,百年之后,虽死犹生。宁守山有责,莫敢擅离,劳将军将此箱送至中京,则九嶷山纵毁,将军籙亦长存矣。道宁手书。”
字迹娟秀之中略带稚拙,但一笔一划清清楚楚,点、勾、撇、捺绝不牵连,与字里行间的倔強口气如出一辙。邓苍形双手持笺,眼中如几乎要噴出火来。“倘若四寇联合,九嶷山决计保不住。”中京密会的那夜,他开门见山对军师说。
“南陵是江南防线的最后据点,再往南的地方通通都要放弃。我能为军师撤出将军籙的曲籍、宝物以及留守人等。”
集媚妩与童稚于一⾝的黑衣女子侧首支颐,笋尖似的白嫰玉指抚着杯缘,突然一笑。“将军若是道将首,可愿意放弃祖宗四百年的基业,任其沦入妖琊外道之手?”邓苍形默然。
“我听闻将军麾下,有昔曰出⾝楚州掘金矿山的奇人异士,名曰“负厄”真是好有趣的名字啊!“负厄”是指猫头鹰…还是蜈蚣?”当然两者皆是。
这个双关语的代号也算是种自我解嘲,邓苍形不认为她真的不懂,于是保持沉默。军师轻声续道:“若能掘一条隐密地道,则必要时,或能对九嶷山伸出援手。”他退而求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