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振业坐在电脑前。
电脑屏幕上,色彩鲜艳的甘特图和折线图,分别是去年同期与本期的收入和回款额的对比。
彩色的光点,构成下滑的曲线。
危机早在去年就已潜伏,在2004年对内的那套年度财务报表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上市后,天相有了两套财务报表,一套是真实的,内部高管使用,另一套是漂亮的,对付高管以外一切口径)。美宁小,没有上市,他们有的是卑劣手段和心情在你身后东打一枪西打一枪,就像蚂蚁咬大象,让你又不屑又防不胜防——而且,“蚂蚁咬大象那是过去了,现在至少也是狗咬狗了!”陈优曾在一次会议上不识时务地提醒他说。
其实说起来,美宁才是这个产业的鼻祖,谭振业拉着几个研究生同学到处借钱借仪器借场地搞开发的时候,美宁早就铺开了华南地区的市场平台,在卖老一代的检测试剂。是谭振业的眼光、陈优的新项目和铺天盖地的市场推广工作,才让天相迎风见长,几年的工夫蹿出人高马大的个头,紧接着又股改、上市,在短时间里以“先行者优势”迅速挖出一个矿场,让美宁望而却步。
新技术问世,一旦市场前景看好,总会蜂拥一堆分大饼的人。谁都知道,企业的竞争,就是产品的竞争,可是产品能在行业中永远保持第一,三流小说中才有这样的事——很快就有几家同行撵了上来,美宁就是其中最让人头疼的一家:他们机制灵活,操作简单,跟风就上,势头不好马上就调转船头,可是天相已经上市,屁大个事都要这个会那个会地层层上报。小心翼翼地陪着同行们打着价格大战,广告大战,一个“龙头老大”的身份,都已经让天相筋疲力尽。眼看就要拿到新药批号的宫颈癌试剂盒,本来是谭振业准备背水一战、迈大步子甩开对手的法宝,却落得个替别人做嫁衣:整一年的时间,地毯式广告轰炸,投入大量的资金,声嘶力竭地攻打着市场,连同科研部的全体主力人员都配合市场,全国巡回做产品培训、学术研讨,试剂盒也按期推出,正准备坐到谷仓等丰收,美宁倒好,找了个二流报刊,给记者塞个两千块,登一篇“美宁公司宫颈癌试剂盒与天相公司同期问世,暨待取得新药认证”,将该报纸订购个上千份,按着天相的客户地址一份份送上门去,并带着他们自己的试剂和天相的试剂一家家当场演示,凭着偏低的价格,将有意向的客户全部搜罗了过去!
客户丢了倒在其次,前期的市场投入,好像全是为他们美宁做的!一想到这个,谭振业就想打人。可是做生意像做人,对方已经不要脸了,再要气恨,更是自损兵力。
绝对不能降价。降价等于降格,这是天相的宗旨。可是听着大区经理一个个气急败坏打回来的电话,谭振业有些坐不住了。天相输不起,一次都不能输。
报表上的数字是勉强混过去了,董事会上有人问:“为什么应收账款长得这么快,几个月就滚成这么巨额的数字,比利润增长幅度大多了?”谭振业厚着脸皮回答:“那是因为公司业务扩展的原因。”自己都想为这个好笑的理由干笑几声——要不,能说什么呢?说我们遇到困难啦?第一个抛弃你的就是股民,他们从口袋里掏出真金白银,个个都是以钱为磁场的风向标。第二个抛弃你的就是董事会:一堆董事监事对你进行围剿,拿不到高管的利润分红不说,最棘手的是能力受到怀疑:“是不是要换新鲜血液,增加新的力量?”有独立董事甚至当着他的面这样说。谭振业当时恨不能拍桌子:我是总经理,我也是股东,我赤脚打来的天下,哪种血液能比我更尽职?谁有资格怀疑我动力不够?我谭振业创业的时候,为了多拿到一点点收入,亲自带着研发队伍上门推销,记得有个抠门的大楼,推销人员不得坐电梯,老子扛着一满箱药一步步爬上九楼的。那个时候你们在哪儿呢?为了控制情绪他去了两趟洗手间,在镜子里看着自己提前斑白的鬓角苦笑。
一二月份的业绩继续下滑,三月再持续下去,第一季度的季报是怎么都做不出来了。黄志能语调缓慢地警告他,“不要因为一纸报表把我牵扯到法律的范畴去,我可是除了年薪什么都没拿过的。”——手下尽养这样的人!危急的时候,一个个就知道赶紧缩回自己的龟头!谭振业的手无意识地在桌上摸索着,桌面堆了一堆等着他签字的表格和费用报销单据,唯一可以发泄的是那盆芦荟。他想了想,右手一伸,花盆砰的掉地上,撒了一地的土,可是并没有碎,没有那声脆响带来的发泄快感。
“谭总,出什么事了?”庄可妮马上跑过来,推开半掩的房门。
“叫人打扫一下。”谭振业一边收拾电脑包一边说,“以后让他们不要把花盆到处乱放。我要出去。”
“可是,您桌上的表还没签字,财务等着急要。”
“通知所有副总,下午三点在会议室开会。”谭振业理也不理,不耐烦地说。
云雾缭绕的会议室。人手一份《睾酮检测试剂盒可行性报告》,周韧手上除了报告外还另有一支燃着的烟。
“这个试剂盒前期的研发已经是差不多要完成了,筛查范围又广,不育、肾上腺、肥胖和多囊卵巢综合征都可以很迅速地检测,只要25ul样品。我跟刘博士多次碰头,他们也是投入了全部的力量,整个实验室都在做这个项目,七月份他博士后出站,我就想邀请他加入我们的队伍,把项目带进来,扩大我们的研发力量。”谭振业坐在主席的位置上,说话的时候故意不看陈优,“在正式加入之前,我会让他提前来公司熟悉情况,方便项目的早点开展。”
“那是应该的,我们早就应该扩大研发,扩大市场了。”老黄翻着手上那本看不懂的报告,“其实上市后,我们一直没有找到放心做的项目,很大一部分募集资金在银行里存定期!盘子比原来扩大了十几倍,场子一点没变,投资收益率比同类公司低一截。要想利润跟上去,报表上的数字好看,关键是你们研发和市场,不能只是施加压力要财务做……”谭振业咳了一声,黄志能硬生生地把“假账”两个字吞了回去,可还是心怀余怨地说了下去,“人家说,高级财务人员做到最后,都会成为‘两院院士’,不是干的好身体吃不消住进医院,就是因为工作责任被人起诉进法院。”
这个不苟言笑的老黄竟然还会讲笑话!不过没有一个人笑。
“刘博士来公司,关于他的岗位构架怎么设置?”周韧问。
“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当然要列入高管团队。我的意思是作为技术总监,放陈优手下。”谭振业看着陈优,“给你添了左臂右膀,你看怎么样?”
周韧又吸了一口烟。列入高管团队,那意味着每年利润分红那碗粥,又多了一张嘴伸过来。
黄志能的脸也板得像扑克牌上的老k。
“刘夏博士我比你接触得多,以前跟他们实验室有过合作。这个人做事很踏实,基本上是那种以实验室为家的。”陈优说,“不过这样一个试剂盒,我们自己也有能力去开发,空降一个过来,又给这么高的薪资,是不是成本太大了?”
“我当然相信你的队伍。可是你现在的担子太重了,近两年立的几个项,钱都扔下去了,到现在都还没听到响。好容易推出一个宫颈癌,便宜全被他们美宁占尽!况且,引进刘夏,并不只是这一个课题,他的专业能力是非常强,而且博士生导师是?菖?菖院士,近期就拿了两个九五攻关项目!这两个项目刘夏都是参与做的,他一过来,基本上是过来一个平台。上次听科技局的人说现在有科技创新项目指标,刘夏的课题一开展,又加上他导师的关系,很容易拿下这个指标。”
“这些我都知道。刘夏来,第一个沾到好处的就是我了。”陈优说,“我只不过是在提醒你,请神容易送神难,尤其是高层。肖文静就是例子。”
“这件事当然是深思熟虑过的,”谭振业说,“再不大刀阔斧地拿出些措施,董事会那边交代不过去了。还有市场这块,我再不想亲自带下去了,不想再成天疲于应付签一大堆没时间看的单。公司大了,我们管理层,想得更多的应该是管理,有些事别人一样可以做,而且还会比我们自己做得好。我正在物色销售副总,只要能把销售做大做细,多物色几个都行,高管的分红里,我要给市场更好的待遇。”
这一句话说得举座皆惊了。前面刘夏要来,大家多少都听到一点风声,关于这个销售副总(甚至可能是几个!),老谭不是心里已经有了人选,是不会这么说的。
周韧开始暗自得意,最近他的事业运非常好,年初去莲花山求的那支签也是上上,好几个猎头公司主动来跟他沟通,问他有否另找高就的打算。就算不辞职,这至少也增加了跟谭振业的谈判底气——如果有新人来,他绝对不允许减少一分自己的收入。当然,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猎头收到的那些简历,都是他的老板谭振业替他寄的。
“大家有什么意见没有?”看着举座无声,谭振业问。
“市场扩大是应该的。”周韧说,“比如这次美宁的事,虽然他们是够不要脸的,可也是因为我们总是摆老资格,他们放枪,我们填洞,从没放下架子还手过。我们的宫颈癌项目,就这样被他们坐享其成了。”
“事情还没盖棺定论,”陈优说,“先别用‘坐享其成’这个词。”
“你还抱幻想?”周韧问,“你们都知道了,华星公司跟美宁签了代理合同,购买他们二十万人份试剂盒,其中十五万人份就是宫颈癌,正大张旗鼓搞宣传。”
“我们手上有大把的募集资金不是没用好吗?”陈优说。“等他们十五万人份的试剂合同一到位,我们就收购华星。”
这是今天的第二枚炸弹了。
“疯了!”连谭振业都瞪大眼睛,“收购华星!这样一个小中间商,收购来你打算干什么?”
“要华星当然没用。但我们要那二十万存货,自己去销。”
“我们去销?然后美宁更会加大生产量。”谭振业都激动得都忘记撕纸杯了,“你想自杀好像还有其他方式。”
“没错,就这么定吧!美宁给华星的代理价格就算三十块,也才六百万。华星资本小,我们一千二百万就能收购过来,把美宁的试剂定在低端价格,五块钱一人份,当垃圾一样卖。”陈优说,“这五块的价格定出去,我就不相信有几个人敢买他们的试剂!这一千二百万我们亏得起。可美宁不一样,他们的游戏玩完了。”
这一枚炸弹把谭振业也炸蒙了。收购华星,好像是最险的一招棋,可又不得不承认,这将是制胜的一招棋。试剂不是矿泉水,能喝就行,那可全是向医院销售的终端产品,一次错误的诊断,严重起来,会导致一条无辜的生命的丧失!如果引起医院对产品质量的怀疑,那它基本也就玩完了。把美宁的产品定在那么低端的位置,几乎想不出他们还有什么本事去说明他们的试剂是有效的。美宁太可耻了,挖走李遇柳,偷盗天相的技术,还利用天相的推广坐享其成……不这么赌一把,没法缓和胸中堵着的那口气!
“那好,”谭振业当机立断做出决定,“那就这么办!周韧,你把报告写好,一个是引进刘夏,一个是收购华星,尽快准备召开临时董事会的材料。”
周韧答应着,跟老黄出去了。陈优站起身也准备走,谭振业确定其他人都听不见了,说:“2004年的股份分红到账了吧?”
“到了。”
“我昨天转三十万到你账上——就是老马那个。”
“三十万?我有空查一下。”陈优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出去了。
看着他转得急切的身影,谭振业也一腔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