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上弦怎么也睡不着。
脑中纷纷乱乱,一会儿想到今天批完奏折以后,去看姚公公,他头发都花白了,被打得血肉模糊,见了她却还对她说什么他会被打是犯了规矩,要她不要因为这件事跟萧默然置气。
想当年萧默然专权之时,宫里的内侍,除了姚公公、林公公这几位老人,谁会把她这个毫无实权、说不准哪天被废的女皇放在眼里?如今她夺回了皇位,却忘了他们的好处,连姚公公的老母亲病重,无钱医治都不知道,还让他挨了这顿板子。自己眼前的人都护不到,还奢谈什么要护住月尚?其实,她很没用吧。
一会儿又想到萧默然胸前的伤痕。若是没有他舍命相救,她早已尘归尘土归土了吧,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和他斗法。早知道她会挡他的路,他是不是已经后悔当初曾救过她?以前年少无知,不懂为何林先生总说,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如今总算明白了,却巴不得永远都不明白。叫她不要与萧默然置气吗,她哪里有这个资格?她与萧默然之间,该怎么样,哪里是她能做得了主的?他可以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就像他当初送她上战场,又设下毒计要置她于死地,一想到他要除掉她,她就觉得天塌地陷,只想远远逃走,再也不要回来了。他也能让她上到天堂,好比今天,他随口欺哄她两句,就让她欢欣无限,快要飞上了天去。一会儿又想到父皇和母皇,当初为什么要立自己为储君呢?明明是晨曦更好。学问也好,武功也好,都是他更出色,就连容貌都是他更为俊美。她这个做姐姐的,除了比他大一岁,就没有任何别的长处了。父皇本来一直是想立晨曦为储君的,只有母皇,总是说废长立幼,亡国之道。母皇还总说她以后一定会是盛世明君,说她能保护整个月尚。她自己怎么就没看出来她有什么盛世明君的样子?说什么盛世明君,连兆阳宫里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都护不周全,还怎么指望她保护整个月尚?一向英明睿智、目光如炬的母皇,这次也看走眼了吧。
到头来,她留不下子嗣,还是要立晨曦为储君,兜了个大圈子,又回到原地。明天,在早朝上提出来,立了晨曦为储君,她也就安心了吧,就算马上就死,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她本来不是非要当这个皇帝不可的,如果当初是立晨曦为储君,她也会尽心尽力辅佐他。如果只是月尚的长公主,就不会挡萧默然的路,不会让他痛下杀手了吧。如果当初,他没有回月尚来,而是留在竟国当他的国君……虽然离他千山万水,她会想念,却好过现在虽然被他抱在怀里,却要猜他什么时候又会暗算她吧。如果……
原来这就是所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弦儿,等你长大以后愿意当女皇吗?”
那天,一向忙碌很少有空陪她的母皇,在她从尚书房回来以后,专程着人把她叫进了琼华殿。那是她第一次进琼华殿,常常是很严肃的母皇那天很温柔,只是她听不明白母皇问的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弦儿,怎么了?你不愿意吗?”
母皇还是好温柔地笑着问她。
她那时根本就不太明白女皇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是,母皇也是一位女皇,可是母皇总是让她有点害怕,她小女孩的心里模模糊糊觉得,父皇比母皇可亲很多。如果当女皇就是要变成母皇这样的人,她……不愿意。
因为母皇在笑,所以她大着胆子摇了摇头。
奇怪地,母皇没有生气,反而咯咯地笑了出来,一把把站着的她抱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那一刻她才第一次发现,母皇好美,美得她怔怔地盯着看挪不开眼。
“傻弦儿,你知道什么是女皇吗?”
她不知道,不知为不知,不可以不懂装懂。所以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不知道。”母皇的眼睛里面好像住着小星星,正在一闪一闪。
“弦儿还记得两个月前见到的那些因为大河发水而逃难到京城来的人吗?”她记得的,她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穿得破破烂烂,脸色都很吓人。她还记得有个小姑娘,和她差不多大,头上插着草标要卖身葬父。她家本来是全家人一起逃难来京城,可是一路上娘死了,爹又死了,姐姐和弟弟也走散了,只剩她一个人了。想到这里,她觉得鼻子很酸。“弦儿还记得以前和佳林打完仗以后,从战场上回来的那些老兵吗?”
记得,她记得他们有的人没有了耳朵,有的没有了手臂,有的腿瘸了,还有一个人两只眼变成了两个洞,他说他家兄弟五个人,有四个上了战场,如今只剩他一个可以回家。
“那母皇问你,如果有机会可以帮到那些人,让他们不用逃难,不用上战场,弦儿愿意去帮吗?”“愿意。”
不用想,如果可以她一定愿意的。
“那如果说只要当上女皇,就可以帮到他们,弦儿愿意当女皇吗?”
“真的可以吗?”
只要她当女皇就可以了,这么简单吗?
母皇好像笑得更开心了,说:“当然了,弦儿不信母皇的话吗?”
“好吧,我愿意,真的只要我当女皇就可以了吗?”
“如果是弦儿的话,一定可以的。”
“为什么晨曦不可以呢?”
她突然想到,父皇以前说过,想立晨曦为储君。既然父皇这样想,为什么不让晨曦当皇帝呢?可是母皇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就让她回兆阳宫了。
怀里的上弦一直圆睁着眼,盯着床帐发呆,没有入睡,萧默然当然不会不知道。她今天是怎么了,往常不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吗?
想到这里,不禁苦笑,往日想抱抱她、亲亲她,搂在怀里好好疼爱,偏偏她总也不开窍,老是在他还没尽兴的时候,就已经睡着了,留他一个人失眠。她身体还没复原,他也不敢真的有什么动作,便是这样画饼充饥、望梅止渴也不敢太放肆,怕什么时候控制不住,伤了她。今天她却又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