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萧默然一个。
目送萧默然潇洒地离去,上弦发现,自己原本因为长年以来所受到的羞辱终于得到洗刷而快意的心情,突然变得不那么快意了。为什么明明赢
了,她却觉得,输的人是自己。
但是,上弦若有所失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因为马上就有别的事来分走了她的心神。
“陛下,既然萧默然已经就擒,下一步是什么?”
“快宣庆王觐见。”
庆王月晨曦乃是月上弦唯一的胞弟。月尚本来南北分治一百余年,月上弦的母亲月泓溟是月尚南主,父亲月黎是月尚北主。二十年前,月泓溟
嫁给月黎,终于结束了月尚一百多年的分裂。她与丈夫月黎共掌朝政,更是创造了月尚从未有过的繁荣。月尚上至贵族士大夫下至黎民百姓,
无不对这位女皇的勇敢智慧,远见卓识衷心钦佩。可惜天妒红颜,在月上弦十岁那年,这位充满传奇的美丽女皇就永远地离开了。痛失所爱的
黎皇没有多久就一病不起,在月上弦十二岁生日前夕,也与世长辞了。从此,月上弦就与月晨曦相依为命。直到三年前,月上弦被萧默然送去
战场。
“姐姐,你回来了。”眼前的人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又瘦又小的小可怜虫了。月上弦看着这个已经长得英俊挺拔的美男子,心中很是感慨。印
象当中,晨曦一直比自己矮,比自己弱,需要自己保护。可是现在晨曦长得比她还高了,本来以为见面之后一定会冲过去拥抱他,哪知道他长
得比自己还高,这么有男子气概,她竟然不是很敢抱了。
“姐姐,你怎么了?”月晨曦看到三年不见的姐姐,也有些激动。他俯视着姐姐,原来姐姐这么娇小,以前怎么没发现?
“没什么,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高了,我要仰头才能和你说话。”
月晨曦笑了:“姐姐难道以为我会一辈子都是小矮子?我只不过比你小一岁而已,始终也是男人,肯定会长得比姐姐你高的。”
“姐姐还可以抱抱你吗?”上弦很认真地询问他的意见。
晨曦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把上弦拉进怀里,很用力地拥抱她,就像小时候每当上弦要回自己的寝宫,与晨曦分别时的拥抱一样。年幼的上弦独
居在储君所住的东宫中,与住在兆阳宫的晨曦只有在到尚书房听课时才能见面,上弦在东宫有萧默然亲自授课,去尚书房每月也不过一两次,
所以两人常常在分离时拥抱得难分难舍。
被晨曦拥在怀里,上弦才发现自己只到晨曦的肩,鼻子里闻到晨曦身上属于男子的气息,上弦突然想到,是不是该给晨曦求一门婚事了。
“晨曦,萧默然已经封你为庆王,你为什么没去自己的封地?”上弦把头靠在晨曦的肩上,柔声地问。
“萧默然是什么东西,他给我封地我就要去?他用我的安危来要挟姐姐,要姐姐你给他当侍女,又要你去战场送死,以为我不知道?现在又要
我去封地,他正好没有顾忌地为所欲为,我偏不去,这样他才会有所顾忌。”晨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上弦抬起头来,看着晨曦阳光灿烂的脸
。听了他孩子气的话,刚刚还觉得他成熟了,几句话一说,又露馅了。
看她抬起头,晨曦松开了抱她的手。
“那你现在想去你的封地吗?”
“姐姐想让我去?”看得出来,他有点紧张。
“我不想你现在就去,”看他的表情明显放松,上弦才说下去,“至少等你成亲之后再去,我们姐弟三年没见面,我还不想你现在就走。”
“姐姐,我还不想结婚,而且,我想自己选新娘。”
“怎么,有人选了?”
“还没有。”撒谎,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已经有心上人了。不过,他既然不承认,就算了。
“好吧,你自己选新娘,不过也要人家姑娘愿意才行。”
“我知道了,”晨曦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了,“姐姐,你真的要和萧默然成婚?”
“这件事你怎么想?”
“姐姐,萧默然不是好对付的人,与其把他留在身边,不如一刀杀了干脆。我这样说姐姐或许觉得残忍,不过,他做的事,就是死一百次也不
为过。”
“我也不是没想过他很危险,只是,他要我做的那些事,都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马上就要亲政,现在杀他,百姓难免不会认为我生性暴戾,
没有他要谋权篡位的真凭实据,白白扰乱民心,而且竟国那边也不好交代。一个不慎,难保不会又来一场战事。反正他一入后宫,祖制有明令
,后宫不得干政。把他摆在身边就近监视,远胜过撵他回竟国。何况,他当初是如何羞辱我的,你也知道。不让他颜面扫地一回,我无论如何
也不甘心。”
“姐姐,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会保护你。”晨曦很认真地说。
上弦开心地笑了。虽然明知道他说的不一定能做到,上弦还是很高兴,那个总是需要她保护的晨曦居然说要保护她耶,值得好好庆祝一下。有
他这句话,以前所受的屈辱和危险,都值了。
姐弟俩又聊了一会儿彼此这三年来的生活,上弦才放晨曦回自己的王府。
临走的时候晨曦又抱了抱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大婚以前,上弦虽然忙着准备亲政的事,几乎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也还是在百忙之中抽空去看过萧默然一次,怕他万一想不开,自尽了
,那戏就没法唱下去。
萧默然一直被软禁在他自己住的月隐宫中,听守卫们回报,他每天都是看书弹琴,或者和自己对弈,很能自娱自乐。看样子是绝对不会自尽的
了。
不过,总要亲自看一眼才能放心。
月上弦一走入萧默然的书房,就看见他的书案上摆放着一局残局,果然是在和自己对弈。
“臣恭迎陛下。”萧默然肯定早就听到通报,却直到上弦走进来,才从书案后站起来。也不下跪,只是拱手为礼。
上弦恍惚了一下,才想起他有先皇御赐,不必对女皇行跪拜之礼的特权。这几天,这个也跪,那个也跪,以前那些只听令于摄政王,对她视而
不见的内臣们,如今也换上一副忠心耿耿的表情,突然有一个人不跪还真有点不适应。
“竟王殿下真是好兴致。一个人也很能自娱自乐嘛。”上弦也不理他,自顾自地走到他的书案旁,坐了下来,也不管他仍在行礼。
萧默然也不以为意,随后坐了下来。
“陛下不是应该在忙着准备大婚和亲政,怎么今天有空来月隐宫?”
“怎么,你是怪我不够勤政?”他居高临下的这一质问,勾起了上弦过去所受的屈辱,原本的好心情一扫而空。上弦的语气不由得森严起来。
萧默然看着上弦有一点变色的脸,过了很久才答一句:“臣不敢。”
你不敢?
你不敢还有谁敢?上弦在心里大声地质问,可是表面还是一片平静。两人就这样谁也没有说话,对视良久。
萧默然依然面无表情,上弦努力地想要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一点他的心情,可是,什么都看不出来。虽然此时两人只隔着一张书案,但身虽咫尺
,心却在天涯。
罢了,还有什么好看的,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事事都要做到最好,只求博得他一声赞美的小女孩了。他也再不是那个总是将自己保护得滴水
不漏的默然哥哥了。
他,是朝中翻云覆雨的摄政王,而她,是几乎被赶尽杀绝的女帝。如今终于虎口脱险,经历九死一生,再也没有力气去问一句,为什么?为什
么要赶尽杀绝?
哪怕还有一条活路,一线生机,她都不会为难他,因为,她一直还记得,这个人,曾经温柔地保护过她。
为什么要逼她,逼她奋起反抗?她可以不反抗的,如果他想要月尚,就拿去吧。她并不是非要当女皇不可,她可以在战场上诈死,可以隐姓埋
名一辈子,可以凭自己会读书识字养活自己,可以像小时候梦想的那样周游列国,如果他不伤害晨曦的话。
他要对晨曦不利,那就怪不得她翻脸无情了。晨曦不过是个想要保护自己姐姐的小孩子,值得他大费周章地要除掉他吗?只因为他不去封地,
要留在京城,就围了他的王府,想要活活饿死他。
晨曦,晨曦是她血脉相连的手足,她现在还清楚地记得,父皇临走之前,她和晨曦跪在病榻之前,父皇要他二人指天发誓,一辈子相互扶持,
相亲相爱,只要她月上弦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晨曦。
于是,她带着剿灭成国的王师星夜兼程赶回京城,不是为讨伐萧默然,而是为了救晨曦。于是,终于和他兵戎相见,终于攻破禁宫将他生擒,
终于宣布要他成为皇夫被世人耻笑,终于……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再过几天,他就要一辈子关在这禁宫之中,再也出不去。他还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这是他罪有应得,怨不得旁人。
一时之间,上弦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才发现,原来自己对萧默然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恨之入骨,更多的,居然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无奈。
权力就那么吸引人?虽然已当了六年的女皇,这个问题对她来说仍然无解。
“陛下,礼部尚书陈之航大人求见。”
书房外内侍的禀报打破了上弦的迷思。上弦猛地惊醒,刚才竟有一瞬间觉得如果萧默然不对晨曦下杀手,即使把皇帝让给他做也无妨。太危险
了。想到这里,上弦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竟王殿下,朕告辞了。”虽然此时心跳如鼓,但上弦还是从容地起身告辞。
转身离去的时候,上弦不停地问自己,他发现了吗,他发现自己动摇了?
“臣恭送陛下。”如果这时上弦回头,就会发现萧默然的眼神,那是猎人看猎物的眼神。萧默然一向淡漠,没有表情的脸上,是赤裸裸的掠夺
的欲望。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萧默然已经看透她的动摇。如果她回头,也许就会发现将萧默然纳入后宫可能不是一件好事,也许她会当机
立断,将萧默然撵回竟国,也许……然而她终于没有回头,于是她错过了修正自己决定的最后一个机会。
弦儿呀弦儿,你还是不够资格当一个皇帝。有了感情就有弱点,皇帝是不能有弱点的,感情这种无谓的东西只能害了你。
你不杀我,你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