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男友-飞机场

裴斐十三岁就进了南空文工团,先是跳舞,后来又唱民歌,最后改唱歌剧,曾经扮演过歌剧《江姐》里面江姐的B角。后来文工团解散,她就回到了上海。

裴斐是师部司令部的文书,格子在师部宣传科当干事。

裴斐家依然是格子常去的地方。

裴斐是生来就艳,细看眉眼又都不精致,但搭配在一起,就营造出一种很鲜活的气氛,妩媚得闻得到香味儿。幸亏是穿军装制服的,生生把那俗的东西压了下去,艳才变得有了节制。

生就讨人喜欢,又是裴司令的女儿,自然别人都高看一眼。

格子的美是含着的,一颦一笑都是金的样子。她喜欢读书,而且读书庞杂,久了,脸上自然带有一种书卷气,这就使她像齐白石笔下的荷花,旁人看的是章法和笔势,倒反忽视了她的娇媚。

军旅的紧张严肃气氛,总叫她们像带着盔甲一样,惟独两人到一块时,才都还了女儿身。

两人都喜欢逛街。星期天换了便衣,从南京东路走到南京西路,凡是内衣店,一家也不拉。两人都喜欢买漂亮内衣,人家美给别人看,他们美给自己看。两人在试衣间里换上新买的胸衣,走在街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胸衣是带垫的,穿上后,胸前很突兀地多了一块。格子说:不好看,很嚣张的样子。于是两人又回到内衣商店换了下来。

她们都喜欢吃甜甜糯糯的东西,于是两人先到王家沙吃汤团,馅是黑洋酥和豆沙的,吃到半饱,然后再去乔家栅吃桂花年糕,回来的时候还要拎一袋红宝石的羊角面包。

两个女孩在一起,太太平平,除了玩出一些吃穿的经验来,终究是玩不出什么故事的。

裴军是田竞运动员,在丽园的时候就进了少体校。曾经也是个风云人物,只是他的那个行当留不住盛名。

他曾经是全国青少年手榴弹记录的保持者,标枪、铅球和铁饼都创下过好的成绩,他后来当兵了,在部队放了两年电影就回来了。

裴军复员后在体委工作,他人长得高大,风流倜傥,又是干部子弟,身边总是有许多漂亮女孩子。周末,他摩托车后座上的女孩子就没重过样,但他总是口口声声对格子说自己是“王老五”。

格子不无讥讽地说:哪有你这样的“王老五”?天下的漂亮女孩子都被你一网打尽了。

裴军眯着小眼睛也诡谲地说:可还有漏网的。

格子不屑地说:你胃口挺大。

裴斐一语双关地说:裴军,你那种愚蠢的示威赶快停止吧!

裴斐太了解自己的哥哥,他虽然不说,她也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她从未正面说过什么。她怕格子为难,倒反使两人关系夹生了,她只是想间接地告诉格子,裴军真正在意的是格子。

格子自然是听明白了,于是就说:阿弥陀佛,早被醋淹死了。

裴军说:未必,你不尝怎么知道?兴许是酒呢?

裴军原本就是一个有着亲和力的人,又在体委那样一个热闹的地方工作,自然也有很多吃喝的朋友。

裴斐有一次对格子说:裴军有一个朋友叫项杰,最近常到我家来玩。

裴斐说完就没话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格子说:怎么?相见恨晚?那齐勇怎么办?

裴斐这时已经在谈恋爱了,男朋友齐勇是军区空军副司令的儿子。

裴斐说:他很特别。

格子第一次见到项杰是在裴斐家里。

格子那天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穿了条蓝军裤和一件雪白的立领夹克衫,戴了副雷鹏墨镜。

格子走进裴斐家客厅,就发现了裴军的新朋友。

裴军指着他们介绍说:老板项杰,才女加美女格子。

格子招呼不打,墨镜也不摘,正眼都不看裴军一下:你别拿我取乐好不好?

裴斐也说:怎么好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那么不中听?

裴军不恼,给格子递了罐可口可乐,说:想拍拍小阿妹的马屁,可惜拍到马蹄子上了。

格子不睬他,从口袋里又拿出一副雷鹏墨镜给裴斐。

裴斐刚要戴,就被裴军抢去,戴上对着窗外看了看,说:这分明是格子送我的。这么好的墨镜,哪里搞的?

这边兄妹正在夺眼镜,这时,裴司令进来了,格子马上凑上去说:裴叔叔,你看我的墨镜漂亮吗?

裴司令左右端详了一阵,说:不错,像个女特工。

格子摘下眼镜,笑嘻嘻地递过去,说:这是专门为飞行员设计的款式,你戴戴看。

裴司令说:真的吗?那我戴戴看。

裴斐见老爸上套,马上说:你们看我爸多帅。

裴司令说:呵,果然不错。

格子说:雷鹏牌的,美国空军指定的品牌。给你们部队飞行员一人搞一副戴戴咋样?你看你们飞行员戴的那破眼镜。

裴司令笑着说:这事找你爸,他是管后勤的。

格子说:那你得先发话呀!我朋友是做这个的,可以给你们优惠。

电话响了,公务员把裴司令喊走了。

项杰一直没有说话,在一旁用修长的手指夹着他的骆驼牌香烟,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饶有兴趣地端详着格子。

裴斐说项杰是总后装备部一位首长的儿子。项杰小眼睛,戴了副金丝眼镜,头发三七开,一丝不乱。项杰长得不好看,但因为脸部线条硬朗,长得高大,自然弥补了长相上的缺憾。再加上穿戴上讲究,使他看上去有些不同一般。其实,格子打眼一看,就知道项杰的身份了。他那天穿了件八九成新的土黄色将军服,一条笔挺的蓝色毛料裤子,尖头皮鞋搽得油光锃亮。项杰的普通话不纯,有上海口音,他说他妈妈是上海人,岳阳路有他家的老房子。

裴军手头常有各大体育馆的票子,四人就结伴去看。乒乓球、篮球、排球,是球赛就看,反正也无聊。

项杰喜欢请他们下馆子,男人吃饭要场面,喜欢轰轰烈烈。

项杰和一般干部子女不同的地方,不仅仅是他在穿戴上极其考究,而且为人处世也极其精细。他的大气里,有贵族的成分,也有很多善解人意的东西。

项杰在驻沪某研究所工作,据说是搞导弹的,有时去飞机场安装和调试导弹,但大部分时间还是逗留在上海。项杰常常很逍遥,但有时也会很长时间看不到他的影子。

在项杰逍遥的日子里,喜欢邀请他们出去玩。格子也就是那时熟悉了红房子、东海、德大、锦江、和平这些西餐馆和咖啡厅。那些地方通常都是外国人、华侨和很时髦的男人和女人消遣的地方。她们朴素的短发和肥大的军裤在那些地方很是道风景,加上他们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举首投足之间带着的那种大方和帅气,明眼人一看,就知这些人是有些背景有些来头的。他们在这种高雅的地方,说笑调侃,无拘无束,全然什么都不放在他们眼里。项杰常眯缝着小眼睛很欣赏地看着她俩,嘴角露出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项杰付钱的时候,她俩总是咂舌,那么多呀!但她俩从来不想他的钱是从哪来的?也不领他的情。

不仅如此,项杰经常还能搞到一些洋货送给她们。譬如那时很时髦的雀巢咖啡、听装啤酒、洋酒一类的特供商品。

项杰的朋友很多,但都是一闪而过,不知根不知底的,他好像有意不让别人知道得太多,其实,她们也不想知道,那些人和她们有什么关系?她们跟着他出出进进,其实也就认识项杰一个,对他的那个圈子依然陌生。

有一天项杰请他们在德大吃牛扒和烤牡蛎,出来以后下起了雨,项杰说,回不去了。于是他们过了一个路口,到斜对面的和平饭店底楼,听老年爵士乐。听音乐的时候,项杰突然忧郁起来,他说他外婆早年常来这里,这个乐队是她最喜欢的,他还说他是外婆带大的。格子听到这里,第一次感到,他们也有相同的东西。

灯光恍惚迷离,他们在忧伤的音乐中注视着……

项杰说,没准这乐池中的某个老头,曾经和我外婆有过浪漫的故事。

裴斐有一次叹着气说,看来我哥没戏了,我哥哪是项杰的对手。

格子不响。

裴斐又说,项杰喜欢你。

格子还是不说话。

裴斐说,我敢说他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就迷上了你。

格子不着边际地说,项杰是一个难以掌握的人,我常在他的眼睛里看到忧伤,似乎是没有来头的,大概是外婆带大的缘故,都说外婆带大的孩子多半是忧郁的。

裴斐说,真是搞不懂,那么出色优越的人,哪来的忧伤?

格子说,他此时的忧伤和宁静是动人的。

格子的话裴斐自然是不懂的。

项杰没事的时候,依然到大院门口来等他们,带他们去各种地方。叫他们感到奇怪的是,他几乎熟悉上海的每条街道和弄堂,甚至那些肮脏、逼仄的陋巷。

有一天,他们躺在西郊公园的草坪上,格子突然问,项杰,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项杰想了想说,周游世界。格子又问裴斐,你呢?裴斐笑嘻嘻地说,到南海买个小岛,做岛上的女王。项杰说,格子,你呢?没想到格子说,我就想自由自在地活着。

格子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恋爱了,但那人的影子就是想撵也撵不走,霸道地占据着她的心灵。

他们彼此吸引着,大概是阅历和环境的不同,所以他们给予对方的都是奇异清新的东西。

越是迷恋越是看不懂,越是看不懂越是迷恋。理智又告诉格子看不懂的东西是不能承诺的。于是就闷着,这势必就叫格子痛苦。项杰不停地折腾,分明都是为了格子,可是她就是没有动静。裴斐看在眼里,终于憋不住,说:金童玉女似的般配,还别什么呀?格子黯然泪下,说:越是迷恋,心里越是有个声音不答应。裴斐说:为什么?格子许久才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他的气息不对……一定有一种味道是令我着迷的,我要等待它的出现……

裴斐问:什么味道?

格子兴奋地说:无法形容……一种迷人的味道。

裴斐把格子的话当笑话说给哥哥,裴军虎着脸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我告诉你裴斐,不要瞎掺和人家的事。

裴斐一气,说:反正没你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