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C.，又是M.C.！岂有此理，李勤这家伙怎么整天生病？”

“嗯……这个……这个……”

问话的是金彼得，友连捷电脑有限公司的人事经理。

答话的是王诚季，人事部的“普通事务”主任。

“什么这个那个？你是专门管理职员请假事务的，难道连这点也没有留意到？”金彼得手里执着一份医生证明书，眉头微皱，鼻子下那本来呈“一”字形的胡子，两端向上微翘。

王诚季显然有点心慌，直挺挺地坐在金彼得的对面，嘴唇嗡动着，但却答不上话来。

王诚季的惶恐不是没来由的，因为他跟公司里其他职员一样，善于察言观“胡”。

金彼得的胡子并不粗大，就活像有人用毛笔在他的上唇和鼻端之间横写着一条长长的“一”字。当他心平气和时，这个“一”字是平直的；可是当他生气时，“一”字的两端就向上翘，高兴时即往下弯。

其实，王诚季害怕的，并不是那向上翘的“一”字所表示的生气，而是那生气后面的辣与狠。

“我上任不到七个月，这家伙已经请了二十多天病假！”金彼得提高嗓门，脸色非常难看。“你怎么没有特别提醒我？高级职员必须要有主动性，我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

王诚季心头的一抖，一股寒意从头顶沿着脊椎骨直透股端。他不知道这位顶头上司是否又在打他的主意。半年前，他被金彼得夺去了人事经理的职位，难道现在……？

糟糕，主动性，又在向他开火了！王诚季不自禁地又抖了抖，赶快为自己申辩：

“我有……我有考虑过李勤的问题……不过，他——”

“听说李勤以前不是这样的，”金彼得又打断他的话，猛吸一口烟，“呼”地将白烟喷向天花板，“他现在为什么整天请病假？是不是故意要跟我捣蛋？”他眼睛炯炯发亮，盯住王诚季。

“不是的，金先生，我看他不……不敢这么做。”王诚季说。他已经看出来，金经理今天所针对的目标是李勤，而不是他。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他决定把实况讲出来。

“我和李勤同事二十多年了，他向来很勤劳，公司里的人都叫他工作牛。他把公司当作他的家，每天都工作到六七点才回家。别说请假，他连年假也很少请，常常自动放弃的……大概是身体操劳坏了——”

“这个我不管，那是以前的事，我是用新方法来管理人事的。就像这间公司的名字，以前叫什么万利宝号，现在改为友连捷。以前卖的是铜铜铁铁，现在卖的是电脑。连董事会的组织也改变了，哪里可以拿过去的来相比？如果大家都像李勤这样整天请病假，公司的营利怎么能够快速度增加？——哦，对了，他今年几岁了？”金彼得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你是说李勤？唔……五十二岁吧？”王诚季侧头想了想，“我记得他跟我同年。”

“那你应该劝他提早退休！”金彼得再猛吸一口烟，把剩下的半截的烟蒂压死在烟灰碟里。

“这个……这个……他的孩子还在念高级中学，他的家庭经济——”

“这是他个人的事，我是站在公司的立场说话。”

“不过，……他过去对公司有很大的贡献——”

“这是过去的事，公事公办，再说，这些老职员，连英文信都不大会看，做事又慢，早退休早好。”

“但是他的家庭……我想还是慢点——”

“现代化的营业机构讲做就做，哪里能够像过去那样慢吞吞的？你们这些老职员，没有经过专业训练，说也说不清楚。”金彼得的胡子的两端，一直保留在水平线上方。

王诚季总觉得，不管论年资，论经验，他当时都应该被擢升为人事经理。可是最后中选的，却是这位被聘用还不到一个月的年轻人，因为他刚从加拿大留学回来，据说拥有一张什么高级商业文凭。

“这次的病假，一请就是七天，而且还可能延长，难道他以为友连捷是他老子的独资公司？”金彼得的声音提得更高。

看见金彼得已把注意力转回到李勤的事件上去，王诚季稍为心宽一点，怯生生地回答：

“哦，是这样的，他这次是住院……割痔疮……”

“痔疮，割痔疮是小事，三两天就可以出院了，为什么要七天？”

“这个……这个……听说是内痔，不是外痔，手术比较复杂……”

“什么内痔外痔？总之他整天拿M.C.，给我添麻烦，又影响公司的生产力，你怎么能够不采取行动？”他停了停，半弯起身从桌旁的香烟盒中取出一根烟，就在香烟盒上，“笃笃”地猛敲两下，点上了。“如果各组主任都像你这样没有主动性，什么都要等我来吩咐，我哪里有这么多的时间？”

“再说，你根本不需要担心李勤的家庭。现在新加坡到处都缺乏人手，你怕他找不到临时工作做吗？”

“嘟……”桌边的那架内部传话机的红灯忽然亮起，里面传出来娇滴滴的声音：

“金先生，刘万才先生要见你。”

“啊，是，是，你知道刘主席找我什么事吗？”金彼得不自觉地展开笑颜，本来微翘的“一”字形胡子的两端急转直下，归回原处。

“不太清楚，他说有事要同你讨论。”

“哦，我就来，马上就来。”“一”字的两端不知已经从何时弯到了水平线下。他站了起来，对着王诚季：

“刘董事主席有要事要和我商量。你先回去，研究一下李勤提早退休的事，要快！”

王诚季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看见他的“一”字胡又有向上扬的趋势，怕他又把目标转移到自己身上来，赶快住口，“Yes，Yes”两声，徐徐退出。

198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