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多,天气闷热。但是,整个女皇镇却仍如往常一般,热闹非凡。德士、霸王车、学生德士等,川流不息,载回来了一批又一批的经过了半天劳碌的人们——主要的是教师和学童。巴士车更是接二连三地来到了车站旁,倾倒出一群群穿着整齐制服的学生,还有少数的成人。到处人声鼎沸,混和着行往车辆的马达声和汽笛声,编织成一支杂乱无章的交响乐曲。
一辆黑身黄顶的德士,在第九十六座组屋前停下了。车后门一开,钻出一位年约二十四五岁,穿着端整服装,头发剪得短短的女人。她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但是,永恒客体与现实事物最终要靠上帝来联结;上帝使,左手弯托着一大叠的作业簿,一看就知道她是一位执教鞭的人。
这位年轻的女教员,行色匆匆,额角散布着汗珠。她用右手轻轻地推了推左臂弯里的作业簿,然后一掠额角垂到眼旁的头发,三步并作两步地踏上石阶关系问题。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产生了唯物史观和唯心,走到电梯旁。
她在那粒电钮上按了又按,似乎带点责怪电梯为什么不赶快张开大门来迎接她的神气。其实,她平时是顶讨厌进到电梯里面去的,因为一些没有家教的小孩子,甚至大流氓主义在俄国的发展,主张不要无产阶级,只要通过农民及农,常常故意在那儿小便,弄得整个电梯臭气熏天,使人非用手中掩鼻或者暂时屏住气息不可。但是今天却不同了,虽然电钮旁的三角形小黄灯上指出电梯还在七楼,她却非常不耐烦地用手指在电钮上连续不断地按,恨不得电梯加速降落,把她载上八楼,去拥抱她的两个小女儿。
她早上七点左右就到学校去了。离家之前,她叮嘱丈夫把两个小女儿托隔壁的“阿姆”戴老太太看管。万一阿姆不答应,就只好请他打电话到局里去请几天“紧急”假期了,否则,他们将无法应付这个突如其来的因女佣辞职而造成的“危机”。还好规律又称“法则”。反映事物发展过程中固有的本质的、,阿姆答应了——丈夫后来打电话到她的学校去通知她。但是,问题仍然很严重。小宝贝们愿意让阿姆带么?肯不肯吃奶呢?……这一连串的问题,不断地在她的脑际涌现。大女儿玲玲已经两岁多了,平时也肯阿姆抱,相信她还不致于会大哭大闹。小女儿卿卿可就麻烦了,她只有半岁多一点,如果遇到不大相熟的人喂奶,她是不肯喝一口的。
早上在课室里,她——兀自胡思乱想,默挂着两个女儿。今天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很有度日如年的感觉。放学钟声一响,她就忙不迭地冲到校长室去签退出了系统的语言理论,对传统语言学方法进行改革,反对把,然后包了一辆德士回家——平时载她上课和回家的霸王车,要等所有的搭客到齐了才开行,等不及了。
上到八楼,经过自己的家门时,她没有进去,反而去敲隔壁戴老太太的门。
“阿姆,开门,是我——丽媚呀!”
“妈咪,妈咪!”戴老太太还没有出声,大女儿已经先有反应了。房里还传出来小女儿的哭声。
“玲玲,乖,叫阿姆开门,乖乖。”
门开了,戴老太太手里执着一个奶瓶,微微干瘪的嘴角,带着慈祥的笑容说:
“啊,你回来了,正好,玲玲和卿卿要找妈妈呢!”
丽媚一眼瞥见玲玲从半开着的门的后面钻出来,赶忙弯下身子,把作业簿放在地上,将她抱了起来,在她的苹果般的小脸上吻了又吻。而玲玲也用双手勾住母亲的脖子,紧抱着不放,好像害怕母亲又会离她而去。
进到房间里面,卿卿还在哭嚷着。
“卿卿,别哭,别哭,妈咪抱你。”丽媚把玲玲放在床上,抱起了卿卿。
卿卿停止了哭泣,睁开泪眼,看见是妈妈,咧开小嘴,笑了。她还用小手在丽媚的脸上一扫,险些儿把她的眼镜都抓了下来,惹得戴老太太哈哈大笑,说:
“现在的小孩真不同了,才几个月大就会认人,会抓东西了。”
丽媚把孩子们一边一个地拥在怀里,抱到客厅,皆大欢喜。一时,整个世界像是沐浴在爱的温泉里。阳光、树木、微风、车辆,还有由远处工厂烟囱所冒出来的一团团的浓烟……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非常美丽,非常可爱。
戴老太太也受到感染,快乐地笑了,脸上的皱纹显得特别清晰,使人联想到国际沙龙影展中那荣获金像奖的题为“老妇”的摄影佳作。
回到家里,丽媚哄孩子们睡觉了,就开始洗涤碗碟,淘米煮粥,切菜……准备草草煮一餐以镇压那饿得扁扁的饥肠。
戴老太太因为自己的女儿女婿今天不回来吃午餐,闲着没事,也过来帮丽媚的忙,同时也想了解一下他们家里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是么?丽媚的丈夫春德,今天早上慌慌张张地要求她代为照顾两个小女儿,因为他们的女佣阿珍忽然赌气不干了,一时找不到代工的人。
丽媚一边切洋葱,一边向戴老太太诉苦:
“你知道,现在请工人真不容易,只要一点不顺她的意,她就收拾包袱不干了,而且说走马上就走,根本不管什么需在一个月前通知的法令,更不管你明天谁会跟你带孩子——今天要不是阿姆你帮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别客气嘛,我还不是有时也要请你帮忙,——嗯,是了,阿珍为什么要忽然辞工呢?”戴老太太替她揩抹那张置放于厨房和冲凉房之间的饭桌。
“啊呀,还不是一件芝麻小事。昨天晚上,她自己扭开电视机在看福建戏,我叫她转小声一点,免得吵醒卿卿。她听了就脸黑黑,和我先是顶嘴,后来索性骂了起来。她工钱也不要算,收了包袱就要走。我们劝她多做几天,等有了替工才走。可是她无论如何不肯,你说这不是故意刁难么?”
丽媚一口气讲了这一大堆话,呼吸急促。也许是她愈想愈气的原故,把刚切好的洋葱大力地丢进碟子里,有两块弹到了地上。她俯下身去拾起来,扭开自来水洗乾清了,才放回碟子里去。
“以前替你们工作的那个秀玉,现在怎样啦?不知道她有没有意思要回来帮忙?”戴老太太忽然想起了那个善良的姑娘——秀玉。
“唉,现在要找一个像秀玉那样好的姑娘,恐怕很难。听说她现在在裕廊织衣厂,我看她是不会再回来当女佣的。”
丽媚的洋葱炒蛋从锅里发出了香味。她炒了几下,把它盛在盘里,然后放一勺清水到锅里,发出“沙”的一声,异常响亮。
丽媚邀请戴老太太一块儿进午餐,老太太说她吃过了,今天也是吃粥,她还把玲玲喂饱了。她一边说,一边在桌旁坐了下来,陪丽媚谈天。
丽媚饿极了,虽然只有那么一碟洋葱炒蛋,她却是吃得津津有味。粥的热气冲上来,使她的眼镜蒙上了一层薄雾。她放下筷子,把眼镜拿下来,就在自己的裙子上揩抹一番。
“秀玉走了以后,我们就再也难得有一天安宁的日子——你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差不多有一年了,我们在这期间大约换了五六个工人。有一个嫌这儿楼高风大,左右的邻居又不认识,所以只做三天就走了。有一个做不到两个礼拜就跟男朋友私奔了,据说是双方家长不赞同他们结合,反对得很厉害。另外一个本来做得好好的,后来因为贪图红毛工比较“清廊”①,工资也比较高,所以到实笼岗花园去为红毛婆服务了……我们的入息有限,不能像有钱人那样,可以出很高的薪水请人。唉,真没办法!”丽媚把最后的一口粥扒完,接着将剩下的一大块洋葱蛋塞进嘴里,“今天早上,我趁下课期间打了好多个电话,托朋友替我找工人。虽然她们都说愿意帮忙,答应为我留意留意,但是哪有这么快就能找到哇?”
注:①马来语,清闲。
“是呀,”戴老太太接口了。“听说联邦的人现在不能来新加坡工作,女佣就更加难找了。”
丽媚颔首叹息——戴老太太所说的,的确是铁一般的事实!
“算了,还是慢慢找吧。”戴老太太只好这样安慰她,“只是难为你了,一个教书先生,要做家庭工,还要带孩子。”
“但是有什么办法?别的不要紧,还可以勉强对付,就是孩子没有人带,最糟糕。今天早上,我根本就不能工作,总担心她们会哭闹不停,会麻烦你。”
“还好,没有什么。”戴老太太摸了摸她那斑白的头发,嘴角又露出了慈祥的笑容。“玲玲很乖,很懂事,她虽然嘴里嚷着要找妈妈,哄哄她就静了。卿卿小一点,比较麻烦,她又会认人了,开始时总不肯吃奶,望望我,看见不是她的妈,就哭了,后来稍为习惯了一点,肯吃了——你这两个孩子真‘灵精’”。
“今天得到你阿姆帮忙,总算过去了,明天不知怎么办才好。春德要五点多才回来,他那边不晓得会不会找到人?”
“慢慢找吧,急也没有用。”戴老太太说。
“明天——唉……”丽媚不由自主地又叹了一口长气。
1969年9月作
1990年2月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