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有女知秋

知秋又报怨闻夏久不曾给她写信,说她前些日子只每天看机器上存下来的旧信,数了数,已经九百多封,说什么怎么也该凑上一千封的笑话。闻夏烦躁不堪,不免逞一时痛快,笑道:“你每次电话、写信,就问我干什么了,去哪里了,好象我欠了你八百吊似的。时间长了,谁能受得了?”叶知秋一时沉默,半日缓缓道:“我的口气让你感觉你欠我了?”闻夏恨声道:“就说上回吧,本来正兴致勃勃地准备去你那儿,给你个惊喜;半路你打电话来,我还高兴呢,你问我‘在哪里?干嘛了?’我就故意笑,不告你。你立马就沉不住气了,跟我旧账新账一起算起来……算得我满肚子来火,到了下站,下车回头了……”叶知秋愣了半日,只道:“你总是这么开玩笑,我是以前被你骗多了,所以……”她话刚出口,知道说得不好,忙停了,转而笑道:“算了,这么累死了。五一安排出日子参加人婚礼就是了,戴枚也算你的校友呢!”闻夏就笑道:“我同事结婚你就不去,你朋友结婚就要我去,这好吗?我又没钱凑份子!”知秋又给他逗笑,又拌了几句嘴,也就收拾了回来。

闻夏本是喜热闹、也讨人喜的人,在戴枚婚礼上,又让新郎王旗抱着新娘给他点烟什么的,倒闹出个小小的高潮。叶知秋冷眼看他在人面前如何潇洒活跃,到两人世界里却沉默寡言郁郁难欢,自是难受。忙完了两三天,戴王夫妇出去度蜜月了,知秋就想旧梦重温如去年般跟闻夏过几天好日子,就回家取衣服要去闻夏处。闻夏不太乐意,只说住处吃的、用的、娱乐的都不齐全。知秋就笑他当初把VCD机之类送给霍文龙,现在自己难受了,却又说不怕,只收拾去了。

到了闻夏处,知秋找他的CD来听,一眼看到好几十张新的古典音乐CD,惊讶地问他什么时候买的。闻夏不经意道:“就是前阵子在街上逛着买的。忽然看到的,又便宜,质量又好,买了六七十张,花了七百多块钱呢!”叶知秋就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嘛!”闻夏也不好意思道:“没想起来跟你说一声。”知秋又道:“你不都有这些曲目了吗?”闻夏笑她道:“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是不同的公司出品、不同的乐团演奏、不同的指挥家指挥的……收藏嘛,就是这样了!”叶知秋词穷,却道:“你老说没钱在家装电话,却有钱买这个!”闻夏道:“电话初装费我才跟人借钱交了的!别又赖我噢!人家不来装,我有什么办法?今天还听说北京要取消初装费了,我那钱还不晓得退不退得回来,都是你催的!”知秋道:“什么我催的!你不是嫌手机贵吗?老关着,才说两句就提醒我没事不要多说了……怎么又成了我的过错了!”闻夏见她又要生气发火,就不再跟上,只道:“算了……我叫你不来,你非要来。小沈他们正要搬到楼上去呢,这两天肯定要去帮忙,没空陪你了!”叶知秋只说不出话,就要戴了耳机听音乐,一边继续看王尔德的《格雷画像》。闻夏摘掉她耳机道:“别这么自私嘛!我洗衣服,也要听音乐呢!”叶知秋也就算了,只笑道:“还说我自私。我看你才自私呢,一天到晚大放什么德彪西、亨德尔,象我这样害怕被人骂作‘俗人’的只好难受也当享受,你前前后后的室友们怎么忍受的!──面试到底怎么回事?巴巴给我说了一句‘感觉很不好,不说了’,你就没有下文了,害我担心了几天。这又忙戴枚的事,也没细问你!”闻夏道:“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不过一点准备都没有,那些人忽然问我一些刑法民法的细节,我哪里记得!好象大家感觉都很糟糕,也就没什么了!”知秋也道:“研究生的复试面试不过是走过场罢了!你就等通知书吧!”

第二日闻夏去小沈家帮忙,知秋不愿跟去,在家却没吃没喝难站难坐的,熬了半天,想了半天,到底卷了东西打了的士回家了。晚上闻夏忙着打电话来,问她怎么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叶知秋就哭起来。闻夏道:“你能不能不哭?我最受不了女人哭了!”叶知秋就不敢再哭,想说他以前跟着自己哭的事情,却也不敢说,只抽噎不语。闻夏也沉默了半日,道:“那你就在家歇歇吧。小沈家还要搬一天才能完事呢!”说毕,挂了电话。

隔了一天,叶知秋又打电话去,闻夏却在去石家庄的路上了,说去看望那里军训一年时结识的几个朋友,以往每年都去一次的,要她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吧。

叶知秋只觉得天塌地陷的,却无从躲避无处可逃,只抱着《格雷画像》看,王尔德关于男女关系的又机智又辛辣又诙谐又隽永的话,更让她感身伤怀,只恨真理们太过残酷。

隔了一个星期,闻夏打电话来,问她怎么样,因她一周都不写信不打电话过去的。叶知秋忍泪不哭,只道“心情不好”。闻夏也自愧疚,只道:“我们怎么这样了?你为什么非要自己难为自己呢?”知秋道:“我怎么难为自己了?我只是一条鱼罢了,而你是网。你在水里时,我进了网,碰碰撞撞的,只觉得有趣,现在你要离水了,我却不能离水的,只好挣扎着,等着去死……”闻夏叹气道:“你说什么呀?你说你上次为什么CD的事还有电话的事跟我闹,到底是谁不好?mpanel(1);

人家搬家我能不去吗?他们又拉我去看军训的指导员,能不去吗?我只想你能慢慢理解和接受我的生活方式……“叶知秋想想也是,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件一件的小事情就这么积累成了一种情绪,有时就想,真是所谓‘宝钗无日不生尘’啊!又想,我们这一场恋爱,也许真的象老房子失火──蓬蓬勃勃地烧完了,就什么都没了……“闻夏便不悦,勉强又说了几句电视剧脚本的写作也要黄的事,便也挂了。

两个闹来闹去的,不觉又是半月未见面。郑海翔五月底风尘仆仆地回来,跟秦月知秋两个大谈了半天海外见闻,说话时不时夹句英语,惹得知秋直笑,问他“MALL”是什么玩意儿。十一点多,叶知秋就进房回避了。她如今患得患失,又闹起了失眠的毛病,睡着了也是很浅,常是半夜醒了就难入睡,到了早上反而又犯困。这一夜,又是半夜警醒,看闹钟还是夜里两点多些,揉眼想才做的梦,忽觉恐怖:在梦里,也不知哪来的熊熊烈火,她却披头散发,一边把一只一只的金表往火里投去,一边哭喊着:“如果是真金,就不怕火炼!”她又警觉地看钟,才发现闹钟半夜停了。蹑足起来,走到窗前看表,已是四点多了。外面月色隐约,五月芬芳清凉的气息越窗而入,让她再无睡意。她只觉无比孤独,就轻轻开了灯,拨打闻夏的电话,想他多是关机的,却不料他没有,想挂却又不忍,响了半天,忽听闻夏睡梦模糊地骂了一句“Shit!”,然后就是断线之音。叶知秋呆坐在床沿,听电话里传来“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提示,怔怔了半日。

她周末去闻夏处,就说了这梦,又说另一个儿时常做、现今好久未做的梦:

她和问秋在河边玩,却见满水游蛇直往岸上来,问秋就背了她沿岸狂奔……闻夏不禁笑,道:“佛洛依德说这蛇跟性是相关的,说明你是‘木目心、田力、人’了!”知秋红了红脸,笑道:“我还能想谁?也就想你这个大男人呗!都快一个月没做过爱了!”闻夏听她又羞又嗔的,也笑,就搂了她亲热。一时事毕,两人一身汗水,闻夏就道:“一直要买热水器呢,等下个月工资吧,大夏天天天要洗澡,也不好意思去小沈家了!”知秋道:“我又忘了,下次给你带点钱吧,你跟别人借,也是个借!”闻夏笑道:“多没意思,才做过爱,就说钱不钱的!”知秋也笑了一回。两人用冷水洗擦了,就又回床说点局来要分一个司机来和闻夏同住的事。扯七扯八的,闻夏忽然问她:“你对一夜情怎么看?”叶知秋心头一惊,还是忍不住冷笑道:“怎么忽然问这问题?”闻夏笑道:“想知道呗。你会怎么样?”知秋道:“我想那就只有分手了吧……”闻夏道:“这么狠心?一次就分手?”知秋叹气道:“如果我们两地分居,象人家秦月郑海翔那样,或许还情有可原。同在北京,却发生这种事情,就说明这份爱情不值得继续了呗……”闻夏还逗她道:“跟我分手了,你就不伤心?你怎么办?”知秋笑道:“能怎么样?

总不至于也要死要活地让你又看笑话又厌烦吧?分手了,过个三两个月还不也就忘了?这年头,爱一个人都不能天长地久,还指望恨个海枯石烂嘛……“闻夏也就叹气道:”也就三两个月啊……“知秋道:”象我中学时,那么迷恋你,可是上了两年大学,还不也就渐渐淡忘了。有时想,自己的承受力真是很强呢──“她忽然道:”啊,我明白了,你为什么……“闻夏道:”你明白什么了?你是不是以为这一个月我没跟你做爱就是因为发生一夜情了?“知秋半真半假地笑道:”是不是啊?“闻夏先还否认,后来就笑道:”是啊,机会多的是啊,寒假在家跟肖奇他们洗澡还喊小姐服务了呢……某晚在一线天跳舞啦,人家就贴上来了,男人的意志力都很弱的啦,后来就……“知秋只当他玩笑,道:”哪个晚上?“闻夏笑道:”那重要吗?反正我现在不上班,哪个晚上都有时间!“两人又笑争了半日,才转了话题。叶知秋却又多了块心病,只不好追问下去,倒又怕他说自己把玩笑当了真。

秦月郑海翔飞快办了结婚手续,当晚叫了几个旧日朋友吃饭,算是婚宴。小郑和闻夏不熟悉,因此也就没特别请他,又很仓促,知秋又想闻夏不一定喜欢来,又想林晓冬会来,也就算了。她和林晓冬久未联系,一桌坐了,说了些别来无恙的话。晓冬问些公司的人事,知秋一一答了,又道:“看你倒是一副志得意满心宽体胖的样子啊!”晓冬就笑道:“到了这边,是又胖了些,夏天更显,自己都觉得有点变形了。”知秋就安慰道:“哪有那么夸张!”晓冬道:“闻夏呢?”知秋就道:“他倒是瘦了点,可能考研累的吧,现在吃得也不正常,不象以前在单位里鱼肉惯了,都吃出毛病了,现在转安酶什么的才正常了。”晓冬道:“那倒是好事。他考研结果如何?”知秋道:“复试过了,等通知呢!”晓冬就说一定没有问题的话,又说闻夏他们这样的考试也就是走走过场罢了,怎么着都是有学上的。知秋听了未免不悦,沉默了一会儿,忽问他知道不知道一个叫“一线天”的酒吧。晓冬神秘一笑道:“知道啊,据说那里挺乱的。”叶知秋心中惶惑,却还笑着,道:“你现在怎么样?”晓冬笑道:“还是老样子呗,没出息了。”知秋到底笑问道:“那个顾小姐呢?还有来往吗?”晓冬看她一眼,道:“人家早嫁人出国了……”两个就也感叹秦月郑海翔的事情,林晓冬想世间人事无常,未免心生感慨。

散席时,晓冬忽然道:“以后多联系。这样不也挺好的嘛,想想当初也真是,非要……”知秋一笑,道:“大家都忙罢了……等到九月,闻夏去上学,我也想到海淀去找个事呢。隔这么远,实在是累人呢。”晓冬道:“那好啊,靠得近,还可以一起去吃午饭!”知秋不觉想起那些一起吃午饭的时光,如今良伴不在,倒常常买个盒饭回公司吃了。她又叹气道:“等秦月再走了,真没人了呢!”晓冬道:“我听说龚策对你很有意思呢!”知秋看龚策走在前头大声喧哗着什么,笑道:“你怎么这个也知道!他,一股孩子气!”晓冬道:“你不就喜欢嫩的嘛!”知秋一时要正色说什么,又不知要说什么,只道:“你胡说什么呀!”晓冬也觉造次,就沉默下来。一行人回去,又在知秋她们房里闹起来。晓冬太累,在牌桌上直打瞌睡,小郑却不放他走,大家又不让他睡新人床,知秋也就只好让他睡自己床了,还笑道:“还是他自己房间呢!”安顿下来,她也就跟大家继续打牌。

林晓冬迷迷糊糊睡了会儿,又被吵醒来,听外面声浪阵阵,倒又没了睡意,借着客厅的灯光,打量房间,看知秋在墙上挂了些画框,电脑桌上似放着闻夏和她的合影,回头看见两个枕头并放着,倒又怔怔了一回。

叶知秋回头又旁敲侧击地问起闻夏“一线天”的事情,又加上闻夏不时失踪,两人就又吵了一顿,知秋只坚称闻夏对她的爱已经慢慢消失了。闻夏被逼得没法,坦诚道:我现在几乎已经不知道怎样才算爱了。除了那种炽热的感情,还能有别一种的感觉可以叫做爱的吗?激烈的东西总是难以为继的吧,可能还是平淡一些的来得更长久一些。如果这样也算爱的话,那我觉得自己还是在爱你的……叶知秋回道:我明知你对我的感情是越来越淡,所谓“情到浓处情转薄”,却总是不愿面对;也想自己能够“情到深处无怨尤”,只手中握线任你飞翔去,可还是觉得很委屈了,还是忍不住要跟你吵跟你闹的,越垂死,越挣扎,越挣扎,就死得越快吧……也许先前是拔苗助长了,后来又忽略了营造一个让爱健康成长的环境,终于到了这么一个青黄不接的地步……闻夏早厌了她一套一套的比喻和说教,硬着头皮道:怎样去维护一段感情,不是我现在所清楚的。也许将来我会知道自己当初是多么愚蠢地让一段美好的感情变化了,会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好好珍惜和维护,但现在我确实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做才能使双方都满意……叶知秋就说什么是否自己该控制点,一周只打一次电话之类的,不一定每周见面做爱什么的,又自己感叹“这还是恋爱中人吗?”闻夏道:我说过,这是一个矛盾的事情。没有你的问讯,我会觉得很失落,有你的关心,我有时候又觉得很累甚至有点烦。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要你怎样,这些东西昨天其实都说了的,今天再来说,我觉得自己都很无耻的样子,自私的简直难以忍受……

话说至此,叶知秋竟然无法再回。两人冷战了一个星期,叶知秋忍不住,写了字过去问他“天这么热,热水器买了没有?”闻夏答非所问道:几天了,一点音信也没有,都在憋着,也许都在猜想对方的心思吧,又不敢妄下结论。

……

和你也是越来越麻烦不断,越来越没有信心和希望,好象我们的距离不但没有因为时间而缩短,反而逐渐拉远了。你不能接受我不能原谅我,我也越来越感觉到日复一日的解释道歉的无聊,那么战战兢兢地通电话,小心翼翼地遮蔽和掩藏我自己难以避免而你却很难接受的生活琐事。我不想太多改变我自己的生活,而现在看来你确实很难接受我的这种生活方式,那怎么办呢。爱情原来可以是这么累的,我从来没想到过,不然也许我会慎重地开始我们的这场感情。你说过我很自私,很不负责任,也许你是对的吧,我不喜欢有羁绊,不喜欢受管束,是因为本来性格就如此还是因为这么一个人了无牵挂地生活已经习惯了,我也不知道。也许我真的只适合一个人单独活着,身边只有我愿意见的时候一起坐坐,不愿意见的时候就分手再见的朋友,而不是需要时时面对的家人或爱人。

本来以为我们住得隔着点距离,是我这样的人可以依赖的一种东西,它使我避免了在你面前时时暴露自己的可恶性格,避免了当我需要时时刻刻面对一个人的时候容易产生的厌倦和痛苦。但现在看来这也难以避免最后的这种结局,不管你我愿意不愿意。我的错误是不该不知深浅地踏入这条路,混不管将来会有的各种自己难以承担的负累;你的错误在于你不该对我这样的人期待那么多,因为我确实觉得自己难以达到你的要求。也许我们真的是很难寻找到性格和生活方式上的共同点的。我本来可以一直退让一直让自己努力改变自己适应你的要求的,但我潜意识里却告诉我这样是很难的,对你对我都很难。也许你也是在一直隐忍退让,努力包容我的各种毛病,但我看出你也累得很。

就这样吧,结论由你做。

叶知秋看了信,万念俱灰,却又不甘不平,满脸是泪地给他回信,一时平日很少说的恶词毒语都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