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业-我把青春献给你

我于1978年人伍,在北京军区战友京剧团任美术组学员。3年后提成23级小干部,时任美术设计。7年后,部队精简整编遭遇淘汰。

那一年是1984年。

元旦刚过,政委笑眯眯找我谈话,态度异常和蔼,我心头一沉,知道这回狼来了。我很配合,对组织上的决定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甚至第二天就搬出了军区大院。

据我所知,和我一批转业的,到现在还有些人住在军区大院里没有走。我当时之所以离开的那么匆忙,主要是不想在广大指战员面前丢份。事后我才发现自己对部队竟是那么的留恋。转业的真正原因我是心知肚明的。

很简单,我恋上了一个女孩。女孩的父亲是话剧团的一位老同志。

老同志发现女儿有些春心荡漾,于是跟踪排查顺藤摸瓜揪出了躲在幕后的冯小刚。老同志怒不可遏,向我发出严正警告。

看在他女儿的份上我没有跟他急。

他老人家以为已经遏制了我的想法,却没想到事情并没有按照他的意愿终止。

女孩不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变本加厉与我保持热线联系。老同志恼羞成怒,将该女儿绳之以法,据说蚊帐杆都打折了。

女孩的痴情深深地感动了我,当时热血沸腾,要不是战友拦着我,我差点就冲到女孩家,对她父亲说:要打您就打我吧。

幸亏我没去。

因为,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女孩的心上人根本不是我。宁死不屈是不假,但为谁宁死不屈这么一个重要的问题,不仅被她父亲忽略了,也被我忽略了。事后女孩如实告诉我,她的意中人是一位在民航工作的英俊小生。这使我恍然大悟,为什么她会频繁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每次都是蜻蜓点水。原来这小丫头儿玩得是声东击西金蝉脱壳。

我犯了一厢情愿的错误。错误和挫折教育了我们,使我们变得更加聪明了起来。

但在日后的岁月里我仍然犯过很多次一厢情愿的错误,我对自己的愚蠢一腔悲愤又无可奈何。

谁让我心地善良痴情不改呢。

这是后话。当时女孩的父亲依然被她蒙在鼓里。为铲除心头之患,老同志串通我们团的政委借精简整编之名将我纳入了转业的名单。

八四年转业的那批干部大部分都被分配到公检法战线上去了,而我却被分到了西直门粮食仓库宣传科。

战友们得知,笑称我是“西粮太守”。

仓库位于西直门火车站的北侧,我沿着仓库的围墙踱步,思绪万千。然后做出决定谢绝了军转办同志的好意,没有赴任。

接下来的日子乏善可陈。

除了四处托人找工作,就是等消息。幸好我在基建工程兵的两个朋友也面临失业,他们是整个兵种集体转业。同命相怜,我们就天天泡在一起打发日子。

一直以来作为一名部队文艺工作者的优越感在渐渐地消失。

那时中国还没有什么像样的大款,顶多是一些二道贩子。文化革命虽然已经结束,但人们的价值观依然是视金钱如粪土。在当时,一名部队文艺工作者所受到的青睐,决不逊于现在的TT界精英。工资高不说还透着出类拔萃领尽风骚。所不同的是,如今的IT界精英们没有统一着装,如果不递名片主动显倍儿,极易混同于普通百姓。对相貌的要求也相当宽容。几大著名网络公司的CEO坐在电视机里集体亮相,看上去也是坑坑洼洼锣齐鼓不齐。相比之下,那时的部队文艺工作者看上去则整齐体面得多。一水儿的三接头皮鞋皮手套,军装是毛凡尔丁的料子还垫肩,大衣是马裤尼的,栽绒领子,后腰上还有一道横杷,缀着两粒八一军扣。除了腰上没有子弹夹,手里没有刺刀枪和毛泽东时代的仪仗队大致相仿。虽然这中间也掺了一些沙子,比如像我这种长得有点像越南人的,但毕竟是瑕不掩瑜,眉清目秀的比例比IT精英们高得多得多。

我们几个人每天穿着军装走在街上,常常招来路人对子弟兵的羡慕与敬重,但实际上我们是解甲还没有归田的待业军人。

除了去紫竹院晒太阳,就是去魏公村的自由市场买菜,凑到一起做饭。那一阵子我的厨艺突飞猛进,花10块钱能做一桌子菜不带重样的。

再后来,做饭做烦了就开始做组合柜。一开始样子十分简单,就是把一排书柜连起来,后来又不过瘾,又在上面加一溜顶柜,还嫌不复杂又把写字台也夹进去,最后竟然变魔术般能从柜门里变出一张单人床来,令观者惊叹不已。这样的时光过了大约有半年,冬去春来转眼到了夏末,工作仍没有着落。一直没有画画,心情忐忑不安。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再干专业,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会持续多久。原本是意气风发不知不觉开始颓废,任光阴虚度,似水流年。许多年后,回首往事,发现正是从那时起踏上了多姿多彩的美丽人生。

记得第一次跳贴面舞就是那个时期。

一天晚上战友的家里聚集了一群来自不同兵种的同志们,其中有几个据说是军艺的女兵。

因为只开着台灯,灯罩上还蒙着纱巾,所以房间里显得有些影影绰绰,似是而非。

录音机里播放的是邓丽君、凤飞飞和奚秀兰的歌曲。邓丽君的歌在当时虽然传播广泛,但还是被禁止的。然而对一个找不着工作的复转军人来说,她的歌声却给了我们莫大的抚慰,令我们在空虚中仍有憧憬。

很多年后,我乘坐一架海南航空公司的客机从银川返京,飞机着陆的时候,我听到扩音器里响起了邓丽君的歌曲,同时空中小姐向乘客通报当地的时间和地面的温度。空姐的语调非常的职业,但在邓丽君的伴随下竟化成了一曲温馨的惦念。令我不胜感慨,心说这么人性的歌声为什么会遭到禁止呢?

幸亏邓小平,要不我们得是这个世界上多么傻逼的一群人哪。

贴面舞不同于交际舞,不需要很大的场地;也不同于现在年轻人蹦迪,音响器材次了蹦不起来。贴面舞因陋就简有个巴掌大的地方,放点靡靡之音即可。可贵的是它能散发出一种幽幽的情调,女孩的下巴轻搭在你的肩上,大部分都能神情自若,任你花言巧语笑而不答。当然也有的女孩看上去有些胆战心惊,手心不停地出汗,随时准备奋起自卫又不甘心来了不跳。一副又爱又怕的样子。

那一次来的女兵个个都很开通,表现得从容不迫又善解人意,像是经常光顾这种舞会。我是第一次,相形之下我倒显得有些如入虎口。

战友牵着一个女兵的手来到我面前,用四川口音学着首长的口气说:你们两个小鬼跳个舞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以来对说四川话的首长充满好感。听到那种语调总会让我如释重负,犹如胃疼的时候喝了一杯红糖姜水。

我看着那位女兵有些不好意思,目光躲躲闪闪,假装不着急让同志们先跳。看着女兵和我的战友翩翩起舞又顿时追悔莫及。倒不是没见过漂亮的女兵,实在是难得与漂亮的女兵跳一回贴面舞。

我们战友文工团漂亮女兵俯拾即是。可我很少有机会和她们说话,连打招呼都得是成心和她们坐一趟公共汽车进城,还得付出把座位让给她们的代价,才能没话找话地问一声:你也进城呵。因为漂亮的都是歌舞团的,而我却在京剧团。

京剧团没有小姑娘,都是大姐还都成了家。好不容易从大连招来了一个能一连翻十几个跟头的刀马旦,人长得也有几分姿色。可这女孩又是性格刚烈的那种,对京剧和爱情都十分执著。到我们团不久就因为失恋服下一瓶安眠药,抢救及时才重新回到舞台上。

我是非常害怕和过于执著的女性打交道的,那样很容易把我比得无地自容。面临危机,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人说这种品质干不成大事,我不同意。邓小平大人要不是能忍一时之辱,又怎么会等来“春天的故事”。

眼前的这位女兵显然不是特别执著的那种。几支曲子下来,她已经热情洋溢地换了好几个舞伴,对每个邀请她跳舞的人都报以优质的服务。

她的长相我已经记不清了。印象最深的是她的脖子十分的光洁。因为是在8月里,天很热,她没有穿白衬衫,空堂穿着的确良夏装,光洁的颈部优美地立在军装的小翻领中,使脖子看上去更白,领章看上去更红。

女兵这种穿军装的方式在夏天里很普遍。洗完澡,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光着脖子空堂穿上军装,把军帽塞进军挎包里走出军营。严格地说,这种着装方式是不符合条例的,但看上去却是楚楚动人。

现在只要是提到性感这个词,我首先想到的画面就是以上的描述。直到今天我都想为这样一个细节拍一部电影,抒发多年来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女兵情结。

我因为没有抓住机会,那天又是狼多羊少,跳不成舞就只得陪着其他蓄势待发的生人聊天。

那时我才26岁,正处在行动多于思考的年龄,不像现在身经世态炎凉历尽种种坎坷总有一肚子的委屈渴望向人倾诉。所以聊天就显得十分的苍白空洞,挖空心思也找不出什么话题。最常用的问话就是,你是哪儿的?你们家住哪个区?你们那儿的谁谁谁你认识吗之类。然后就是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和姑娘们窃窃私语,说是跳舞不如说是在云中漫步。

当然也有个别人艺高人胆大,欲擒故纵。能坚持一晚上也不和姑娘们说话,甚至一眼都不看她们,只和男的谈笑风生,以期获得姑娘们的另眼相看。待到曲终人散之时,往往是这种人最终抱得美人归。

想当这种人得心理素质好,不计一城一地的得失,不惜错过大好光阴。因为并不是每个姑娘都吃这套,深沉了一晚上被人忽略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总政创作组就有这么一位爷,姓邓,叫什么名字恕我年事已高想不起来了。邓爷学识渊博读书万卷且活学活用善于表达声音也洪亮。我常常为了配合他,当众提一些幼稚的问题然后痛遭邓爷一番教诲,令听者有心的姑娘眼睛为之一亮。当然邓爷也得配合我,用他被我当场竖立起来的威信赞扬我的为人。

其结果是他吃肉我喝汤,有追求的姑娘跟他走,有同情心的女孩陪我跳舞。

过去我们的说法叫“殊途同归”,今天的时髦说法叫“双赢”。

我的第一次跳贴面舞的经历是以这样的形式结束的。在主人宣布这是最终一曲的时候,我苦苦地哀求,那个光着脖子穿军装的女兵同意让我送她回军艺。

我们从大柳树南站的基建工程兵地质水文指挥部宿舍出来,步行穿过气象学院和航天部某院的楼群,走向魏公村。当时已是深夜,街道一片沉寂。我对她说:我有一个特别大的愿望,穿着军装和她这样的女兵逛一次西单王府井,最好是她老上赶着跟我说话,还硬要挎着我的胳膊。我呢,一脸不耐烦地对她说:注意点影响。

我又补充道:就是那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德性。我想一定能招来很多羡慕和嫉妒的目光,这样可以极大地满足我的虚荣心。

她听了咯咯咯地笑起来,说:我算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之后,一路沉默走到军艺。在大门口的卫兵面前分手。

分手时,我问她:怎么和你联系?

她所问非所答,说:我现在还是学员,不想交朋友。

我沿原路返回战友家中借宿。

临睡前,我对战友说:那女孩不错挺有上进心的。

战友斩钉截铁地说:瞎扯淡。那是敷衍你呢,有上进心还出来跳贴面舞。

战友关灯退出去,几分钟后我就睡着了。

团里为了迫使我们从速到地方报道,断然采取了停发军饷的决定。

就在转业费也快花完了的时候,工作有了眉目。

我面临着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服役,去廊房武装警察学院电教室当参谋,属军内调动;另一个是转业到地方,去北京城建开发总公司工会当干事。该公司当时是北京最早也是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方庄、蒲黄榆、双榆树、左家庄、亚运村都是他们的开发项目。不要说现在的王石、潘石屹、冯伦,就是李嘉诚和这家公司比起来也不是个。它是政府的。那个时候这家公司一个月就能发一百多块钱的奖金了,而且就在木樨地,还答应给我一间房。

我选择了城建开发总公司。听人们说,往后转业更难找工作了。

去城建开发总公司报道的前一天晚上,我已经躺下了,忽然意识到明天我就沦为一名平头百姓了,一种对军队的留恋让我心如刀绞。我起来重新穿上军装站在大衣柜前,望着镜子里的军人依依不舍。

我转过身来对母亲说:您坐好了我给您敬个礼吧,您好好看看,明天儿子就不能穿军装了。

母亲也很动情,露出不胜惋惜的神情。

她说:你穿什么也不如穿军装好看。

那一夜我一直穿着军装,抽了很多烟。天亮了才摘下领章和帽子上的五角星,郑重地交给母亲代为保存。

18年后,我无意中看到《激情燃烧的岁月》。看到孙海英扮演的石光荣离休后被摘掉领章帽徽的那一幕时,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也许你们会觉得我有点酸,但我确实是这样一个人。后来拍《一声叹息》的时候,摄影师张黎对我说:你和王朔很不一样,王朔对真善美的调侃是发自肺腑的,你不过是出于自我保护,骨子里你是古典主义浪漫情怀。

的确如他所说,不怕你们见笑,我独自在家时,常常随着交响乐手握一支圆珠笔情不自禁地作指挥状,委婉处能做出非常不要脸的表情。这一点被王朔发觉,在电影《我是你爸爸》里专门加了一场这样的戏,因为被躲在帘子后面的儿子窥到而败了兴致黯然神伤。

我还记得,我在影片中即兴指挥的那首乐曲,旋律气势磅礴又令人沉湎。它的名字叫《走出非洲》。

转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仍然穿着军装,像石光荣一样没有领章没有帽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