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洛杉矶蜂鸟

我来美国八年了。头一年在纽约,第二年转学到洛杉矶。

我的专业是数学,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就到处打工,在酒吧当过调酒师、卖过人寿保险、在旅行社当过职员,后来,自己出来与朋友合伙开了一个旅行社,一直混到现在。所谓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华人,中国人一个比一个精,到哪儿都饿不死,放心好了。

我对纽约的印象是“脏、乱、差”。市长成天在街上转悠(光我就两次跟他擦肩而过),也不好好管管,把这么好的城市弄得像个大垃圾站,要是北京市长早撤了。我第一次进地铁站,一股子骚味儿熏得我差点没吐出来,比王府井南口的巨型公共厕所里的味儿都呛。曼哈顿的唐人街,简直跟北京我们家那条胡同里的自由市场一个情调,鱼摊儿菜摊儿脏水横流,臭气熏天,最有意思的是,连摊主的那身打扮和神情都一样。

但是我喜欢纽约!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喜欢,反正纽约的空气好像有一些成分是非常迷人的,呼吸惯了以后就上瘾了。听说现在中国有的饭馆卖涮羊肉锅子或者四川麻辣火锅的时候,老板往汤里放罂粟壳,客人越吃越爱吃,吃长了有个三五天不吃就闹得慌。那么——这个比喻也许不太恰当——如果说纽约就是一个大铜火锅的话,里边臭鱼烂虾菜叶子糟粉条什么都有,那其中也必有类似罂粟壳那样的东西,把整个这一锅汤的味道给提起来了,看着是一锅杂烩,吃起来香。

我一开始就不喜欢洛杉矶,到现在还是不喜欢。我对洛杉矶只能说是挺有感情的,已经住了七年了嘛,人非草木,哪能一点感情都没有?这就像找了个对象,不太满意,但处长了,慢慢也就处出了感情,好多缺点错误看不顺眼的地方一闭眼假装没看见就算了。

洛杉矶太大太分散。住宅区是住宅区,商业区是商业区,分得过于清楚(而且有法律保护着),连打个酱油,都得开上车跑出五英里去,不像在纽约,一下楼,吃喝玩乐全办了。我对大城市的概念是灯红酒绿、人群熙攘、商店的橱窗连成一片一眼望不到头,可洛杉矶没这个。街上除了来往的车辆以外,基本上看不见人影儿,天一黑,商店全关门了,只有酒吧开着,简直就像是一座死城。就这鬼地方,居然是美国第二大城市,也是全世界最现代化的城市之一,它拥有庞大的航天工业,好莱坞电影王国霸占着全世界的电影市场和观众趣味,商业之发达用这个例子就可以说明了——据说,光是中国设在这儿的所谓“中资公司”就有上千家。所以我有时候想,可能因为我是从农业社会来的,对资本主义的腐朽糜烂太富有想象力了,非整天醉生梦死纸醉金迷不叫美国,结果一看,并没有什么嘛,美国人都挺老实的,过得都挺没劲的,下了班就憋在家里看电视喝啤酒,哪儿都不去。那些晚上在外面瞎转悠的,十有八九是要谋财害命。

我是个影迷,对好莱坞的大明星,从四十年代到现在,可以说如数家珍。四十年代我爹干什么呢我不知道,可葛利高里。派克、英格丽。褒曼他们在电影界怎么混我门儿清。以前在北京的时候,为了看外国电影我真是费尽心机,有一次在朋友家看录像还让警察给抄了,在拘留所里蹲了一夜。其实那天看的是越战片《猎鹿人》,只有一个地方,男主角抱着梅莉尔。斯特里普说“让我们互相温暖一下吧”,完了镜头就移开了,他们是怎么温暖的一点儿没看见,真冤枉到家了。后来通过警察的审讯我才知道,原来我这个朋友及其一伙是个“流氓集团”,经常观看三级片,而且看完了还群奸群宿,警察早就往这里派了卧底的了。“那你们派来卧底的不也跟着一起奸宿了吗?”我问。我是真对这个问题有兴趣,因为若是果真如此我想这个工作又保险又快乐我何不也报名参加呢?没想到审我的那老警察从桌子后面绕过来,伸手就抽了我一个大嘴巴。出来以后,我跟我那个朋友发了脾气,我说:好啊,群奸群宿你不叫着我,看这么深刻这么有文化的电影你倒想起我来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

说起来这都是多年前的往事了。现在这位朋友在北京开了个音像公司,手持大哥大,成天和名导演名歌星一块儿撮饭局,摇身一变成了文化人了。去年我回北京时,他告诉我他买了房,在房顶上装了个“大锅盖”(电视卫星天线),全世界的电视节目都看得到。他收藏了一百多盘黄色录像带,但他看“黄带子”看腻了,根本没兴趣,用他的话来说,“那纯粹跟配猪一个样儿,没劲!我搞的是艺术。”

在北京认识个影星歌星什么的还不容易?我的老朋友、也是现在生意上的合伙人钱大明,就自称认识所有叫得上名字的演员。借他的光,我在北京也认识不少。来到洛杉矶以后我挺激动,我想这里明星荟萃,演员多如牛毛,机会比北京还得多,斯特里普碰不上,马龙。白兰度碰不上,甚至连小白脸儿汤姆。克鲁斯我也碰不上,认识些二三流的演员总不是问题吧?

结果满不是那么回事。你可以到比华丽山庄去当个游客,注意——仅仅是“游客”!坐在街边上的墨西哥人卖给你五块钱一张地图,所有大明星的住宅都标的清清楚楚,可是,你只能开车绕着人家的高大围墙溜一溜,里面花木扶疏,大得没边儿,连一点生人味儿都闻不到。这时你会觉得,那是一个完全隔绝的世界,你也就是个地理上的美国居民而已。其实北京的大宅门也跟你没什么关系,但你却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

七年里,我只有一次直接目击过一个身分不明的好像是演员的人。那回一位朋友从费城到洛杉矶来,我开车带他玩儿,在5号高速公路上,我们发现了一辆黑色的加长型卡迪拉克,就是车里有酒吧和澡盆的那种,司机是位黑人老头儿,穿燕尾服、脖子上扎蝴蝶结、戴白手套。后面的车窗都拉着窗帘,什么也看不见。“这里边坐着明星呢吧?”“很可能哎!”于是,我们就跟上了。我们一会儿在后边,一会儿跑到他前边,有时还跟他并排开,使劲往车里看。跟了几十英里,他刷一下就从一个出口下了高速路。所谓“咬住青山不放松”啊,我们也跟过去了。他在路边的一个餐厅停下来,等了一会儿,只见车门一开,一位金发女郎走出来,拿着手袋,直奔餐厅而去。虽然天还不太黑,但餐厅里灯火辉煌,透过大玻璃窗,看得一清二楚,她长头发,一身皂,裙子很短,长得极漂亮,仪态万方。

不过她没去用餐,一拐弯,进了厕所了。

“这是谁?”我问。我这位朋友也是好莱坞电影专家,虽然是业余的,他的专业是“再保险”。什么是再保险你知道吗?

反正我不知道。

“她是……”再保险博士候选人深思熟虑地说,“好像她是……我也没看出来!”

我们俩决定等。他在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可乐,给我一罐,喝了几口,放在车顶上,掏出香烟来互相点烟。前中国人民保险公司再保险分理处副处长说:“美国明星吧有两类人,一类,莎朗。史东和麦当娜那种,搔首弄姿,惊世骇俗,特别会利用媒体,他们跟经典艺术传统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可以泛称叫广告艺术。还有一类,嘉宝是典型,倍儿独,性情古怪,一辈子不结婚,在大街上谁认出她来她跟谁急。不过这种人在老辈人里有,现在恐怕绝了。媒体多厉害呀,谁不利用谁傻逼!”前北京胡同串子附和着说:“是哈,像咱们见她们不都是通过媒体嘛,没媒体谁搭理她们哪!以前戏迷要想见见梅兰芳也没这么困难,那时候的媒体也就是小报,可是人和人反而近。现在中间横插进来一个中介物,发达的媒体,成天接触的是它,没它还不行了,这就像你那个再保险似的,保一回就行了吧,还得再保……”“说什么哪!你懂吗?”“懂当然是不懂,我的意思是说……哎,她怎么还不出来呀?”他看了看表,都过了十几分钟了。我们一直盯着女厕所的门,连一条缝都没打开过。“拉稀了吧?”“是啊,要不怎么这么长时间哪。问问黑老头?”我们又耐心等了十分钟,还是没动静,“干嘛去啦?掉下去了?要不咱们进去拉她一把?”“肯定是闹肚子,刚起来又闹了,刚起来又闹了,就出不来了。”我们这份晦气呀,好不容易撞上个疑似二流演员的,偏偏赶上她腹泻,死活出不来了。那天我们绝望地开车上路以后,颇有失落感,我一边开车一边喊:

冰棍儿——败火!拉稀——别找我!

过去北京夏天的时候,在卖冰棍儿的老太太周围经常有一帮一帮的孩子喊这个,现在还喊不喊我就不知道了,我听说现在北京卖冰棍儿的老太太后腰上都别着BP机,每年一到美国国会讨论是否继续延长中国最惠国待遇的时候,得紧张好几个月。

这次与明星的遭遇发生在我刚来美国没两年的时候。后来经的事多了,越琢磨越觉得这件事挺有代表性。

我的再保险专家朋友拿了博士学位以后,立马就回国了,现在是北京丽的丝集团公司副总裁。丽的丝集团是干嘛的,我没问,反正肯定不是流氓集团就是了。

在美国注册成立个公司非常简单,只要你想个名字,到市政府去查查有没有跟你重名的,然后填几份表格,就齐活了。

我估计洛杉矶每个中国人都有一个自己的公司,只不过大部分人除了攥着钢印往白纸上盖几个印以外,没干过别的。有的人名片上公司的地址只写了个邮局的信箱号码,那肯定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皮包”公司,或者叫“信箱”公司也成。

我以前没动过这方面的脑子,是钱大明给我开的窍。他说我看你不呆不傻,也不太笨,又在美国这么多年了,怎么胸无大志,当打工仔当得这么踏实啊!我说那我干嘛呀?也弄个钢印,嘎噔嘎噔盖着玩儿?你管饭吗?“你这完全是大陆的那套大锅饭思路,”他说,“在美国谁管你的饭哪!这是竞争的社会,弱肉强食,你不加入竞争,就出局!”

我一想也是。于是我们俩就策划了一番。我在旅行社工作,有这方面的经验,他说他可以办去各个国家的签证,因为他在好多领事馆里都“有关系”。最重要的是,开旅行社不用太多的本钱,我们俩还凑得齐。大明说,那就这么定啦,开旅行社!我说别急呀,咱们也就是议论议论,要真干,我还得再考虑一下。大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纯粹北京人的毛病,光说不练,就知道侃,你还有什么可考虑的?我也觉得自己太优柔寡断了,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就给了他明确的答复:干!

起名字费了好几天工夫,他满脑子里也不都是些什么,居然提出这样的词让我选择:团结、跃进、满江红、胜利、全无敌……我说叫这样的名儿,知道的是旅行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红卫兵战斗队在海外开的分部呢,能吓死谁。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定下来叫“名流”,虽然也一般,但比“全无敌”要好点儿。我们在华人集中的“小台北”地区的一幢办公楼里租了两间房,买了电脑,雇了个秘书小姐,真开张了。那些天我兴奋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这也太简单了!我打了这么多年工,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这一步呢?

钱大明身高一米八二,体重一百九十五磅,胖是胖了点,但架子好。眼睛跟牛似的,爱穿西服,用DUPONT牌啷声打火机,业余爱好是桥牌,做梦都梦见国际政治舞台上风云变幻。我以前在北京认识他的时候,他刚从大学毕业,分在国家科委人事司当小干部,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当时的女朋友的哥哥是“改革理论家”,自称智囊团重要成员,经常跟一帮胸怀大志要改造中国的朋友开“双周碰头会”,研究天下大势,拿出一套一套的方案供决策层参考。有一次他们正好在我女友的家里“碰头”,我也在,认识了不少那里边的人。我对钱大明的最初印象是那天他讲的话,他说:“现在西方已经开始了第三次浪潮,电子计算机不仅会使工业和科技发生革命,而且将改变整个社会结构和人们的生活方式。这是中国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再赶不上,绝对开除(地球的)‘球籍’!”当时我刚上大学,一听这话,吓出一身汗来。

要是中国被开除了球籍,我可怎么办呀?

后来在美国见了面以后,提起旧事,我问他还记不记得当时说过的话?我说:“如今已经过去十好几年了,你说,中国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了吗?”他连想都没想就脱口答道:“当然抓住了!你没看见吗,中国起来了,而且起飞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我当年的想象。简直是奇迹!二十一世纪一定是中国的世纪。”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原来担心的是中国搭不上世界这班车,现在,中国是搭上世界的车了,可我又没搭上中国这班车!”

我和钱大明在国内来往并不多,他那时满脑袋想的是经邦济世的大业,忙,连影子都不容易抓得到。来美国以后,真是太巧了,我们居然在洛杉矶的中国超级市场里遇上了。他西服笔挺,打领带,推着一辆购物车,步履稳健地在货架当中穿行。在超级市场里穿这身行头显得奇特,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结果认出是他。他对我很亲热,说知道我在美国,想和我联络,但找不到地址,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他问我跟宋敏还有没有联系?宋敏就是我过去的女朋友,她哥哥叫宋斌。

没有了,我说,一点消息也没有。你呢?

她结婚了你知道吧。听说生了个大胖丫头,应该两岁了。

她怀孕的时候我见过她。

宋斌怎么样?

哎,一波三折,大起大落呀!钱大明感慨良深地说。在中国,从谭嗣同开始,改革者都没有好下场。民族的悲剧啊……

听说他已经下海了,做房地产。

我们俩站在那儿聊了半个多小时。最后,我见谈得投机,忍不住对他的装束发表了点儿个人意见。

我说:“你可能在美国住的时间还不太长,你这身打扮吧……”

“怎么啦?”

“恕我直言啊——看着土了点儿。”

他眼睛一瞪:“土?!这套衣服土?你识货吗?这是在北京‘赛特’买的意大利名牌,一套一万多块人民币呢,够工薪阶层两年的工资。料子多好啊!”

“是是是,我没说料子不好,一看就知道是好料子,好做工,绝对高档西服。我是说吧,你看周围人全穿的是便服,在这儿穿西服有点儿不对头、不协调。购物嘛,你总不能……便服也有很贵的啊。”

大明看了我一会儿。“扯淡!我为什么要和那些人一样!

我反的就是这样的流行潮流,什么流行我反什么,别人都这样,我偏那样,这就是我的性格!你看看你,整个儿成一港仔了,怪不得我一下子没认出来你——我们经过‘文革’的跟你们没经过的小孩儿就是不一样,文革的重要遗产之一,就是反潮流,这个理念永远是对的。没有这点精神,只能混同于普通老百姓,甭想成大事!”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因为这话要说起来可太长了。

旅行社的生意不好做。

我们只能局限在华人社区这个小范围内。原因很多,比如,我们的规模太小,又花不起那么多钱在英文的大报纸上做广告。其次,美国是个以“社区”为单元的社会,华人有华人的社区,意大利人有意大利人的社区,墨西哥人有墨西哥人的社区,每个社区的商业服务业都非常完备,不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吧,也差不多,像出门旅行买机票订旅馆这样的事,当然是在自己的社区里办方便,何必舍近求远?尤其是洛杉矶,族裔繁多,据说一共有讲六十几种不同语言的种族。华人社区颇具规模,有几十万人,大大小小的旅行社多了去了,竞争激烈。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抠得出几个钱?

开张几个月,门可罗雀,我不由得急上心来。

可大明别提有多稳了。他每天准时上下班(当然更要穿西服打领带喽!),往办公桌前一坐,几个小时连口水都不喝,冥思苦想,拟定出一份宏伟的“发展规划”,用电脑印出来,漂漂亮亮,跟中央文件差不多。

我花了近一个小时才看完,吓了一跳,到外面房间取东西时,只见秘书小姐一手拿着那份“规划书”,一手捂着嘴,冲我直笑。

根据这个规划,我们不是在开旅行社,而是着手建立一个世界性的农、工、商、贸联合王国。到了第一个“五年计划”

完成的那一天,名流旅行社的业务已经延伸至南到阿根廷,北到加拿大的魁北克,在圣彼得堡、巴黎、君士但丁堡、开罗、新德里设有五个中等规模的分支机构(至于中等规模是什么规模则没有说明)。而这个旅行社在“名流集团”系统里已经仅仅是起辅助作用的“配套工程”了。在第二个五年计划里,我的天!我们要开展的项目太多了、性质彼此相差太远了,我简直就不知道谁能管得了!

“怎么样?”大明问,有点紧张地看着我。

“写得好!”我说,“我特别佩服‘可行性分析’这部分,里边运用了这么多公式,计算得这么精确,具有高度的科学性。反正按照这上边的理论逻辑来推的话,成功的把握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大明笑得嘴都咧到耳朵根子上去了。

“这得益于我多年严格的科学训练,已经养成缜密的思维习惯了。其实这种东西学校里教不了多少,主要是自修。当年我插队的时候,天天夜里在油灯底下苦读,主要看这方面的书。嗳,你别净夸我呀,给我提点意见。”

我说:“谈不上什么意见,实际上跟规划书也没多大关系。

我的问题是,眼下,目前,就是现在,咱们可怎么办哪?”

“现在?”他一愣,想了一会儿。“这是远景规划!让你给规划提意见呢。”

“你先把远景规划放放吧。这规划完美无缺,可就是没解决现在的问题。”

“现在的什么问题呀?”

嘿,真亏他说得出来!

我说:“可能你这些天光忙着写规划了,没注意公司的业务。你先看看账再说吧。”

他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趟,说:“我知道,不就是没赚钱吗?赚哪!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的思路是,不论什么事,要么就不干,要干,就要高瞻远瞩,把问题想透了,然后再脚踏实地地去做。这叫由远及近法。还有一种方法,鼠目寸光,就事论事,没有长远打算,一上路就错了,以后永远错。

这叫急功近利法。我们千万不要偏爱这后一种方法。你刚才说什么?现在?告诉你,现在是起步阶段,该行动了。”

“怎么行动?”

“看我的吧。希望你积极配合。”

钱大明绝不是一个光说不做的人。而且他和我不一样,我希望在工作和个人生活之间有一条明确的界限,上班好好工作,下了班就什么都不想了,好好玩儿,好好享受,要有闲暇。他不在乎这个,干起来没日没夜,全身心地投入,而且精力极为充沛,不知道累,也好像从不睡觉似的。

他说,先从办签证入手,这是他的“长项”,虽然赚不了几个钱,但目的是打出知名度,以后业务就活了。于是,我们在中文报纸上登了大幅广告,强调“精办各国签证”这一条。

第二天,果然有客人上门。

这位小伙子也是北京人,准备和太太带着老妈去欧洲旅游,他们持中国大陆护照,已经策划了好几年,据他们了解,法国人“特孙子”,对第三世界弱小国家和社会主义国家的人,要求非常苛刻,即使你材料完备,也要等三个月才能拿到签证。大明对他热情亲切,说放心吧,都是北京的嘛!我在领事馆里有人,你们要不要在巴黎订个便宜旅馆?我们在巴黎也有分公司,免费给你这项服务。小伙子说嘿,我算找对地方了,交给咱们北京的哥们儿办我放心。

接了这活儿以后,大明又忙起别的来了,每天出出进进,根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问他去没去签?他说还没有,不急。

我说不是要等三个月吗,可别耽误了。他说:“那人纯粹一傻逼,甭听他的。法国在拿破仑的时候才欺负弱小民族呢,现在都后冷战时代了,哪儿有那事儿啊。我和法国文化参赞是朋友,保证一小时之内拿到签证。”

这中间又有几个是要去英国、西班牙和中东国家的,他都顺利地办好了。我信心大增,他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不再老是那么严肃了,笑眯眯的,面有得色。到了第二个月的中旬,大明终于腾出了一点时间,晃晃悠悠地去法国领事馆了。

究竟在那儿发生了什么事,到现在我也没完全搞清楚。根据大明回来以后,脸色铁青、断断续续的一些气话,大致是这样的:他连签证的办公室都没进去,在门房那儿就让人家把材料扔出来了。法国门房用蹩脚的英语说:“材料不足,明天补齐,三个月以后来取签证。”此外一句废话没有。他还要跟人家搅合,又过来一个保安人员,穿着法国警察那种制服。圆筒帽,连推带搡地说:“走,走,下一位!”就这么给轰出来了。

我问大明:“你怎么不找文化参赞哪?”

“我找啦!”他说,“我说把符拉基米尔叫出来,我跟他有话!”

“符拉基米尔?你他妈找捷尔仁斯基好不好啊!”

“孙子!我他妈刚受了法国人的气,现在还得受你的气是不是?”

那一家人筹谋了多年,时间算得特别精确,什么时候拿到签证、什么时候巴黎正好有朋友的空房子……错过时间,计划就全泡汤了。把小伙子气的,在洛杉矶四处给我们散,说:“名流旅行社是他妈北京俩地痞流氓开的黑店,你们千万别上他们的当!”

我们维持这个旅行社的基本费用包括:房租、电话费、秘书的工资和其他一些费用。这已经是压到最低限度了。虽然不多,但进项太少,没有一个月收支打平过。也就是说,每天都多多少少地在往里赔钱。我猜得到钱大明非常着急,但他很会控制自己,不露出来,不像我这么沉不住气。

再说我们还得吃饭哪!我这个人花钱比较随便,买什么都要买贵的,喜欢名牌,喜欢吃吃喝喝泡酒吧。而且可能是在美国住长了入乡随俗,也传染上了一般美国人的毛病,寅吃卯粮,不仅买汽车贷款,连几千块钱的音响都是贷的款,信用卡也乱刷一气,欠着债付利息,不当一回事。所以每个月花销不少。原来打工有收入还不怕,现在只出不进,心里真慌了。

(我刚来美国的时候也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拼命攒钱,什么也不舍得买,连在外面喝杯饮料都得算计半天。从不下饭馆,每天在家里吃鸡翅膀、鸡爪子、鸡蛋……吃得我一张嘴都快变成公鸡打鸣儿了。)

大明用钱的方法跟我正相反。照他的说法,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真遇到值得冒风险的生意,有多少钱他也敢往里砸。但是在日常生活中,他要多抠有多抠。来美国好几年了,穿的还都是从大陆带来的衣服,基本上没在这儿买过,我到他住的公寓去过,卧室床上铺的是一条北京针织总厂生产的粉底大红花床单,白的确良布的枕头套,上面有机绣的鸳鸯戏水图,我怀疑这可能还是十年前他第一次结婚时人家送的礼物。他对哪个住宅区在每个月的哪一天是扔大件垃圾的日子,哪个住宅区富能拣到好东西这些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他就有这个本事,拣到的家具全都是八成新,像模像样,有的还是挺时髦的样式。他爱看书,但嫌贵,从来不买,周末别人都出去郊游了,他常常钻进图书馆,一泡就是一整天,按他的说法是“这些公共设施是用我们纳税人的钱来养着的。我交税了,就应该充分利用,不然税钱不就白糟践了嘛!何必还要自己掏钱买书?这就是美国的好处。”除此以外他没什么特别的爱好,连电影都很少看,偶尔看一次,必找那有很多放映厅的电影院,买一张票进去,至少得看三场电影,看到眼睛通红。他跟我说过,他最省的时候,一个月除了房租外只花了六十块钱。我的天!一个月光汽油费也不止这么点钱,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的日子。

我一直不大了解他的经济状况。从我们那次在超级市场里相遇到合伙开旅行社之前,中间隔了两年时间。这两年里他都在干什么?对我来说简直是个谜。当时我感到他雄心勃勃,很有自信。我问过他,他说做生意。问做什么生意?每次回答都不一样。“我那条船在卡亚俄卸货呢。卡亚俄知道吗?秘鲁的大港。”“卸什么货?”“援外的农机。中国还得支援第三世界呀!”要不就是:“最近正和日本人谈判呢。他们不是把纽约的洛克菲勒中心给买下来了吗?现在撑不住了,要找我谈。”“找你?”“我牵头啊!这是中国在美国房地产市场上的大动作,谈成了轰动世界。”

一个张嘴就是上亿生意的人物,最后居然会主动找我这样的人合伙开旅行社,这中间的落差也未免太大了点儿。

他那么省吃俭用究竟是为什么?是天性如此呢,还是真没什么钱?或者两个因素都有一点儿?

不过,也不知怎么搞的,张嘴哭穷的反倒总是我,为了进一步压缩公司的开支,我在秘书小姐身上打起主意来了。

秘书小姐是上海人,眉清目秀,身材修长。她刚来的时候对我们非常殷勤,几个月下来,对公司的状况了如指掌,知道前景不妙,虽然表面上还是很客气,但一股子瞧不起的神情就在这客气里露出来了。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个。

有一天我和大明坐在办公室里聊天。我爱喝茶,尤其聊得高兴的时候,一壶接一壶。秘书小姐刚来时为了讨好我,抢着给我倒水,慢慢成了习惯。现在她有点不耐烦了,在给我续到第三壶水的时候,她笑嘻嘻地说:

“哟,刘老板喝茶比毛主席喝得还凶哎!”

大明听了,放声大笑,笑得椅子都直叫唤。

我借着这件事,和大明密谋起来。我说,这样的人,每月付她一千多,太浪费了,不如辞了她给咱们省点儿钱。

他问我:“那找个什么样的?”

“不找了。咱们现在多紧哪!等以后赚了钱再说。”

“不行不行!”他说,“连个接电话的小姐都没有,那客人不更该觉得咱们是黑店了吗?”

我说:“现在不是撑面子的时候,能省就省,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死活不同意,说咱们将来是干大事的,这几个钱不算什么,用不着斤斤计较。我说这你可倒大方啊,再不计较计较,就得关门了!我费了不知多少口舌说服他,他又足足考虑了一个星期,总算同意了。

辞掉秘书小姐以后,我这个总裁就兼起了秘书的工作。每天,电话铃一响,我得赶紧嗽嗓子,然后拿起听筒,掐着脖子尖声尖气地说:

“哈罗,名流旅行社,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可不可以和刘总裁讲话?”

“当然。刘总裁在另一条线上,请稍候。”

说完我一按等候键,一阵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美妙乐声就传到客人的耳朵里了。我正襟危坐,故意让客人多等一会儿,好像刘总裁日理万机分身乏术似的,再咳嗽一声,接通电话,换用中气十足的洪亮嗓门喝道:

“你好!哪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