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火。火苗旗子一样飘动着。一只野兔和一只野鸡,在火上流着油。火堆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互相温暖着。男人赤裸着,女人身上只有一个草的花环。男人坐着,女人躺着,头枕在男人的大腿上。男人用刀子把火上流着油的肉,削下一片,放到女人嘴里。女人嚼着肉,女人说真香。看到了刀,女人问男人在那个里面也让有刀?男人说让他打铁,只要打铁他就会有刀。女人说他给她的刀一直放在她的枕头下面。还说枕着那把刀睡觉睡得踏实。女人又说枕着你的腿睡得更踏实。男人说愿意让她天天枕着他的腿。女人说她也想着能天天枕着他的腿。男人说我不回去了。女人说我也不想让你回去。男人说可我说好了十天以后要回去。女人说你请假了?男人说出来时我写了个请假条放到了铁匠铺的铁砧上。女人说请假条没有用,写了和没写一样。男人说可我说过的话我要说了算数。后来,女人枕着男人的腿睡着了。男人看着女人睡,不时往火堆里添加着枯枝。再后来,男人也睡着了。身子靠到一棵树的树干上。火堆的火一点点小了,只剩了火炭,火炭也一点点暗下去,由红变蓝,又由蓝变成黑了。
树林是一个海,靠着树海还有一个海,是沙海。沙海里没有树,只有沙。沙子像水一样流来流去,却不会像水一样,能养出大片的树和草来。男人和女人从一个沙丘上往下滑,像是冲浪一样。冲到了沙丘下面,涌下来的沙子会把他们埋起来。再从沙子里钻出来,沙子也像水珠一样纷纷坠落。在沙子里滚上几个滚,会发现身上的衣服一下子干净了许多。
从胡杨林中的泉水中走出来,沙海的平滩上,像铺着一张床单一样干净又软和。躺上去的人,只要没有病,只要是一男一女,一定要做男女才能做的事,才会觉得和这大自然合为一体。他们正好是一男一女,都很强壮,所有的病还离他们很远,他们没有理由不做他们最应该做的事。同样的事,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心情,做出来的效果,会是那么的不同。不同就好像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白豆说,除了你,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男人。
胡铁也说,我也一样,所有我遇过的女人,我全都忘了。
一峰野骆驼,看到了他们,走过来。这片沙漠是野骆驼的,它不想让别人来侵占。看到了他们后,又站下了。
野骆驼没见过人,可它好像看懂了他们正在做的事情。
站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野骆驼转过身走了。
看到野骆驼,白豆说,有野驴,有野马,有野牛,有野狗,好像什么都有野的。却不知道有没有野人。当野人一定很自在,没有谁能管得了。
胡铁说,我们现在就是野人。
白豆说,真愿意天天当野人。
胡铁说,可惜只能当十天。
白豆说,我想和你天天都当野人。
胡铁说,我也想啊。
畜牲能野,人不能野,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管着。
不想多野,只野十天,野完十天,还把自己交给别人去管。
这也不行,只野到了第七天,一些人就不让胡铁和白豆野了。
没有等到第十天,胡铁又回到了监狱。
第七天早上,胡铁在胡杨树搭成的屋子里睁开了眼。
胡铁看到了身边站着十个男人,他们每一个手里都拿着一支枪,枪口一齐对着他。
他没有太意外的表情,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个时刻,在等着他。
女人还枕在他的腿上,睡得很沉,没有醒过来。指指女人,胡铁手指在唇边轻轻嘘了一下,让十个男人先不要出声,不要惊动了女人,让女人多睡一会儿。
男人们没有出声。用不着出声。让一个女人多睡一会儿,并不会影响他们完成这次任务。再说了,这个女人弯曲着身体的姿势,看着一点儿也不难看。
白豆的头挪向那个草的花环,动作很轻柔,胡铁不想让女人醒过来,想在女人还睡着时,从她身边离开,让十个男人把他带走。
睡惯了枕着胡铁大腿的白豆,在头挨到了草的花环时,还是醒了。
看到了十个男人和十杆枪。天已经很明亮了,可这些男人和这些男人的枪,看起来却比黑夜还要黑。
白豆没有哭。
站起来,走到胡铁跟前,看到胡铁头上和肩膀上,落了几片树叶子。她伸出手来,把树叶子一片片拈去。好像丈夫要出门做客,把丈夫收拾得干净些,让丈夫有面子,自己也有面子。老婆好不好,不要看老婆,看着丈夫身上穿的,就知道老婆是懒,还是不懒。
胡铁看看白豆,笑了笑。
白豆也笑了笑。
拿枪的男人,不明白眼前这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要笑。
他们实在没有一点理由要笑,可他们偏偏笑了。
回到监狱,还让胡铁当铁匠。
管教来了。让胡铁打造一副脚镣。脚镣不难打造,一条铁链子把两个铁环子连在一起。不止一次打造过这玩意儿。监狱用得着这东西,管教常让胡铁打造脚镣。
只是胡铁没有想到,脚镣打好了,给管教送去,管教不要。管教说,不用给我了,你留下用吧。
这倒没有让胡铁想到,不过,管教这么一说,他也马上想到了。他说,你们放心吧,我不会再跑了。
管教说,可你已经跑过了。跑过的腿和脚,都得尝尝它的滋味。
说也是白说。在这个地方,要想活得好一点,少说话是第一条。胡铁不说了,坐到一个土台上,把自己打造的脚镣给自己钉上。管教说,钉牢一点,别给自己走后门。
胡铁钉好了,让管教看,管教看了看,说,还行吧。说完,给了一支烟让胡铁抽。胡铁说不抽。这些天,他一支烟也没有抽,把抽烟的事都忘了。忘了抽烟,也会把抽烟的滋味忘了,没有了滋味,也就不想抽了。能把抽烟的滋味忘了,是因为有另一种滋味,把烟的滋味替代了。
用铁链子锁着腿和脚的人,看起来有点不像人,像是一只长着人脸的怪物,两只脚抬不起来,只能在地面上蹭来蹭去,像是在爬,不像在走。每爬一步,铁链子哗啦一响,声音很大,也很亮。好像铁链子正在做着一件让它十分高兴的事。
别的人戴铁镣,会疼得乱叫。胡铁戴铁镣,脸上看不到痛。他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才被戴上铁镣的。为这个事戴铁镣,胡铁不后悔,胡铁觉得值。为这个事,别说一副脚镣了,把一座山压到他身上,他也不会求饶。
不过,胡铁再一想,他不过做了件天下男人都会做的事,不管看起来多么惊心动魄,其实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别的男人做了这件事,做了就做了,不会有人用枪对着他们,更不会用铁链子像拴野兽一样把他们拴起来。
可他做了,就不一样了,这么一想,胡铁还是觉得冤枉。
一想到自己被冤枉,心情马上变坏,心情一坏,脸色跟着阴沉下来。人的脸,和天空一样,高兴了,阳光灿烂,不高兴了,马上刮风下雨。
没有给白豆钉上脚镣,给了白豆一个记大过处分。
一个种地的人,只要不犯法,这要算很严厉的惩罚了。不过,这个惩罚,对白豆来说,有和没有是一样的。又不打算入党,又不想当官,记大过有什么用?没用。
白豆还是白豆,还是那么鲜活,还是那么光滑。多么毒辣的日头,晒不去她的水分,多么凶恶的风沙,不能给她划出痕印。白豆的肉是什么肉?白豆的血是什么血?
好像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又好像和别的女人一样,到底怎么一样了,都可以说得出来,可到底怎么不一样了,就没有人能说得出了。
只是大家有点想不通。再想男人,也不能去找个劳改犯啊,下野地的男人没有死绝。就算是下野地的男人死绝了,库屯还有男人啊。新疆大得很,中国大得很,男人也多得很,非要去找一个劳改犯,还跑到野地里胡搞。
这样的女人,天下除了白豆,谁还能再找出第二个?肯定找不出。
明明知道,还故意问白豆。知道问的话里,藏着坏,也不躲开,一样回答。
干什么去了?
找老公去了。
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
谁?
胡铁。
胡铁是谁?
是个劳改犯。
是不是很凶?
喜欢他凶。
是不是很猛?
喜欢他猛。
有多凶?
老虎有多凶,他就有多凶。
有多猛?
豹子有多猛,他就有多猛。
咋没有把你咬死?
喜欢让他咬,咬得越凶猛,我越快活。
让我也来咬咬你吧。
你咬不了我。
我也是男人,也是老虎是豹子。
和他比,你只是条长虫。
可他在劳改队,不能让你快活了。
只要想想他,我就能快活。
白豆真的快活了。
头一个月,到了那一天,她发现身体没有流出一点月月都要流出的东西,白豆有点快活。又过了一个月,又到了那一天,还是没有看到那点月月都要见到的东西,白豆就十分快活了。再一个月过去,那一点点东西又没有如期出现,白豆简直快活得要死了。
去场部卫生院看病。
别人去看病,想把病从身上除掉。白豆去看病,却怕没有病。
医生检查完了,不说白豆有病了,只说白豆有喜了。
有喜不能不喜,白豆笑了。
从医院出来,白豆跑到小卖部,买了一大瓶子醋。白豆不是山西人,白豆是山东人,白豆平常从来不吃醋。可这会儿,白豆是那么地想吃醋。走在路上,忍不住打开瓶盖,仰起头来喝了两大口。像那些酒鬼一样,买了酒后,总是等不到回家,就在半路上喝了起来。
还没有走到家,更像是喝多了酒的酒鬼,就站在营地中间操场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要吐什么又吐不出什么的声音很大,老远就能听到。看到白豆这个样子,好多人围过来。下野地是个大集体,大家生活在一起就像是一家人一样,看到一个人有了点事,总会有好多人来关心你。
有人说,白豆,你一个女人,咋喝这么多酒,不怕喝坏了身子骨?有啥不高兴的事,给大家说,大家会帮你的,别用酒来消愁。
白豆把头一扬,长发向后甩去。白豆说,谁说我喝了酒?你们的鼻子出毛病了吗?闻不出来吗,这是酒味吗?
一闻,果然没有酒味。
那你喝什么,能喝得吐啊?
我喝的是醋。
喝醋也不会吐啊?
告诉你们吧,我怀孩子了。
噢,是这么个事,白豆怀孩子了。怀的谁的孩子?还用问,是胡铁的。噢,是那个劳改犯的。噢,这么说,白豆能生孩子呀,白豆不是碱包啊。
噢了以后,大家也不会再把这个事往心里去,下野地这些日子,最平常不过的事就是女人怀孩子,女人生孩子。就像是从泥土里长出了庄稼,长出了草一样,女人的肚子就是用来生长孩子的。
白豆那样的身子,看起来是那么肥沃的一块地,要是不长出点什么,实在也是有点太浪费了。
肚子一点点鼓起来,好像嫌鼓得不够高,不够显眼,白豆走路时,身子有点故意向后仰,那样子,大有要把肚子鼓到天上去的劲头。
村子里的女人全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