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白豆见到了胡铁。
胡铁这一回不是从草丛里爬出来的,他是从飘过来的一片云里掉下来的。
掉到了白豆面前,把白豆吓了一跳,以为胡铁被摔死了,没想到胡铁像是从一张纸画出来的,脚不挨地,也能站着说话。
胡铁一见白豆就问白豆把他给她的那个东西交给政府没有?
白豆摇摇头说没有。
胡铁问白豆为什么不交上去,白豆说她把那张纸弄丢了。
胡铁说白豆没有那张纸也可以去找政府,说白豆比那张纸更能让政府相信那天晚上的事不是他干的。
白豆告诉胡铁她以前并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不是他干的,她也是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不是他干的。
胡铁说白豆怎么可能才知道呢,其实当时的那天晚上白豆就应该知道是谁干的。
白豆说我当时真的不知道,真的是才知道的,算起来还没有一个月时间。
白豆正想把怎么知道这件事不是胡铁干的而是另外一个人干的说给胡铁听的时候,一阵大风从他们中间刮过。白豆想等大风过去后再好好说,可大风过去后胡铁没有了。再看看大风中有一张纸上下飘飞。
白豆去追那张纸,可她越追离那张纸越远。地上跑的东西永远也追不上空中飞的东西,不管它是一只鸟还是一片树叶。一块石头把白豆绊倒了。白豆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明明睁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不是眼睛出了毛病,是因为天正黑着。眼睛是白天用的东西,黑夜故意不让眼睛看见,是让眼睛去休息。所以一到黑夜,一般的情况下,大家就把眼睛闭上了。
大家都把眼睛闭上了,有一个人不肯闭,那这个人一定是有别人没有的心事。就像白豆现在这样,想让眼睛听从黑夜的安排,可她做不到。
她想到了那张画在纸上的人,想着想着,她听到了一串枪声。
画在纸上的人,只有白豆一个人看见了,可一串枪声,下野地的人,几乎全听见了。
战争年代,枪声是一种平常的声音,听到和没听到一样。和平岁月,枪声就成了一种稀世之声。不管谁听到了,都会全身一震,对这枪声,提出一大串问号。
第二天早上,去伙房打洗脸水,听到大家都在说昨天晚上的那串枪声。
说是两个劳改犯,出来撒尿,撒完了尿,不往号子里走,却往围墙外面跑。围墙并不高,他们一蹦,就跳过去了。哨兵喊他们站住,他们不站住,哨兵往天上打枪,他们也不站住。哨兵只好把枪端平了,对着他们扣动扳机。
没有瞄准,黑天也没有办法瞄准,只管扣扳机就行了。结果一个家伙的腿被打断了,另一个家伙的头被打烂了。
打烂了头的那个,死掉了。
知道的都在说,不知道的都在听。白豆不知道,白豆只是听。听得很仔细,好像让把这个事记住,好再对别人去说。
可白豆没有对别人说,养鸡场里没有别人,只有一群鸡。鸡不要听这些事,它们只关心白豆给它们喂的食里,是不是多放了一些玉米粒。
没有说给别人听,却在心里想。想到胡铁,想到枪声。
倚在门框边,嗑着葵花子,白豆朝野地里看。
下午太阳西斜后,白豆看到了,一群穿黑衣服的人,从土坡走过去。他们抬着一个木板钉出的长条箱子。看不到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可问也不要问,都知道里面装的是个死人。这个死人是昨天晚上死的,不是病死的,也不是被水淹死的被火烧死的,他是被子弹打死的。
这事虽然白豆看得见,可离白豆其实很远。但不知为什么,白豆的心还是紧了一下。她看看正走着的黑衣服。走着的黑衣服里面,没有胡铁。心反而更紧了,想着躺在木板箱子里的黑衣服会是谁。会不会是胡铁?
想走过去问一问。可看到黑衣服的后面,还跟了个穿黄衣服的。黄衣服的肩上扛了一支枪。
枪是金属的,在阳光里,明明灭灭闪着光,像是夜晚墓地里的磷火。枪什么也没说,可枪还是让白豆放弃了走过去问一问的打算。
土坡上响起了一阵铁锨和坎土鏝碰撞的声响。过了一阵,没有声音了,再抬头一看,土坡上的黑衣服和黄衣服全没有了。替代他们的是一个小小土丘,土丘上插了一个木牌。木牌上写着字,写的什么字,远处看不清,走近了,才能看明白。
白豆走近了,看到木牌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名字的姓是顾不是胡。
下野地死了的人,全埋在土坡上。不管什么人,都是堆起一堆土,土里插个木牌。牌子上写上姓名和生死年月日。有两个土坡埋死人,不是一个土坡太小,不够埋,是有些死人不能往一起埋。比如说,劳改犯死了,就要埋在另一个土坡上。人坏,到什么地方都会坏,到了地底下,也不能给坏人祸害好人的机会。就像活着一样,要用劳改队的方式,把坏人和好人隔离开来。
不知道地底下,坏人和好人过的日子是不是也会一样。不过,不管埋在哪个土坡上的坟丘的结局似乎差不多,随着多次雨水冲刷,坟丘变得越来越小了,插在土里的木牌,也不知被哪一场大风吹跑了。
清明节,在下野地,没有人来到埋着死人的土坡上烧纸烧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