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见到老杨,想也没想,马上把下午在养鸡场遇到的事,对老杨说了。
一听,坐着的老杨站了起来。老杨说,你说什么?
白豆说,我看到胡铁了。
老杨说,你怎么能看到胡铁?
白豆说,他跑到养鸡场来找我。
老杨说,有警卫看着,他怎么能跑出来?
白豆说,偷跑出来的。
老杨说,你喊了没有?
白豆说,没有。
老杨说,你怎么没喊?
白豆说,为什么要喊?
老杨说,他是劳改犯,是坏人,坏人是什么坏事都能做出来的。
白豆说,可他什么也没做。
老杨说,真的什么也没做?
白豆说,他只是告诉我,那天晚上的事不是他干的。
老杨说,这个时候了,还不认罪。法律都定了他的罪,他还不认罪。坏人都这样,死不认罪。
白豆说,他还给我了一样东西。
老杨说,什么东西?
白豆说,一张纸。
老杨说,什么纸?
白豆把那一张纸,递给老杨,让老杨看。
纸上字不多,最顶上一行写着,尊敬的首长和法官。
内容也不复杂,大概意思就是说他被冤枉了,希望能把这个事调查清楚,把真正的罪犯抓出来,能还他的清白,还他的人身自由。纸上最后一行写着,下野地劳改队二队队员胡铁。
看纸上的字,老杨气得脸发白。一看完,顺手撕成了碎片。
白豆说,你怎么给撕了?
老杨说,怎么,你还打算把它交给领导?
白豆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老杨说,这样的事还用想,现在他是什么人?是敌人。你要是给敌人帮忙,就是和敌人同流合污。这可不是一般的错误,是站在什么阶级立场上的问题。
白豆说,没准他是真冤枉了。
老杨说,你说什么?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你是相信他,还是相信党,相信政府?
白豆有点没话说了。
拿到那张纸,白豆也没打算干什么,再听老杨这么一说,也觉得说得在理,更不想做什么了。撕了就撕了,白豆心里也没有生老杨的气。怎么说,胡铁也是她的仇人,老杨是她的恩人啊。
白豆说,我去做面条,咱们吃面条。老杨是河南人,爱吃面条。可老杨却不依不饶起来,不让白豆去做面条。
说他让气给气饱了,不想吃面条了。
只好坐下来,还听老杨说。
老杨说,我看出来了,你根本不恨他。他把你都那样了,你也不恨他。你对他有感情,你们谈过,不光是谈过,你们在一起,天知道做了什么。要不是有马营长,你们就结婚了。要是那天晚上,你知道是他,你才不会反抗呢,你会顺着他,还会配合他。你嘴上说不是,可你心里就是。你看到他,你为什么不喊,哨兵就在那边,你只要一喊,哨兵就会来抓他。可你不喊,你是故意不喊的,你想让他再来干你,像玉米地里一样,再把你干一回。你说,你是不是这样想的?你不吭声了吧,我说到你的要害了吧?你说,你是不是想让他干你?他干你,你才舒服,是吗?没想到,你这个女人,会这么不要脸……
看着老杨,听着老杨说,白豆有点不认识他了,也听不懂他的话了。结婚一年多了,老杨没有发过这么大火,也没有听他说过这么难听的话。
为什么?为胡铁,为那张纸。为这么个事,值得气成这个样子吗?可除了这个事,还会有什么事呢?一定是还有什么事,只是白豆还没有弄明白是什么事。
见到胡铁的事,还有胡铁给了那张纸的事,白豆对谁也没有说。连翠莲这样无话不说的姐妹,也没有提起过。
不说不等于会忘记。恰恰相反,真记到心里的事,反而不会说。过去后,好多天里,白豆一个人时,总想起那天见到胡铁的事,不是记起了他说的话,老记起的是他的眼神。那眼神真的是很委屈。
不是白豆不相信那天晚上对她做了坏事的不是胡铁。想一想,好像除了胡铁没有谁更有理由要对她做那样的事。只是有一点她想不通,如果胡铁要想对她做那样的事,在胡杨林里他有太多机会了。其实当时有好多次连她都想到了胡铁可能会对她怎么样,想好了反抗是一定要反抗的,但不会太坚决,而且结果只会是让她早一点嫁给他,要真是那样也就不会有以后的故事了。
就算那会儿在玉米地里胡铁只要说他是胡铁,白豆可能会反抗得很坚决,但不管他是不是能得逞白豆也不会告他的,让他落个进大牢成了劳改犯的结局。
胡铁一定是糊涂了,被白豆要嫁给马营长的事气糊涂了。
知道胡铁成了坏人,可白豆不知为什么,总是不能把他和心目中的坏人合并在一起。
也许,白豆是个比胡铁更糊涂的女人。
翠莲抱着孩子来串门。牛牛已经可以在地上跑了,见了白豆会叫干妈了,见了老杨也会叫干爹了。
老牛死后不久,翠莲就向组织提出,要调回五队。组织同意了,不管是什么理由,人家刚死了老公,有什么要求还是要满足的。
五队和六队一样,没什么差别,翠莲想回五队,只有一个理由,离白豆近。
白豆住后排房子,翠莲住前排房子。
白豆做好吃的了,一定要喊翠莲来吃。翠莲做好吃的了,也喊白豆来吃。不管在谁的屋子里,老杨一定在。
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孩子,就像是一家人那样。只是好像多了一个女人出来,让别人一看,这还是两家人。
离得近,翠莲家的事,帮起来真方便。老杨帮习惯了,不要白豆说,凑个空,就去翠莲家,把柴劈了,把水缸挑满了。翠莲也习惯了,见老杨来,也不客气,老杨要干什么,让他干,干完了,倒杯水,烧口茶,让他喝了就是了。
见了白豆,翠莲说,杨大哥这个人可真好。
白豆也说,是好。
下大雨了。下野地,离海远,又靠着沙漠。难得下个雨。要是下大雨,一年里没有几回。下野地的房子,全是泥土房子。阳光晒,咋晒也没事,可不能让雨淋。要是大雨淋一下,房顶一定要漏。
一下大雨,家家的房顶上,会有人爬上去,用塑料布一类的东西遮盖。女人上不了房顶。翠莲也上不了房顶。可翠莲家的房子会漏雨。老杨从自家房顶上下来,白豆不让老杨换下湿衣服,让老杨快去翠莲家的房顶。
从翠莲家房顶下来,老杨衣服更湿,雨还下得大,老杨再进翠莲家看,看不到有地方滴水了。看雨还不小下来,翠莲说,等雨小了再走,坐一会儿吧。
坐下来,等雨小了再回去。翠莲拿起一瓶酒,说还是老牛留下的,没人喝,一直放着,快放坏了,你喝一点,暖暖身子。
翠莲的酒,不是别人的酒,老杨不客气,倒进酒杯里,一口口喝。翠莲又去炒了盘花生米,端过来,放到老杨面前,让老杨就着喝。
牛牛坐到老杨腿上,也闹着要喝。老杨用筷子蘸了一点,放到牛牛嘴里,辣得牛牛大喊干爹坏,干爹坏。
一旁的翠莲不让牛牛说干爹坏,让牛牛说干爹好。
牛牛偏不说干爹好。干爹拿酒辣他,干爹就是坏。说得老杨和翠莲一起笑起来。
孩子说话,说什么话,大人都听着喜欢。
看着牛牛,老杨就多喝了两口。
大雨大,却下不长,老杨酒没有喝完,雨就小了。老杨说,不喝了,回去了。翠莲说,把这瓶子喝完再走。老杨说,喝完,就醉了,下回再喝吧。
老杨没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喝完,回到了家。看到白豆坐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嗑着葵花子。
老杨说,咋回事?
白豆说,啥咋回事?
老杨说,都一年多了,咋回事呀?
白豆这才听明白了老杨说的咋回事是咋回事了。
白豆说,你问我,我问谁呀?
老杨说,问你自己呀。
白豆说,我咋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杨说,这一阵子,老有人见了说难听话。
白豆说,说什么?
老杨说,人家说你是一块碱包。
白豆说,放屁,他妈才是碱包呢。
下野地的人,全知道碱包是啥意思。在下野地,到处能看到碱包。它们比地面略高出一点。上面白花花的,不是土,是盐是碱。这样的碱包,种什么都不长,光秃秃的,连一根草都没有。
女人老不生孩子,就被说成碱包。白豆结婚一年多了,还不生孩子,大家当然有理由说她是一块碱包了。让别人说成碱包,对女人来说,是很丢人的事。
说白豆是碱包,白豆不愿意。可白豆想想,也觉得自己是个碱包。女人嫁给男人,头一个大事,就是给男人生孩子。生不了孩子,给人当老婆,就不气壮,就心虚。
晚上做梦,没梦到别的,梦到肚子发胀,鼓了好高,把她乐得在营地里到处跑。遇到一个人,就说我怀上了。
大家都给她鼓掌。可看到大家里没有老杨,很着急,到处去找老杨,却怎么也找不见。想着高处看得远,往一棵树上爬,爬到了一半,摔下来了,把好梦摔醒了。
摔醒了,一看,老杨在身边躺着。一看,肚子还是瘪的。只是有泡尿憋得慌。起身下床,在便盆里撒了尿。
肚子舒服了。
再躺到床上,却睡不着,想到了梦,想到了和老杨吵的架。
把被子掀开,天窗的月光照下来,身子像是泡在清水里,能看得明明白白。
白豆的身子,要比脸好看得多。连白豆自己看了,也觉得喜欢。
胸高挺像是雪峰。腹部平坦像是一片原野。大腿浑圆像是结实的堤岸,守护着一条幽深的河沟。河沟里有泉眼淌着清波。泉边还有丰密的青草,在春风中摇……
一块再肥沃不过的地,怎么看也不像是碱包啊。
把老杨推醒了,让老杨看。问老杨像不像碱包。老杨看了看,摇摇头。是啊,这样一块地,会长不出庄稼,会没有大丰收,真是连鬼都不相信。
老杨说,那再试试。
白豆不说话,让老杨再试。老杨就又试了一回。
其实老杨每天晚上至少都要试一回,老杨是农民,知道要想有好收成,就不能可惜气力,就要不辞辛苦去耕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