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豆受伤了,谁也不知道伤得有多重。捂在被窝里,会冷得浑身打摆子,睡在屋子里,会突然被噩梦吓得乱喊乱叫。明明睁着眼,你喊她她却不答应。旁边没有人,她却一个人说个不停。说的全是胡话,没人听得懂。
撕裂的伤口,看得见的那一道,只有一点点,还有一道看不见的伤口,不知有多深,有多长。
第二天下午,白豆被送到场部卫生队。
刮风一样,白豆的事传遍了下野地。那几天,大家在一起没有别的话,句句离不开白豆的名字。
说,太可怜了,还没结婚呢。
说,真可惜了,马上就要当新娘子了。
说,老鼠舔猫鼻梁,胆子也忒大了,也不看看是谁的女人。
说,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干的,真可恶。
说,真是连畜牲都不如。
说,不把这个家伙抓出来,天理不容。
说,抓出来,不管是谁,非毙了不可。
说,不毙,也得把他的鸡巴给割了。
说,他也不怕遭报应。
说,他也不怕天上的雷把他给劈了。
说到白豆的事,没有不气的,没有不恨的。可在下野地,要说气,要说恨,怕是不会有一个人比马营长更生气,更愤恨。都知道白豆要嫁人了。都知道白豆还有五天就结婚了。都知道白豆要嫁给马营长了。都知道白豆还有五天就要和马营长结婚了。
偏偏这个时候……
这是谁?
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他甚至想,早知道会出这个事,那还不如那天在营部他的办公室里,就把白豆先解决了。
他当时要坚决一点,强硬一点,狠心一点,霸道一点,白豆也就……
可他怎么能这样做呢,他是共产党员,是革命干部。
马营长觉得他要疯了。
提着左轮手枪满屋子转,像只笼子里的狼。他想咬断一个人的喉管,他想用手枪抵着一个人的脑袋,扣动扳机,让一个人的脑袋像花一样绽开。
可他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就在下野地。在他抽屉的花名册上一定写着这个人的名字。
这个人就在他的身边,在庄稼地,在操场上,在通向食堂的路上,他一定不止一次和这个人碰过面。可他却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好像看到了这个人正在笑。
这个人笑得很得意。这个人笑得很满足。这个人的笑还有点嘲弄,有点轻蔑。
对别人来说,白豆的事,不过是一个男人兽性的恶作剧,不过是一个女人的被侮辱。
可对马营长来说,这件事的性质不再只是一起强暴案。它的性质要比别人想像得严重一百倍。它破坏的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贞操,它极有可能影响到下野地的社会主义建设的速度和规模。
至少有一点,可以这样说,如果不把这个坏蛋抓出来,马营长在下野地将失去尊严。
没有了尊严的马营长,也就没有了权威。
没有了尊严,没有了权威,马营长就不是马营长了。
马营长不是马营长,下野地就不是下野地了。
对下野地来说,有两个太阳,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天上的太阳,白天亮晚上不亮,地上的太阳,白天亮晚上也亮。
马营长就是下野地不落的太阳。这样打比方,谁也不觉得过分。
开会。干部们开会。党员们开会。班排长开会。大家马上统一了思想,确定了下野地目前的头等大事,只有一个,那就是马上把藏在人群里的犯罪分子找出来。马上成立了由党员干部组成的破案小组。
不好找啊。当时天那么黑,没有看清脸啊。
坏人坏的是心,可心在肚子里谁也看不见。
脸上又没有刻字,咋可能知道是谁呢。
谁说找不见?想想吧。谁会这么凶恶?谁会这么残暴?谁会对马营长有这么深的恨?谁会对马营长有这么大的仇?
谁?
还会有谁?
这么一提示,大家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他当过土匪。他还杀过人。这里的男人都杀过人,当兵的哪有没杀过人的。可他没当兵时就杀人了。而且就是为了女人杀的人。为了女人能杀人,那为了女人干出别的事,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就是他。
都知道他喜欢白豆。都知道他想娶白豆没娶上。都知道他在这段日子里天天阴沉着脸。
只有傻子才不会想到是他。
有人说,十七号那天晚上,一吃过饭,就看见胡铁出了门,朝野外走。
问和胡铁住一个屋子的人,包括老杨在内的四个人都说,胡铁一直到半夜才回来。
马营长一拍桌子,大声喊道,把胡铁叫来。
没有直接大喊把胡铁抓起来,体现了马营长作为领导的水平。其实一开始马营长就想到了胡铁。正因为一下子想到了他才没有马上找胡铁来问。和胡铁接触过,不说了解这个人,可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干这种事的人,而且他也不会那么笨,明明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还会这么去干。
可正像大家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人要是急了,就会没有了理智,没有理智的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再说了,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可能去做这样的事了。虽然还不能最后肯定这个事是胡铁干的,但至少他嫌疑最大。
正是作为嫌疑,马营长喊出了胡铁的名字,也正是作为嫌疑,马营长只是让人把胡铁叫来,没有说把胡铁抓起来。
把胡铁叫来了。
胡铁走进了营部。没有一点慌乱的样子。经历过那么多生生死死的男人,很难会有什么场合让他们惊惶失措的。他的不慌乱一点也不能说明什么。
马营长问,十七号夜里你是不是出去了?
胡铁答,是的。
马营长问,你出去干什么了?
胡铁答,什么也没干。
马营长问,什么也没干你出去做什么?
胡铁答,屋子里太闷,不想在屋子里呆。
马营长问,你是去乘凉了?
胡铁答,是的。
马营长问,为什么非要十七号晚上出去乘凉?
胡铁答,我天天晚上都出去。
马营长问,天天晚上出去,是不是都想着要干一件事。
胡铁答,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马营长说,你别装糊涂了,想干什么事,你心里最明白。
胡铁说,我真的不明白。
翠莲要去场部卫生院看白豆。白豆在下野地,没有亲人,她住了院,翠莲不去看,还有谁去看。
翠莲喊老牛和她一块去。可老牛心里惦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翠莲的奶子不小,可奶水却不多,小牛牛老是饿得哭,小牛牛一哭,老牛就心疼。
老牛说他就不去了。翠莲说你干什么去?老牛说,别人告诉他,说南边干沟里有一个湖,湖里有鱼。他想去看看,要是能捞点鱼回来,让翠莲吃,翠莲的奶水一定能多起来。
老牛不去,翠莲一个人也要去。
当然抱着孩子去了。白豆是他干妈,看到孩子,也许能让白豆的心情好些。
路上遇到老杨的马车。翠莲只听说过老杨,没有见过老杨。坐到了车上,才知道这个老杨就是白豆给她说过的老杨。这让翠莲又意外,又惊喜。
同样,老杨也很高兴。早知道,白豆在六队有这么个好姐妹,没有想到会在路上遇到。
只是说到白豆,他们就不能高兴了。问老杨,是谁干的?老杨说,不知道,正在查。翠莲说,要是查出来是谁,我非活活咬死他。老杨说,是啊,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算了,不高兴的事,还是别说了吧。老杨看到了翠莲怀里的孩子,忙凑过来看。一边看一边说,小样,真招人喜欢。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剥了糖纸,往小牛牛嘴里塞。不知道老杨口袋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水果糖,只要想掏,马上就能掏出一颗来。
说着话,路觉得短,好像不大一会儿,就到了场部。
到了场部,老杨去了小卖部,买水果饼干。
把翠莲送到卫生院后,老杨对翠莲说,我不进去了,你把这些东西带给白豆吧。翠莲说,走吧,一块儿进去看看吧。老杨说,我想,这会儿她可能不想见到别人。你对她说,让她好好养伤。等伤好了,我来接她回去。
翠莲说,我会转告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