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季,卷入到了这个故事中的人,到了这会儿,只有一个人高兴了。他的高兴只想让一个人看到。高兴的人是老杨。老杨高兴时只想让老胡看到。老胡不想看到都不行。
老胡在铁匠铺。老杨去铁匠铺。别说赶马车的没有理由去,马蹄子上的铁掌磨坏了,要换新的。让老胡打,老胡还不能不打。
老胡打马掌,老杨站在一边看。光看还不行,老杨还要唱。老杨是河南人。会唱河南梆子。也不知唱的哪出戏,戏中词好像是给老胡编的。
什么“愁啊愁,莫愁坏了身子骨,让奴心疼”,什么“恶人夺去我的妻,老天长眼让他倒大霉啊”,唱得老胡牙根子起火,恨不得用手中的铁锤,去砸老杨的头。
回到屋子里,更躲不开老杨,住在一起,想不见门也没有。老杨还是高兴,不过不唱戏。凑到老胡跟前,老杨用嘴说。说什么呢?看到老胡手中的小刀子,说老胡的刀子,说老胡的刀子好看,让老胡送他一把。老胡自己是铁匠,打了好多小刀子。老杨想要,让他随便拿。拿上刀子,老杨看着刀子说,好看真好看,不过也就是好看了,有什么用?什么用也没有。
不想听老杨说,坐到外面去。老杨也坐到外面去。
好多人在外面坐。大家坐在门口,老胡一个人坐到远处土丘上。老杨不到老胡跟前去,和大家坐在一起。又说又笑,老胡听不清大家说什么笑什么,可他想大家一定在说他在笑他。
老杨的笑声最大,只有老胡明白老杨为什么会这么笑。
下野地地方大,人可不多,谁有一点事,不想让别人知道都不行。要是再牵涉到男女关系,那就像插了翅膀,苍蝇一样到处乱飞。这个地方,不是那个杂技班子,也不是那个土匪窝子。胡铁无法像在那些地方一样做事了。
这个时候,胡铁决定换一种方式来处理这件事了。
再到马营长办公室,没有直接推门,先喊了声报告,让进去以后再进去。士兵出身的他,一般情况下,士兵的习惯不会变。
上次是马营长吃惊,这回反过来了,吃惊的是胡铁。
想好了,准备接受一场恶骂。还想好了,怎么骂,也不会改口。官骂兵,怎么骂,兵也得受着。不过,骂也能把人骂急,老胡不知道,能骂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自己能承受到什么程度。
甚至想到可能会发生流血冲突,老胡的裤子口袋里有意多装了几把小刀。
没进门时,想到一张脸如何铁青。进了门,却见到一张脸,微微笑着。不但对着他笑,还站起来,走过来,和老胡握手。拿过凳子,让老胡坐上面。不像是官见了兵,更不像是见了敌人,倒像是见了老朋友。
没法不吃惊。不管什么事,只要和自己想的不一样,总是会吃惊。
进门时,马营长的态度让老胡吃惊,坐下后,听了马营长说的话,老胡更吃惊。
马营长说,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你别把我当官,我也不把你当我的兵。咱们只说男人的话。你喜欢白豆,我也喜欢白豆,你想娶白豆,我也想娶白豆。你不能不让我喜欢,不让我想。
马营长说,你会说,你喜欢白豆比我早,我喜欢白豆比你晚。可早晚又能说明什么?革命还不分先后呢,爱怎么能分早晚呢?
马营长说,你还会说,你和白豆已经订了婚。订婚不是结婚。结了婚还能离婚呢。订婚又算什么?只要白豆没嫁人,别人就可以去喜欢她,追求她。你可以,我可以,别的人也可以。
马营长说,你还会说,还有很多女人,你可以去找别的女人。我也想去找别的女人,可我偏偏看见了白豆,偏偏看见了她就喜欢上她。喜欢上她了,就没有办法去找别的女人了。就像你现在,让你离开白豆去找别的女人,你不是也坚决不干吗?
马营长说,其实不要发火,不要急,不要争,不要吵。
两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这样的事多得很,平常得很。古代多,现在也多,外国多,中国也多。怎么办?谁也不肯让,只好决斗。一个把另一个打死。咱们不能这样,咱们是革命队伍,不能学封建资本主义那一套。
马营长说,你会问我,那怎么办?怎么办我不说。只是有个道理,你得明白,我也得明白。这么多年了,道理不说,其实你也懂,只是一急,你可能忘了。什么道理呢?
一句话,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看看,这一说,你马上点头了。
马营长说,一个女人甭管有再多男人爱,到头来,只能嫁一个人。嫁给谁呢?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尊重妇女,让妇女自己说,让白豆自己说。她说,她谁也不嫁,只嫁给你,我不说二话,马上给你举行婚礼,我主持。可她要说嫁给我,你也不要伤心,更别恨我。你要笑着给我当伴郎。
马营长说,咱们都是男人,看得出来,你是个男子汉。
你那天那个样子,不是你的错。只要是个真正的男人都会那样。换了我,也会那样。只是,我也想让你把我当男人,给我个机会。
马营长说,如果你同意我说的,马上就让白豆出来,让她站在我们面前,让她说。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还没有和白豆单独说过什么。你和她,已经接触很长一段时间,她一定对你的情感,比对我的多。我想你会同意我的建议。当然,你不同意也行,你就说个办法,咱们商量。可行的话,就听你的。
让胡铁说,胡铁说什么?胡铁想到的,马营长全说了,胡铁没想到的,马营长也说了。
听马营长说时,胡铁不时想到那天自己的样子,还有自己说的话。越想越觉得脸上发烧,全身不自在。还不如让马营长抽几个大嘴巴子,也骂他个狗血喷头,他才好受些。
一个男人要打败另一个男人,有时并不见得非要有很大气力,有很高强的武功。就像战争一样,并不是所有的战争都是枪林弹雨,血肉横飞。
都是男人,为啥胡铁只能去打铁,马柴就可以当营长。这不是抽签抽出来,也不是赌博赌出来的。
马营长不是那个班主,也不是那个土匪头子,更不是老杨。马营长让胡铁的飞刀,不好意思从裤子口袋里露出来。
马营长让吴大姐去喊白豆。不大一会儿,吴大姐就喊来了白豆。好像白豆已经在一个地方等着了,等着吴大姐喊。白豆来了。看到胡铁,看到马营长,白豆不意外,表情是早知道似的。
吴大姐领来白豆,故意说,没有她的事,要走。
马营长没有让她走,让她也坐下。
四个人,两个男人,两个女人,坐在一起,让一个女人说嫁给谁,就嫁给谁。听起来,挺可笑,看起来,也很可笑。
可四个人谁也不笑。
为了公平,马营长和胡铁不和白豆说话。有什么话让吴大姐对白豆说。
吴大姐说,白豆,你就说吧。
白豆看看吴大姐。
吴大姐说,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白豆又看看胡铁和马营长,还是没出声。
吴大姐有点急了。说,别怕,别看他们是大男人,可这会儿,你说了算。
白豆嘴巴动了动,只是动了动,话却没有出口。
吴大姐说,你不是说你想好了吗?想好了,就说呀。
白豆还是没有马上要说的样子。
吴大姐着急,胡铁反而不急。急什么呀?白豆没有开口,胡铁不要等到白豆开口,他已经知道白豆会说什么了。
知道答案,也就不着急让别人说答案了。
看到吴大姐急,胡铁高兴,心想急死你才好。
胡铁再笨,也能想到这两天,吴大姐对白豆有多重视,可能是除了晚上睡觉没有抱着白豆睡,再剩下的时间,怕是一直在不停地对白豆说。
说什么,傻子也能想出来。
白豆不说,胡铁不急,一点儿也不急。
和胡铁一样,马营长也不急。急什么呀。马营长也知道白豆会说什么。
可当白豆真的开了口,说出了一句话后,屋子里的三个人全愣住了。
吴大姐没有想到白豆会这么说。
胡铁没有想到白豆会这么说。
马营长更没有想到白豆会这么说。
白豆说,告诉你们吧,我谁也不想嫁。
说完,白豆突然站起来,冲出了屋子。好像这屋子里的另外三个人,是三只老虎,她要不赶快跑,就会被吃掉。
吴大姐看白豆背影说,她怎么会这样说?我问她时,她不是这样说的啊。这个姑娘,怎么可以这样啊?我得找她好好谈谈。
边说,吴大姐边回头看马营长的脸色。好像她做错了什么。
看不出马营长的脸色有变。
站起来,离开办公桌,马营长走到胡铁跟前拍了一下胡铁肩膀。
马营长说,看来,我们喜欢人家,人家并不喜欢我们呀。不喜欢你,也不喜欢我,我们是一样的。看到了吧,我是营长,可我和你一样,女人不会因为我是营长,就喜欢我,不喜欢你。从现在起,你还可以像以前那样去追求她,同样,我也可以去追求她,直到她做出选择。
只有胡铁没说话。
白豆的话,尽管让他没有想到。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最终的结果,谁也改变不了。
冲出营部,白豆不停地跑。
不知为什么跑,也不知往什么地方跑。她的脑子好像没有了。看着那梳着一根辫子的头还在肩膀上,却成了摆设,不起任何作用了。
跑过一片房子,跑过一片庄稼地,跑过一片荒地,跑进了胡杨林。还不停下来,还往前跑。在胡杨林里跑,又跑出胡杨林。
跑出胡杨林,白豆停下来。不是跑累了,不是跑不动了。
白更看到了海。好大一个海。一眼望不到边。
在海边长大,天天看到海。海和家里亲人一样,白豆熟悉得很。只是眼前这个海,和白豆熟悉的那个海完全不一样。就像是村子和营地一样,就像是村子里的人和营地里的人一样,就像是村子里发生的事和营地里发生的事一样,看起来好像差不多,实际上却完全不一样。就像白呈现在遇到的事情,村子里的人,一辈子也不会遇见,他们连听说都不会听说过。
没有风,却有一个个大浪,从天边推过来。大浪不管多大,却没有声音,一点声音也没有。
浪的颜色,不是绿的,也不是蓝的。竟是黄色的,金黄色的。像是火炉上烤出的玉米饼子。不是火,没有这么大的火,能把海的颜色烤掉。是太阳,一定是太阳,这里的太阳,要多毒有多毒,没有什么东西,在它的长久烤晒下,不掉色的。
颜色变了,什么都变了。水里什么也没有了。看不到鱼,也看不到船。偶尔能看到几只骆驼在游荡。跳进这样的海里,不会游水,也不会沉下去。没有人会被淹死。
不会被淹死,却不能说不会死。淹不死,太阳会把你晒死。不是吓唬你,这里很容易就能看到一些被晒死的野兽和人的尸骨。
可白豆还是跳了进去。
跳进了两个大浪之间的谷底。
多毒的太阳,她已经不在乎,就是把她晒成肉干,她也不在乎。一个人一辈子,难说什么时候,就会变得不在乎。
自己不在乎,别人却在乎。
躺在沙海的沙浪之间,朝天上看,天更像海,蓝透了。
云像帆,一点点,随着风,飘来飘去。天上一定也有人,也有人躺在白云里往地上看。只是不知道,天上的人,是不是也有和白豆一样的心事。
看着看着,果然看到了一个人,也是个女的,也一样和她年轻。那女的也在看她,还喊她的名字。真是奇怪,天上的人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眯起眼睛仔细看,看那女人,怎么也面熟。像谁?看出来了,像曾梅。再看看,不是像曾梅,而就是曾梅。
曾梅不在天上,她就在沙丘上。站在浪顶上,往下喊躺在谷底的白豆。
曾梅说,白豆,白豆,走,我们回去。
白豆说,我不回。
曾梅说,你要回去。
白豆说,我不想回去。
曾梅说,你不想回也得回。
白豆说,我呆在哪里是我的事,别人管不了。
曾梅说,你呆在屋子里,没有人管你。可你呆在这里,就有人管你。
白豆说,我不回,天黑了,我也不回。
曾梅说,这你可说了不算。
白豆说,谁说了算?
曾梅说,大家。
白豆说,我不要大家管。
曾梅说,那你就呆在这里试试,不用多大一会,全营的人都会出动找你,他们会找遍每一个地方,直到把你找到。
白豆当然不会去试。不用试。白豆知道,曾梅不是吓唬她。冬天时出去打柴火,下大雪了,一个人迷路了,别人都回来了,这个人没回来。于是全营的人又回到大雪中,找了大半夜,才把这个人找到。当时这个人正在一个哈萨克的毡房里喝奶茶。什么是集体?这就是集体,什么是集体主义?这就是集体主义。这样的集体和集体主义在海边的小村子里找不到,也看不见。
到下野地不久,白豆学会唱的第一首歌里,有这样一句歌词,叫“集体主义思想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