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米脂女人的马营长不得不躺在床上。他真的是太喜欢这个女人了。太喜欢的东西会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失掉这一部分对整个生命的伤害是无法估计的。不过,要是以为这个事会把马营长击倒,那就大错特错了。
马营长可不是一般的男人,这位陕北黄土高原上长大的汉子,曾经在延安的三五九旅当过劳动模范。对于革命事业的信念已经坚如钢铁,在他面前没有什么情感是不能战胜的。他这时躺在床上,不过是让整个身心恢复到正常状态。就像是感冒发烧了一样需要钻到被子里发发汗。只是他的躺倒和别的男人躺倒不一样,他牵动着下野地每一个人的心。大家都想去看看他却只能是想想。
不是谁想接近马营长都能办到的。比如现在马营长躺在床上,能到床边去看他的只有营部的干部。
刘副营长和吴大姐两口子一块来了。刘副营长说,去了的人,再也回不来了。吴大姐说,多好的一个人谁也忘不了。刘副营长说,活着的人还要一样活。吴大姐说,要活得更好才对得起走了的人。刘副营长说,你肩上担子重得很可不能垮了。吴大姐说,得赶紧找个人照顾你。
刘副营长说,不是为了你个人是为了党的事业。吴大姐说,咱下野地这两年来了不少女子。刘副营长说,我给老吴说了她目前工作重点就是给营长找个伴。吴大姐说,不用你说我也明白我的责任。
马营长一下子坐起来,把吴大姐和刘副营长吓了一跳,不知他要干什么。马营长说,走,老刘,出去转转,去看看咱们的庄稼地,看看同志们。刘副营长说,你的身体?马营长说,这点事都顶不住,还叫共产党员呀。刘副营长说,那也是,也是,走,我陪你去。吴大姐说,我也去。
刘副营长说,你女人家,就别去了。马营长说,不,让她去。她是妇女干事,有些情况,比咱们都熟悉。刘副营长听出了意思,马上说,对对,一块去,一块去。
开荒营有八个队。每个队都有上万亩的耕地和男男女女二百人左右。说马营长肩上的担子重,是有充分根据的。近十万亩地的春播夏管秋收全要由他来安排。而霜冻风沙冰雹还有干旱和害虫,它们纠合在一起,比战场上的敌人还要狡猾凶恶,它们常常会出其不意地在某一个月的某一天的某一个瞬间发起攻击,让我们那注入了太多血汗的希望毁于一旦。下野地之所以能生存发展起来,就是因为有马营长带领我们击退了那些顽凶的一次次进攻。
虽然马营长不用像别的人一样挥着坎上鏝在地里挥汗如雨,但没有一个像他这样辛苦操心的人是不行的。
除了庄稼地,还有近两千个人也要他管。两千个人不像是两千只羊,一根鞭子一只狗就能把它们想往哪里赶就往哪里赶。要把两千个人团结在一起为了一个理想甘心情愿地奉献自己,不光是要做好政治思想工作,更要费心地让他们有房子住有饭菜吃有衣服穿。
还要让男人有妻娶。
所以,上级才把大批山东女兵和湖南女兵派到了这里。所以就有了一句这样的话在流传,在家靠父母出门靠干部。
当然说马营长是下野地人的父亲似乎有点肉麻,可说他是下野地一颗日夜不落的太阳倒也不显过分。
你说说,马营长这样的男人是不是比别的男人,更应该在工作了一天回到家里后,有一个温柔的女人从各个方面伺候照顾他,让他的身心得到完全的放松和充分的休养,以利于迎接第二日紧张忙碌的操劳。
谁要说不是,谁就不是个人。
连着几天在地里转,从来没有跟着马营长在庄稼地里转的吴大姐出现在了马营长的身边。
过去,马营长只注意庄稼,现在,他不光是注意庄稼了。常常嘴里说着的是庄稼,可眼睛却看着庄稼边上的人。当然这个被看着的人一般来说是女人。还是没有结婚的女人。马营长不可能知道谁结婚了谁没有结婚,这就显出了跟在身边的吴大姐的作用。每到了一块地里向干活的人走去时,吴大姐就会在马营长耳边悄悄地说几句话。告诉马营长哪个还没有结婚。
一个队一个队地转。这样转着也挺辛苦,刘副营长说吴大姐别让营长这么转了,看着哪个年轻漂亮,直接介绍给马营长就行了。
其实吴大姐何尝不希望是这样,为这个事,这段日子她也没有睡好过,把全营的女人在自己的心里过了一遍电影。问题是吴大姐没有发现一个女人能从各方面配得上马营长。能配得上马营长的女人无论是长相性格都要特别好。就是这个特别好让吴大姐愁得不行。
只有吴大姐知道,吴大姐心里比马营长自己还着急。
一天转一个队,转到第五天,转到了五队。
白豆在五队。白豆正在地里干活。给棉花锄草。
太阳很高,只有一个白点,看起来很小,却很毒。
都戴着草帽。草帽能挡一点直刺来的光,却不能挡住身上的汗水从毛孔里渗出来。
渗出来的汗水,湿了单薄的衣衫。湿了的衣衫,会贴在皮肉上。这么一来,身子好像就在衣服里藏不住了。
翘的地方翘得更高,挺的地方挺得更傲。
谁也没有办法,白豆也没有办法。
好在大家都在半弯着腰,用锄头把棉花根旁边的杂草消灭掉。这看起来是个简单的活,可要是不全身心投入地去干也干不好。你锄过的地方会有干部来检查,如果发现有杂草没有锄掉,还要让你返回头来再锄一遍。
这样你就可能干不完分配给你的活,你就可能要在大会上被点名批评。那你可就丢人现眼了。
弯着腰,撅着屁股,白豆在如雨的汗水中一点点前行。
转到了白豆跟前,准确说,是转到了白豆后面。
白豆的屁股像是饱满的皮球,被两条浑圆的长腿轻轻地托起。随着长腿的前后移动,白豆的屁股像是在表达着什么似的有节奏地扭动着。
站在白豆身后,无法不看到她的屁股,看到她的屁股后,也无法不多看几眼。
马营长就多看了几眼。
看女人的脸,怎么看不会挨骂,可要看女人的屁股,怎么看都会被责备。好像屁股和脸有什么本质不同似的。作为女人身体的一部分,女人不能没有脸,也不能没有屁股,那么为什么能用美丽形容女人的脸,就不能用美丽来形容女人的屁股呢。
马柴是营长同时还是个男人。
吴大姐喊了白豆一声。白豆听到喊声直起了腰。白豆转过了身。草帽还戴在头上,宽大低垂的帽檐几乎遮住了脸。站在对面的人,无法一下子看清她的脸。看不清脸,并不等于看不清别的地方。要说白豆身上让汗水湿得最透的部位,恰恰在脸下面的那一大块。本来就隆起得很高,一湿,更贴得没有缝了。猛一看,好像一点遮拦都没有了。
吴大姐说,白豆,马营长看大家来了。
听说马营长来了,白豆摘掉了草帽。
白豆这时才把一张脸完全露出来了。
只是到了这会儿,对马营长来说,白豆的一张脸长得什么样子,已经实在不重要了。
马营长说,你叫什么?
白豆刚要开口,吴大姐抢在了前面。吴大姐说,她叫白豆。白色的白,豆子的豆。
马营长看了吴大姐一眼。马营长说,好,好,好。
不知马营长是说白豆这个名字好,还是说白豆锄草锄得好,还是说白豆别的什么地方好。反正是马营长一说好,吴大姐笑了,白豆也笑了。跟着马营长转了这几天,还头一回听到马营长说好。
本来看到马营长,白豆好紧张,平常都是班组长来检查干活的质量,没想到马营长会亲自下到地里来检查。
还从来没有和马营长离这么近过。紧张得让白豆的心乱跳,生怕有什么错,让马营长抓住了。
听到马营长连说了三个好,白豆才不紧张了,才有点放松了,才在脸上有了笑。
马营长和吴大姐一走,白豆马上弯下腰继续锄草。
她已经落在别人后面了。她得抓紧时间把刚刚耽误的活补回来。在干活上,白豆可从来不愿意当个落后分子。
一会儿,白豆就把见到马营长和吴大姐的事忘了。
回到营部。马营长说,行了,不转了。吴大姐说,再转转吧,还有三个队没去呢。马营长说,我看不用转了。
吴大姐说,那你的意思?马营长说,那个叫白豆的,今年多大了?吴大姐说,大概是二十一吧。马营长说,把她的档案调出来看看。吴大姐说,你真的看上……她了。马营长说,怎么?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吴大姐说,她,就是她已经……马营长说,她结婚了吗?吴大姐说,婚倒是没有结。马营长说,那不就得了。吴大姐说,只是她已经和胡铁匠定了。马营长说,噢,这不是个事吧?吴大姐说,十一他们就结婚。马营长说,恋爱自由,婚姻自由,这个道理,你这个妇女干部不会不懂吧。吴大姐说,这我懂,我懂了。马营长说,懂了就好。
马营长说完,站起来,先出了门。
留吴大姐一个人在屋子里,让吴大姐不得不去琢磨马营长的话。看来马营长是看上白豆了。马营长这样的男人也能看上白豆,真的让吴大姐有点想不通。白豆这样的女人在吴大姐看来,真是很一般啊。
看来,女人看女人,和男人看女人的目光永远不一样。
不管吴大姐怎么看,她看的都不算。不管吴大姐心里怎么想,也只能是想想。在这个事情上,她一点主也做不了。回到家,给刘副营长一说。刘副营长骂她是笨蛋。
吴大姐说,那我该咋办?刘副营长说,哪头重,哪头轻,你掂不出?吴大姐说,吃了人家老胡五只野兔了,怎么给人家说呀。刘副营长说,你怎么这么糊涂呢。你还想不想当你的妇女干事了?吴大姐不吭声了。
吴大姐还是给白豆说了。吴大姐说了大半晌,几乎每一句里都有马营长三个字。
白豆听得都有点累了。让白豆表个态。让白豆只说一句话。一个字或者两个字。可白豆不说话。也不想硬逼白豆,吴大姐让白豆好好回去想想再答复她。她不能对白豆太不客气了。要是白更真的嫁给了马营长,那她还得看白豆的脸色说话做事呢。白豆没说话,并不是因为没有想好要嫁给谁。其实白豆根本没想这个问题。不是不愿想,是没想,想不进去。一听明白吴大姐话里的意思,她的心情就坏了。像是一个光光的苹果,突然出现了好多虫眼。
心情一不好,就什么也不愿意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