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在两个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们还在同一间屋子里进进出出,可却不像以前那样,总是会打个招呼,说些有用没用的话。
其实老胡倒是好多次想主动和老杨说点什么。可他刚把脸凑近一点,老杨那张脸马上别到了一边,让老胡想说点什么也说不出了。
看到老杨一个人闷着头抽烟,老胡还真有点觉得对不住老杨了。一个男人到了这个地步,谁都会觉得他可怜。老胡无法做到面对他时无动于衷。甚至还想到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做得有点恶,有点霸,有点坏。
人在世界上,谁能把每一件事都做得没有错?况且好多事,当时看好像做错了,可过后看它又是对的了。相反,也有好多事,当时看好像做对了,可过后看它又是错的了。
老胡不知道眼下的这件事,以后看会是对是错。他压根儿也没有去想过。他只是个男人,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对他来说,天下最大的事,就是把自己喜欢的女人娶回来当老婆。
女人能让一个男人变成傻子,变成疯子。
不过,现在看来,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让老胡去干了。老胡已经和白豆谈到结婚的事了。
用了似乎这个词,是因为白豆还没有正式成为他的老婆。婚礼定在十月一日国庆节举行。这是给吴大姐送去野鸡野兔时,吴大姐给他们选定的日子。说这是个好日子,那一天,全国都在欢庆,而且每年这一天都欢庆。
国庆节,不也就成了你俩的结婚纪念日了。说得老胡心里美滋滋的。
说这话时才是七月多,还要两个多月才能到十月一日,老胡嫌等得太久,尽管他想不出再会有什么事,能改变那个选定的日子,可他还希望能早一天还是早一天好。
因为不管你这个人有多么了不起,你都无法知道明天在你的生活里会发生什么。
如果老胡能知道,就在一个月后,还会有一个男人出现在他和白豆之间,老胡就不会同意吴大姐选定的那个吉利的日子了,他会马上就找个休息日把白豆娶了。
老胡不知道以后的事。下野地没有一个人知道,连那个一个多月后也想娶白豆的男人也一点不知道。这个男人在这以前至少有五次机会从白豆面前走过,可这个男人连注意都没有注意到白豆。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多么了不起的人也不能完全把握自己的人生进程。而老胡算什么?和一棵草、一株树、一块石头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
老胡的人生大事,只是他一个人的。一个人的事。
在这个季节,在下野地这个地方,老胡的事根本就算不了个事。
在下野地,真正的大事是另一件事。
作为献给“八一”建军节的礼物,一条命名为“军垦大渠”的渠通水了。这一句话里连着出现了两个军字,并非一种偶然。在它的背后有着太多的含意。
下野地在1950年以前没有人,1950年一下子涌来了一大群人。这些人是来种地的,却全带着刀和枪。他们甚至还来不及把帽子和领子上的士兵的徽章摘去。直到现在他们还习惯穿着黄色的军衣做事。农场还在使用着军队的编制包括一些管理方式。对他们来说八月一日仍然是他们的重要节日。尽管他们实际生活已经和北方南方的农民没有多大差别,却在骨子里固执地把自己当做一个兵。哪怕是个开荒种地的兵也要紧贴着那个兵字。
军垦大渠的挖掘,用了整整两年多的时间,有三个人在挖大渠时死了。其中有一个山东女兵才十九岁,在最冷的那个大雪不断的月份里,她被一块滚下来的冻土块砸倒在了渠底。他们全埋在了大渠旁边的土丘上。
他们的存在一点儿也没有冲淡大渠通水时带给大家的欢乐。
人们没有理由不为这条大渠欢呼雀跃。这条人工挖掘的大渠长有三百里,一直从西南那座叫做天山的雪峰上通下来。夏季的烈日保证了在最干旱的季节里,它也不会干涸也会翻滚着波浪。下野地有三十万亩的荒漠会在它的滋润下变成绿洲。垦荒者将会拥有越来越多的棉花玉米和小麦,下野地的全部生活内容会随着这条人工河的奔流而变得越来越丰富多彩。
大渠边有一道用松树枝和野草花搭成的彩门,锣鼓和鞭炮汇成了震天的声响。下野地的每一个人都来到了彩门前欢呼。连首长也从乌市赶来了。那个首长,尽管只有一只眼睛,可他在大家心目中的位置没有受到影响。
他的讲话一次次被热烈的掌声打断。特别是他的最后一句话更是让大家高兴得跳起来。他说,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天堂的话,那么我们的下野地就是一座天堂,并且是一座越来越美好的天堂。
谁不想生活在天堂里?下野地的人也一样。
白豆也在大渠边,也在人群里,也在听首长讲话,也看到了首长只有一只眼。只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是白麦的丈夫。白麦写信只说她嫁人了,嫁给了一位首长,但从来没有说这位首长只有一只眼睛。
因为不知道,也就无法想像得出,白豆如果真知道独眼首长是白麦丈夫,她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没有发生的事,谁也不能预料。
大渠的建成通水,真的是一件大事。
尽管我们对它的重要性进行了充分的估量,可有些事在它的影响下真的发生时,还是让我们始料不及大吃一惊。
大渠通水后第六天。下午,没有风,没有云,太阳在天上,有点斜。
一个女人走出家门。她的胳膊弯着,提着一只柳条编的篮子,里面装满了衣服,有女人的衣服,也有男人的衣服。
她是个米脂女人,很年轻,她的光滑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抬起又落下的脚步问,有一种轻松愉快。
谁都可以看出她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
在她以前,已经有好多女人和她一样这样走着。在她以后,还会有好多女人像她一样这样走着。
一个女人去水边洗衣服。
这实在是件太平常的事,不光在下野地是件平常的事,就是在世界别的地方,也是件太平常的事。
不过,当我们这样说时,已经开始有些不平常的东西正在出现。
只是我们暂时还不能看到它,我们甚至一点儿察觉都没有,可它离我们是多么近啊。
这个下午,这个女人,还有那条水渠,决定了我们这个故事的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