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姐把结果告诉了白豆。吴大姐说,高兴吧?可别忘了我这个大媒人啊。
看到吴大姐远去的背影,白豆一点儿高兴不起来,当然,她也说不上有什么不高兴的。
听到从铁匠铺那边传来铁锤的敲打声。白豆走出了屋子,站在门口往西边望了望。太阳在下落,好像落进了铁匠铺,铁匠铺像燃起了大火。
不知不觉走向铁匠铺。走在路上,白豆想,他再也不会陪我去胡杨林了。胡杨林是个多么有意思的地方,好像还没有在里面玩够。可是以后她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去那里了,再说没有老胡陪着,胡杨林里也不会有那么多乐趣了。
结婚结婚,都是结婚闹的。要是没有结婚的事,什么都和过去一样,同时拥有两个人的关怀,那该多好啊!白更真的有点恨结婚这两个字了。
到了铁匠铺。看到老胡在打铁,还是赤着上身。铁锤举起又落下,每次落下,都会进出一片火星。火星溅到他的脸上,胳膊上,胸脯上,烧灼着他的皮肤,他却没有一点疼痛的样子。他真的是一块铁吗?他叫胡铁,是个铁匠,可他不是一块铁,他有血也有肉,还有骨头,别人有的他全都有。况且,他还有别人没有的本事,他能把坚硬的钢板铁块,打造成各种有用的农具,还能让小刀子像子弹一样从手掌中飞出。
突然,白豆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内心深处,老胡要比老杨重一点呢?
真想走上前去,对老胡说一声,胡大哥,你真的很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啊。可她知道这个时候她说什么,也不能让老胡高兴起来。
铁锤还在不断地举起落下。看不到老胡在敲打着什么。可白豆觉得那把铁锤在敲着自己的心。白豆想哭。
白豆想大喊一声,不,不,我不结婚,我不结婚。
夜色像块布,遮住了营地。
老杨走进了白豆的屋子。夜色遮住了树,遮住了庄稼,遮住了河流,可它遮不住老杨脸上的得意。
老杨说,吴大姐给你说了吧?白豆说,说了。老杨说,你全知道了?白豆说,知道了。老杨说,明天,我去买些糖果和香烟,好吗?白豆说,好。老杨说,咱们去把结婚证领了吧?白豆说,好。老杨说,我给你扯一套新衣服。白豆说,好。老杨说,你好像并不高兴。白豆说,我没有不高兴。老杨说,我走了。白豆说,好。
都站在那里,把上面的话说完。本来老杨进门前,想了好多。他不光想说话,还想做些别的事。他都想好了。
比如说,怎么也得在白豆的脸上亲一下。要是白豆很高兴,他就把白豆别的地方也亲一下。他甚至想到,要是可能的话,他就把在洞房里做的事提前做掉。
白豆没说一个不字,可白豆的样子,让他拿不准话说完了,还要不要做别的事。他想,他说他走了,要是白豆说再坐一会,那他就行动。可是白豆平静地说了个好字。
他就没办法了。他只得说话算数走出屋子。
其实白豆听到老杨说走,也想让老杨再呆一会,毕竟他们马上就要成夫妻了,最起码要在一起说说平常人之间不说的话吧。可就在这时,她闻到了从老杨身上散发出的烟臭味,那么浓那么烈,让她觉得有点恶心。一下子不想让老杨再在屋子里呆了。
走出屋子时,老杨并没有太扫兴。反正早吃,晚吃,这块热豆腐都是他吃了,没人会和他争。一个东西,如果有把握肯定是自己的了,那么,就不用太着急,日子长着呢,一辈子长着呢,有大把的时间,让他把白豆这块热豆腐吃个够啊。
一出门,老杨就哼起了家乡的戏曲小调。
有了月亮,夜色不再像块布。很远的雪山,很近的房子,像是墨泼出来的,黑却不暗。
走着走着,地上冒出一根柱子。这是一条路,路上没有柱子。可确实有一根柱子,挡在老杨的面前。柱子像是一块立起的条石,又像是一根没有枝杈的树干。
老杨站下了,站在柱子前面。
不是条石,也不是树干,柱子是一个人。
老杨说,谁?
夜色不像是块布,夜色像块发毛的玻璃,一下子看不清,看一会就能看清了。
柱子是个人,人不是别人,正是老胡。
老杨说,老胡,你干什么?老胡说,想和你谈谈。老杨说,有什么可谈的?老胡说,谈谈你就明白了。老杨说,老胡,这是命,你认了吧。老胡说,我不信命。老杨说,可你得相信组织。老胡说,我只想和你谈谈。老杨说,你要谈什么?老胡说,谈过你就知道了。老杨说,好吧,你挺难受,我知道。老胡说,有些东西你还不知道。
老杨说,可我知道白豆是我的了。老杨这时觉得这个铁匠真的是好可怜。可怜可怜他吧。作为一块儿出生入死过的战友,他也该安慰安慰老胡。他说,好吧,你要想谈就谈谈吧。
柱子移开了,老杨跟着柱子走,这个时候,像老胡这样的男人,只能像根柱子。
营地西边有一块沙丘,沙丘上有一棵胡杨树。树上没有树枝,没有树叶,是裸死树。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可能是渴死的,可能是被害死的,也可能是老死的。死了多少年了,也没有人知道。开荒者来到这里时,它就站在这里了,像是在等着什么,又像是在说着什么。
夜色中,看这棵树。像是一只五指并拢伸向空中的手臂。有几只蝙蝠绕着它飞来飞去,幽灵似的。
坐在沙丘上。老杨还抽着烟。老胡不抽烟,手里还玩着他从不离手的小刀子。
没有风,夜静得要命。
老胡说,你知道我当兵以前是做什么的吗?老杨说,谁不知道你是在山上当土匪。老胡说,你知道我当土匪以前是做什么的吗?老杨说,不知道。老胡说,我在一个玩杂技的班子里耍飞刀。老杨说,怪不得你刀子扔得那么准。老胡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去山上当土匪?老杨说,不知道。
老胡说,班子里有一个女孩子一次能在头上顶二十个大瓷碗。她的皮肤也像瓷碗的瓷一样白一样润。我想我以后一定要娶她当老婆。不演出时我带着她到集市去玩,她爱吃冰糖葫芦,我一次给她买过十串。我说你当我老婆后我天天给你买冰糖葫芦。她没有说嫁给我可她笑了,我知道她愿意嫁给我。可是班主也看上了她要娶她当小老婆,并且在一天夜里跑到她房子里把她占有了。
第二天我知道了这个事,我什么也没有说,演出时我手中刀没有飞到前面的靶子上,飞到了站在台子边上的班主的头上,刀子从左边的太阳穴进去,又从右边钻出来。就像是这样……
说着,手中刀子飞出去,老杨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光,再一看,那道光成了一点亮钉在树上,一只蝙蝠正在刀尖下痛苦地痉挛着。
老胡接着说,杀了班主只好上山当了土匪。你知道我为什么后来不当土匪了而去投了八路军了吗?
老杨不说话,他不想听老胡说这些事。
老胡说,也是为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个小地主家的女儿,抢她家的财产时我看见了她。我对土匪头子说钱我不要财我也不要,我只要这个女人当我的老婆。
土匪头子答应得好好的,等到了山上他却变了。说是他要这个女人压寨。我不答应他就把我捆起来,扔到山洞里想让狼来把我吃掉。我用贴身的小刀子割断了绳子,跑回了寨子,看到那个土匪头子正搂着那个女人在睡觉,我一句话没说,只是让手中的刀子飞出去。刀子扎进了他脖子上的动脉血管,血一下子喷到了屋顶上,就是这样……
又一把刀子从他手中飞出去,又把一只蝙蝠钉在老树上。
老杨说,你给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老胡说,除了那两个女人外,白豆是我见到的第三个我想娶来做老婆的女人。老杨说,你吓唬我?老胡说,我说的全是真的。老杨说,你说的是旧社会的事,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谁也不能胡来。老胡说,天下再变,我是个男人,这变不了。
男人想娶一个女人做老婆,这变不了。老杨说,你还真敢胡来?老胡说,为女人,我已经杀过两个人了。为女人,我再杀一个人,不是没有可能。老杨说,那你也会没命。
老胡说,我认了,这是我的命。
老胡说着又把第三把刀子扎到了树上,那只蝙蝠想逃没有逃掉。刀子比它快。
部队到下野地,转入开荒生产阶段,马刀枪炮全收进了仓库。老胡的小刀子,不属于武器,没有人收。小刀子在别人身上,只能用来杀瓜削水果皮,可在老胡手上,它就成了随时可以致生命于死地的东西。
从树上取下三把小刀子,有血从刀子上滴下来,滴到沙土里。把刀子在鞋帮上擦了擦,又重新握到了手中。
老胡从老杨身边走过去,带过一阵风,吹得老杨浑身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