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大四食堂里的那件事,肖然肯定不会来深圳,他可能回老家,也可能去鞍山,找一份安定的工作,有自己的妻子、孩子和房子,会为了看球赛跟老婆吵架,也会因为孩子早恋而失眠,涨工资高兴,如果不幸下岗,他可能要躲起来偷偷地哭一场。也许某一天他会放纵一下,在出差时,在路边的美容院里,跟某个陌生的、或丑或美的女人。放纵完了心中内疚,回家后对老婆加倍温柔。那样他肯定成不了亿万富翁,但也不会只活到32岁,死的时候四顾空空,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韩灵说:他今年33岁,再过十一天,他就要过生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韩灵。听说我要写肖然的生平,她似乎有很多话,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犹豫了半天,忽然冒出这句话来,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他家在农村,我家里也不富裕,所以上学时我们俩一直都很穷。
三毛钱买六两米饭,我吃二两,他吃四两;八毛钱买两份菜,几乎从来见不到肉,偶尔有一两块,他总是把瘦的给我,肥的自己留下。二食堂东北角有个情人专区,我们总是坐在那里,拿免费的菜汤当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有一天肖然跟我开玩笑,说有你在身边,喝菜汤都能把我喝醉。”在1991年的照片上,韩灵清秀、朴素、瘦削,笑起来有点腼腆,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红晕。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时光,经常收到情书,每周末都会有人约她,去看电影吗?去跳舞吗?韩灵一概摇头,牵着肖然的手,在月光清远的夜里袅袅远行,在身后留下一片叹息。
“那时他快毕业了,因为那年游行的事,学校对他有个鉴定,工作不太好找。我心里希望他能去鞍山或者沈阳,肖然自己想回合肥,不过最终都没定下来,但我对他说过,不管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他。”“那天的事是个误会,他去参加就业见面会,回来得晚了点儿,我没等他吃饭,买了一个馒头,一份白菜粉丝,坐在我们的老位置,刚吃几口,我们班的李向东走过来,开玩笑说你男朋友不在啊,我来当一下替补。”2003年7月16日,李向东专程赶到深圳,韩灵请他吃饭,席间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韩灵求婚,说我等了这么多年,肖然也死了,你到哪儿找我这么好的人,不如嫁给我算了。韩灵光笑不说话,过了半天,她意味深长地说:“我的钱都是肖然给的,你那年打得他一脸是血,他可一直记着呢。”李向东一辈子都在长粉刺,脸像大庆油田一样随时往外冒油。他家庭条件不错,是韩灵班上有数的富人。坐在韩灵面前后,看见她的大餐,他咋咋乎乎地喊了一声,说你就吃这个啊,然后不由分说地跑到二楼小炒部,买了一份清炖排骨、一条红烧鱼,一份尖椒炒鸡蛋,哐当哐当地摆在桌子上,财大气粗地说吃吧吃吧,我请客,你看你,瘦得真让人心疼。
“肖然爱吃醋,别的男人对我笑笑,他就会不高兴。”韩灵慢慢地说,“不过从九八年开始他就变了,即使我死了……他都不会看我一眼。”肖然饿着肚子从市内赶回来,看见韩灵对面那个嬉皮赖脸的大粉刺,一肚子都是废气,等走近了,看见桌上的鸡鱼排骨,想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地跑,你倒在这儿大吃大喝,火更是不打一处来,酸眉苦脸地问:“给我打饭了没有?”韩灵知道他醋劲发了,赶紧赔笑,笑得像被人扇了一耳光,说我以为你中午不回来了,你坐着,我马上马上就去买。
肖然肚里醋浪滔天,鼻孔呼哧呼哧地响,喷了半天响鼻,气哼哼地站起来,说算了,我吃什么吃,你什么时候想过我。说完转身就往外走,韩灵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李向东奋然而起,一把抓住了肖然的胳膊,没叫名字,说嗨,不要走嘛,这么多菜,足够咱们三个人吃的。
战争就是这么引起的。李向东话音刚落,肖然双掌齐出,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说你是谁啊,谁跟你三个?李向东晃了两下没站稳,砰地撞在后面两个女生身上,撞得勺子上天,饭盒落地,一片惨叫。
旁边的人忽喇一声全围了过来,李向东吃了这一推,脸上有点挂不住,站起身来愤怒地质问:“你他妈的没钱,我请她吃点好的又怎么了?!”这下可把肖然气炸了,他一跳三尺高,一边问候着李向东的祖宗,一边手脚并用地跳过了桌子,李向东见势不好,刚要躲闪,脑袋上已经重重地吃了一拳,眼冒金星时听见肖然说:“我让你跟我牛逼!我让你跟我牛逼!”那次战斗持续了一分半钟,根据韩灵的统计,肖然共计出拳五次,出脚两次,命中率百分之百;李向东只出了一拳,不过这一拳是决胜的一拳,打破了肖然的鼻子,打落了他的眼
镜,打得他双眼流泪、满脸是血,一屁股坐到地上,嘴里兀自喃喃骂战。韩灵见状,惊呼一声,纵身跃进圈内。李向东的表情三分像生气,三分像高兴,还有几分酷似陈水扁,他轻蔑地看了看自己的拳头,气焰嚣张地对韩灵说:“要不是看你的面子,哼!”那是肖然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败仗,在分析失利原因时,他把全部责任都推到了韩灵身上,说韩某贪慕虚荣,爱钱胜过爱他,因为李向东能请她吃鱼,而他请不起。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千般往事万般苦难都涌上心头,抽抽嗒嗒对韩灵说:“我很穷,但我很爱你,我一定要让你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我很穷,但我很爱你。
这句话韩灵说了两遍,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那是1991年4月22日。两个月后,肖然带着1500元钱和一点简单的行李,只身南下,在人潮涌动的深圳火车站,他看着冲来荡去的民工大军,心中有点失落,忍不住给韩灵打了个电话,说我为理想而来,“但只有你知道,这理想是什么。”肖然是个农民。这一点在1999年之前是他的隐私,1999年之后就是他的荣耀。每次在公司训话,他总要这样开场:“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然后谈他的勤奋、节俭、诚实,以及创业路上的种种艰辛,谈得嘘嘘不已,旁边的周振兴和陆可儿黯然低首,也是嘘嘘不已。尽管道路曲折,但前途总是一片光明,肖总裁的训话总要这样收场:“英雄不问出处,只要诸位努力、节俭、诚实,总有一天,你们也会像我一样。”这就是肖然神话,从农民到总裁,从一无所有,到富比王侯。尽管他不比别人更勤奋、更节俭,而且无论如何都算不上诚实,但他成功了,有成功作证,所有的污点都成为美德,所有的谎言都成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君达公司流传着一个“打包”的故事,说肖老板在路边的苍蝇馆子吃饭,吃到最后还剩下一点盘子底儿,肖老板如此节俭,不肯浪费,就让服务员打包,服务员心中来气,摔摔打打地给他装了一个饭盒,连司机都觉得丢脸。肖老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教训他们道:“那么多人连饭都吃不上,你们就忍心浪费?这点菜虽然不值几个钱,但也是资源,可以送给路边的乞丐,也可以带回家喂猫喂狗——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浪费资源!”这故事是谁编的已经说不清了,但越传越广,越传越神,最后就成了君达公司重要的企业文化。2001年,一个叫董玉飞的小伙子写了一篇文章,叫《心疼每一张纸》,文中多次引用“打包”的典故,反复强调勤俭节约的重要性。是啊,人家亿万富翁还心疼盘子底儿呢,你一个打工仔,有什么理由不心疼每一张纸,有什么理由滥用公司资源?甚至,有什么理由抱怨工资不够花?周振兴说:理直气壮地撒谎,小心谨慎地行骗,死之前不要说实话。
到1999年,君达公司已经开发出四大产品系列,七十几个品种,“伊能净”牌香皂、沐浴露;“冰心”牌护肤霜、洗面奶;“零度香”香水,“娇滴”口红、眼影……以“伊能净沐浴露”为例,600毫升的沐浴露,包装瓶1.6元,膏体1.75元,加起来三块多,但一摆进商场柜台就成了41元,相差十几倍。彩妆和香水的赚头更大,比例接近1:30,生产成本一块钱左右的口红,在上海华联的柜台上,最高卖到56元。巨额的暴利使君达公司像气球一样急速地膨胀,组建了九个销售大区,21个销售分公司,员工总数超过4000人。年底的时候周振兴结了一下账,肖然全年共赚了1.6个亿,平均每月1300多万,每小时进账一万八千元。
“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肖然说。那是他第一次在电视上露面。
1999年8月份,长江第三次洪峰抵达湖北宜昌,君达公司带头向灾区捐了600万元的财物。这事也有名堂:这600万是以零售价计算的,如果折算成生产成本,最多不超过60万,而且全是积压产品,有一些还是退回来的残次货。捐完这笔巨款后,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栏目上门采访,肖大善人西装笔挺地坐在摄像机前,手扶着脖子上价值4000元的双刍真丝领带
,开口就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因为勤奋、节俭、善于思考,所以29岁就成了亿万富翁。谈到创业的艰辛,肖大善人一如既往地低下了头,旁边的人跟着唏嘘不已,情景十分感人。节目播出那天,勤奋、节俭、善于思考的肖老板在保镖陪同下去了拉斯维加斯,在那里玩了两天,一共输了170万美元。这笔钱如果换成实物,可以在鞍山买120套安居房,解决600人的住房问题,也可以买150辆桑塔纳,摆满一整个停车场。
1999年肖然圆了两个梦:第一是回母校捐了100万,混了个荣誉博士。拿着那张硕大丰满的学位证书,肖博士心潮起伏,久久难以释怀,最后忍不住给陈启明打了个电话,说我现在有资格鄙视一切学者了,没有谁不能被钱收买;第二个心愿花费得多一些,为了跟钟曼琳约会,他掏了420万,就在他太子山庄的别墅里,这位国际知名的影星,万人景仰的偶像,肖然学生时代的梦中情人——撕下了尊贵的晚礼服、贞洁的白纱裙,在卧室里,在阳台上,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她一丝不挂,有时横躺,有时斜卧,任肖然恣意搓弄,大声呻吟,咯咯浪笑,像个最淫荡、最下贱、最粗俗的妓女。
肖然说:我在你脸上烫个烟头吧。
钟曼琳缓缓地张开双腿,说要烫就烫这里,千万别烫脸,我还要演戏呢。
那也许是世界上最昂贵的一支烟,它烫得尊严尖叫,烫得理想红肿,烫得青春皮破血流,但是,它值200万。
这就是真相,肖然醉醺醺地说,“为了金钱,再尊贵的公主都可以拿烟头烫。”1999年12月31日,君达公司召开年度表彰大会,这是君达公司历史上规模最大的集会,400多名员工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从长天大厦一直排到深圳会堂,一路高唱《君达赞歌》:所有的理想都扛在我肩上所有的未来都放进我行囊当汗水落进艰辛大地我的朋友我的同志你定会在汗水中看见天堂……那次表彰会花了1450万。50万会务费,1400万奖金。华东区总经理赵飞琼拿了46万,广东区总经理区嘉拿了38万,颁奖完毕,赵飞琼作为员工代表上台发言,这个40多岁的前售货员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说感谢肖总,只要你不嫌弃,我会一辈子追随你。说得台下唏嘘不已。这个发言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表忠心运动,共有43名员工在《君达之声》上发表文章,一致表示要“甘苦与共,风雨无阻”,向肖老板奉献一生的剩余价值。作为这场运动的幕后策划人,周振兴在三年之后这样评价:“迷信确实愚蠢,但也有它的价值。”那一年肖然给了周振兴400万,外加一辆宝马530,给了陆可儿240万,外加一辆红色的三菱跑车。到7月份,肖然在蛇口海荔花园买了七套豪宅,每套都超过100万,除了自己的父母家人,还给了周振兴和陆可儿一人一套。2002年中秋节前夕,周振兴提着一包月饼去看望肖然父母,在楼梯转角看见了卫媛,她还是那么漂亮,偎依在肖挺怀里又说又笑。周振兴愣了一下,低着头走了过去,感觉肖然的样子前所未有的清晰。
表彰会那天肖然喝得大醉,在深南大道上哇哇狂吐,周振兴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地恶心。那时已经午夜了,彩灯闪烁,歌声飘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肖然吐完了,抖了两抖,突然呜呜地哭起来。
周振兴有点不知所措,推了他两下,先叫老板,再叫肖总,最后直呼其名,说肖然,你怎么了?肖然哭得直打饱嗝,呜咽着说:“你帮我……呃……打个电话……”给谁?是韩灵么?肖然点头,周振兴停了车,噼噼啪啪地拨号,还没拨完,肖然突然醒了过来,一掌把手机打落,冷冰冰地说:“不打了,开车!”周振兴捡起手机,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其实打个电话也好,她现在……过得挺艰难的。
肖然没说话,默默地转过脸去,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声,几朵礼花在半空中像雨一般绽放,照得深圳满城通明。
三年之后,我听说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那是1991年的元旦,肖然也是喝得大醉,坐在女生楼下又说又唱,几个人都拉不起来。韩灵闻风赶去时,肖帅哥已经开始了第二唱段,抱着路灯呜呜地哭,哭得宛转悠扬,引来观者如堵。韩灵上去推了一把,肖然应声而倒,像被
猫咬了似的苦着个脸,可怜巴巴地哀求:“我要韩灵,呜呜,我要韩灵!”韩灵又气又笑,说傻瓜,我就是韩灵啊。
“你不是,”肖然泪如雨下,“我爱韩灵,不爱你……”
在所有人的叙述中,我都能清楚地看见你的影子,你站在他们中间,有时悲伤,有时流泪;你站在深圳繁华的夜色里,神情迷茫,左右张望,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你漂浮在每一个角落,他们看不见你,他们踩着你,碰撞着你,一伸手就能摸到你,你怕极了,像人群中那个哭泣的小孩,你缩成一团,到处躲闪,但始终不肯走开。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但你找不到它,肖然,你死之后,它一直都没回来。
韩灵被抢后回鞍山住了三个月。一到家就大病一场,发高烧到41度,身上压着两床棉被,还是不住地打哆嗦,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唤。
韩妈妈省钱省惯了,没舍得送她去医院,一个人在家里琢磨偏方,熬糖姜水、烧大蒜头,还请对面楼神叨叨的老刘婆子化了两道香纸灰,韩灵服了不仅没好,反而更加厉害,脸色乌青,嘴唇抽筋,话都说不出来了,吃什么吐什么,一嘴的尿骚味,韩妈妈这才急了,连背带扛地把女儿弄到医院,事后才知道,如果再耽误个一两天,韩灵的小命都可能不保。
韩灵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两个月,肺炎、宫颈炎、附件炎,最要命的是急性肾衰竭,用韩灵自己的话说,是一肚子的烂下水,这都是当年湖北老队医的杰作。作完血液透析后,她整个人像瘫了一样,头上身上冷汗直流,她妈站在床边,哆嗦得像块凉粉,还没开口眼泪就滚了下来,说你遭了多大的罪啊。韩灵咬牙强笑,笑完了轻轻合上眼,在一片黑暗中想起四年前打的那次胎,那时也这么疼,肖然抱着她,眼中泪光闪烁,说:“我真想替你疼一会儿。”韩灵在家里住了三个月,让她妈多了半头白发。她还是神经衰弱,一夜一夜地睡不着,一合上眼就感觉眼前有人,高大的,矮小的,各种相貌的,站在黑影里,冷冷地、不怀好意地盯着她,韩灵被梦魇的巨石死死压住,徒劳地挣扎,无声地叫喊,每次醒来都是一身大汗。
她妈迷信,一口咬定是撞鬼了,花200块请老刘婆子来家里作法,呜呜呀呀地唱了半天,唱得韩灵哭笑不得,回房给她大学同学小米打电话,小米刚跟丈夫吵完架,一听见她的声音就开始犯酸,说你的命多好啊,肖然那么有出息,哪像我,嫁了这么个窝囊废,他妈的连套房子都混不到。韩灵笑笑,听见隔壁的老巫婆唱道:你要是缺钱花,嗯嗯嗯,我许你金和银,你要是有冤情,嗯嗯嗯,到阎王殿上申,听我好言劝,该动身就动身,嗯嗯嗯,不许害好人……这叫指路。据说人死后容易迷路,在阳阳交界的岔路口,那些亡魂总是要停下来久久徘徊,跟随每一个他爱过或恨过的人,久而久之,他就会忘了自己是谁。韩灵说,有一天我梦见了他,就在四海那家小书店门口,他到处张望,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等我走过去,他一见我就害怕地跑开了。
如果人死后有灵,那是不是肖然的亡魂最后一次拥抱他的爱人?关于肖然和韩灵离婚的事,日化界流传着很多种版本,核心问题就是钱。有的说肖然给了她500万,有的说是800万,最离谱的是卫媛说的,1000万。她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忧伤,说他其实一直都忘不了他的前妻,我只是他的一个玩具,开始是,到最后还是。
玩具卫媛在肖然死后第二个月谈了一次真正的恋爱,她迷上了一个在酒吧唱歌的长发帅哥,那帅哥身高一米八五,笑起来像F4的老大言承旭。认识当天她就把他带回了家,言承旭看着墙上她和肖然的合影,笑迷迷地问:“你老公?”卫媛笑笑,从抽屉里拿出一支肖然从东南亚带回来的,120美元一支的大麻,深深吸了一口,搂着帅哥的脖子,一丝不漏地全吐进他嘴里,然后伸手去解他的皮带,一边解一边说,来,干我,干给他看。帅哥被挑逗得兴致大发,一把将她翻过来,粗鲁撩起她的裙子,像追尾的汽车一样,凶猛地撞进了她的尾箱。卫媛抬起头来大叫一声,看见肖然正一笑不笑地看着她,神态平静,瞳孔微微收缩,似乎正在怕着什么。
墙上的肖然不会理解那个大声叫床的女人,她其实并不爱钱。和言承旭交往了一年多,她至少为他花了100万,买车,买全套的音响,买几百块一条的内裤。即使在跟肖挺同居的那两个月,她仍然会偷偷地跑去看他,肖挺零零碎碎地给了她30多万,她一分不漏地全花在帅哥身上,就像那支香醇的大麻。肖挺打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天帅哥给她发了个黄色短信,恶意篡改辛晓琪的《味道》,说我想念你的腰,想念你的骚,想念你T形内裤,和你下面的味道。卫媛看后娇笑不止,笑得肖挺心中疑云顿生,趁她去卫生间的时候偷偷翻了一下,
这下可气炸了,卫媛还没起身,就被他按在马桶上痛揍了一顿,打得两颊红肿,嘴唇破裂。打完之后怒气不息,说贱货,你他妈马上给我滚!卫媛一声不发,起身,冲马桶,似笑不笑地穿好衣服,换鞋时晃了一下,她手扶鞋柜,想起她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情景:那时肖然刚买了这套别墅,喝了一杯带气泡的白葡萄酒,显得有点忧郁,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许回答。他迷茫地看着她,目光游移不定,像是看见了更遥远的东西,过了好半天,他轻轻地问:“你愿意嫁给我吗?”2003年9月,陈启明约我去酒吧坐坐,那个帅哥站在台上唱:“别怪我掩饰真情,谁忍心辜负一生”,陈启明捅捅我,说看,那就是卫媛,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容颜憔悴的女人,她歪着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端杯的手神经质地哆嗦着。陈启明说:她现在彻底完了,吸毒,鬼混,那帮人全住她家里,吃她的,用她的,每个人都跟她上过床,但背地里,人人都骂她是个贱货。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声。这时卫媛正在打呵欠,闪烁的灯光下,她脸色苍白,眼框乌青,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但脸上依然有几分天真。
卫媛说,我一直以为我跟他只是为了钱,没想到最后被他毁了。
卫媛说,我不爱他,但他让我过上了那种生活,经历过那种生活后,其他的活法都没有意义。
那种生活。MR2和阿曼尼的生活。劳力士和顶级贵腐甜酒的生活。
把整个餐厅全包下来,一顿饭五万港币的生活。六千美元的钻石胸针丢了,肖然说别找了,明天我再给你买两个的生活。卫媛哭着说:“我是完了,但是,我……,我……”卫媛说,我也有过理想。
韩灵回家住了三个月,再回深圳心情已经很平静。仔细想想,其实幸福就在身边,她出门有车,进门有佣人,连饭都不用做,随便买个皮包,够普通家庭吃半年的。不管感情如何,肖然毕竟是她这辈子惟一爱过的男人,当初为了他南下深圳,如今成了家,立了业,也算修成正果。肖然这两年脾气不好,也难怪他,那么大的公司,千头万绪的事,在外面他是老板,是总裁,不能随便动怒,回到家里来,不跟自己发脾气还能跟谁发?何况肖然细心起来也很动人,在鞍山住院期间,他三天两头打电话,还往韩灵的卡上汇了整整100万。100万啊,韩灵想,如果是小米,她会为了这100万出卖任何东西。
韩灵说,我早就知道他在外面有个女人,但那时我已经想通了。
如果你有一千万,你可以创造一个传统:一夫一妻制是可鄙的。
婚外恋是穷人的罪恶,但对亿万富翁来说,即使不是高尚的,至少也是天经地义的。韩灵说,我一直没见过卫媛,听说她长得很漂亮,是不是?我还没回答,她就笑了,说漂亮有什么用,几十年之后,再漂亮的脸都会长老人斑,到那时,肖然还会喜欢她吗?韩灵说,如果不是卫媛那个电话,我们不会离婚。我那时只有一个想法:坚守到底。没想只过了两个月,我就守不住了。
卫媛说,我见过他老婆的照片,我要是肖然,我也会爱上她。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不想伤害她,但那时我怀孕了,我以为这是我的机会,就给她打了那个电话。”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肖然心中最挂念的是谁。他的遗嘱对卫媛只字未提,却给韩灵留了一千万。但在生前,他对韩灵又打又骂,对卫媛却一直都很温柔。卫媛打胎时,他在她身边守了整整一个礼拜,一天三顿喂她吃燕窝。那燕窝是他专门雇人从“祥记燕翅宫”买来的,香港名厨主理,片片雪白,晶莹剔透,薄如蝉翼,卫媛说: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甜的东西。
肖然一生残害了四个胎儿。韩灵肚子里有三个,卫媛肚子里有一个。在他交往的其他女人中,说不定也会有人怀孕,这个谁都说不清楚。亿万富翁的背后是说不尽的传奇,肖然的传奇就是:他跟很多女人上过床,但一直到死都没有一个孩子。
卫媛打胎前跟他纠缠了足有半个月,逼着肖然离婚,哭得鼻涕过江,怒得眼中喷火,吵得星月无光,哭完了怒完了吵完了,肖然就给她上数学课,说你不过才为我怀了一次孕,她
怀了两次,有一次还是双胞胎,论感情,八比一,论贡献,三比一,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肖然死后,所有的谜团都真相大白。刘元说,我没想到他这么重视韩灵。陈启明说,他其实也很可怜,生前没有一个人理解他。韩灵说:“早知道有这句话……”然后双手捂脸,号啕大哭,浑身剧烈地颤抖。只有卫媛最坚决,她往鼻孔里吸了一点粉末,闭着眼靠在沙发上,慢悠悠地说,即使再来一次,我还是要打那个电话,不过这次我会告诉她,我确实爱的是他的钱。
卫媛说:我爱肖然,肖然也爱我,你就成全我们吧。
韩灵在电话里冷笑,“你爱他?是爱他的钱吧?”卫媛蕴酿已久的感情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在电话里失声痛哭,说我只要他的人,你把钱全拿去吧全拿去吧。然后呜咽着跟她分析,说你离开他还有别的,我离开他,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才23岁,我妈死得早,我只有一个爸,他要是知道我怀孕了,肯定要打死我,呜呜呜……”如果没有这个电话,韩灵会很平静,并将一直平静下去。人是一种自我欺骗的动物,有个东西,你明明知道它在,只要没见到它,你就可以一直对自己说:那是假的,它并不存在。直到有一天它真的跑来你面前,凶恶的、狰狞的,鲜血淋漓的,这时你才会发现,原来一切都靠不住,一切全是假的。
韩灵说,其实我也一样,离开他,我也什么都没有。
经历过这个电话,韩灵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想起来就觉得堵心。
有事没事就把它提出来过堂,说你回来干什么,去她哪里啊。或者说,你什么时候把她也带过来吧,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姐妹。肖然知道自己理亏,这种时候总是不说话,唠叨急了就会摔门而去,韩灵醋火攻心,追着屁股喊,你对她态度可要好点啊,我们这么多年了,给我点气受没啥,人家可是新人,又年轻,才23岁,又没有妈。说完后她自己都有点想哭。
卫媛打胎期间,韩灵每天都要给肖然打电话,开始的时候还算正经,指导他怎么护理产妇,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开始泛酸,说我是个贱命,吃点苦就吃点苦,你可不要让她也受委屈,她多娇贵啊,你又那么爱她。肖然听得怒火万丈,有一次当着卫媛的面就吼了起来:“你他妈的给我闭嘴!”他说,“你以为你就那么诚实?你被人轮奸怎么不说?!”
1998年春天,韩灵被抢,送她到医院的是一对情侣。男的叫林杰,女的叫窦冰冰。按照广东人的规矩,遇到这样的事要派利是,就是红包,据说可以冲掉霉气。肖然给了林杰3000块钱,后来又把他招进公司,当了半年的招聘主管。五年后,林杰和他老婆在上梅林开了一间小夫妻店,卖一些杂牌子女装。谈起当年的事,林杰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目光闪闪烁烁的,总是说记不清了,然后就往外撵我们,说你们去问窦冰冰吧,她可能记得更清楚。
我一直没能找到窦冰冰。她跟林杰分手后,先是给一个潮州老板当二奶,后来又跟了一个香港货车司机,在罗湖区买了一套房,2000年之后香港经济萧条,货车司机负担不起每月2400元的按揭费用,那房子被法院强制拍卖,窦冰冰从此下落不明。我不死心,又去找林杰,问他有没有窦冰冰老家的联系方式,他想了半天,答非所问地说:“我只记得她是个圆脸,身上的肉挺多,其他的,我真是想不起来了。”“都这么多年了”,林杰笑着说,他老婆站在远处,正唾沫横飞地向一对情侣推销一条牛仔裤,林杰看了她一眼,小声地告诉我们:“我当初差一点就跟窦冰冰结了婚。”卫媛打完胎之后,肖然为她在红荔路上开了一家美容院,一共投资了130多万。那段时间卫媛忙得脚不点地,到处联系装修、招人、买设备,开业那天盛况空前,24个大花篮一直排到马路牙子上,电视台还专门派了一台采访车,剪完彩后给赵公元帅上香,肖然鞠了个躬,悄悄地告诉卫媛:“我离婚了,你高兴吧?”卫媛心花怒放,刚想与他热烈拥抱,听见肖然淡淡的声音:“不过我不会再结婚了,”他说,“我这辈子,结一次就够了。”离婚前,肖然和韩灵经过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谈判。谈到最后,韩灵哭了,肖然硬撑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也哭了,说我知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你那样疼我了。
在今天看来,那更像是一场生者与死者的谈判,生者在哭,死者也在哭,但谁都不肯让步,直到死亡来做最终裁决。对生者韩灵而言,那关乎她的清白与尊严,而对死者肖然,那场谈判关乎他一生的重点:信任。他说:如果连你都骗我,我还能相信谁?肖然说,如果不是你逼我,我一辈子都不会提这件事。我不会因为这件事看不起你,因为它,我只会更疼你。韩灵脸色苍白,说算了吧,你什么时候疼过我,我为你死过,为你吃过那么多苦,你还不是照样打我?说到伤心事,她眼圈一下子红了,说我刚为你打完胎,你就打我,然后趴在沙发上大声地哭。肖然心中内疚,上去抱她,韩灵一下子挣开,说你现在又拿这事来诬蔑我,她两眼流泪,说你打我可以,骂我可以,但就是不能冤枉我,“我没被人轮奸!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一提起这事肖然就烦,说我什么都知道,你怎么还这么犟?韩灵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喊:你冤枉我!你冤枉我!肖然急了,打电话给周振兴,说你让司机把林杰送到我家来。然后直盯盯着逼视着她,说我不是要证明什么,我只希望你说实话,我们是夫妻啊,韩灵。韩灵哭得浑身无力,说我们算什么夫妻,你外面那么多女人,年轻又漂亮,我知道,我是挡了你的路了。然后嘲笑他,说要离婚你就直说,用不着耍这种花招。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说离婚我能接受,但你冤枉我,我死都不接受!说得肖然心中来气,说我问你,你被抢后反应那么大,连觉都睡不着,要死要活的,就是因为丢了那几千块钱?韩灵说就是,就是!肖然腾地站了起来,急速地走了两步,掷地有声地说:“那我们完了,韩灵,这世界上谁都可以在我面前说假话,就是你不行!”林杰进门时,屋里一片沉默,肖然又恢复了总裁的尊严,说你把那天的事再说一下。林杰看看他,再看看韩灵,腿肚子都在哆嗦。肖然沉着嗓子下令:“说!”韩灵直勾勾地盯着林杰,听见他结结巴巴地说:“那天……那天我看见她……”行了,别演戏了,韩灵冷冷地说,他是你的狗,当然听你的。肖然眼中喷火,说人家救了你,你怎么连句好话都没有?韩灵扑通跪到地上,对着林杰梆地磕了个头,然后问肖然:“够不够?你不就是要作践我吗,要不要我再磕两个?”肖然气得浑身发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对付她,挥挥手把林杰赶了出去,然后对韩灵大吼:“你耍赖!你他妈的敢跟我耍赖!”林杰说,那天我看见她趴在那里,裙子遮不住大腿,不远处扔着一条内裤,一看就是女人的。然后向我保证:我肯定没说假话,你想想就知道,他们都是亿万富翁,打死我我也没那个胆子。
韩灵说,那两个人拿刀逼着我,问我要信用卡的密码,我喊了一声,他们就把我捆了起来。这时旁边有人说话,他们就跑了。
那内裤呢?韩灵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想明白了,那是肖然编出来的,林杰辞职时,他让周振兴给了他五万块钱。她眼圈又红了,说他现在死了,我不想说他一个字的坏话,但是,“他为什么要给他那么多钱?”周振兴说,钱是他的,他让我给,我就给。我只管资金,
不问是非。
这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谜底在那个死者手里。
一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肖然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时热情如火,有时冷酷无情,有时卑鄙,有时慷慨,他一生都在说假话,背地里却说这一切都没意思。他一生无数次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神情严肃,语气自信,似乎没有他不能解决的问题,而躺在床上,韩灵说,卫媛也说,他就像个孩子。
陈启明说,我也搞不懂他。那事如果是他设的局,那他就真是个大奸大恶,阴险小人。但他来找我时,一脸难过的表情,一点都不像是装的。
陈启明劝肖然,说就算是真的,也不能说明什么,又不是韩灵情愿的。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有什么不能好好说?转过头去又劝韩灵,说要不然你就承认了吧,他只是要个态度。韩灵满脸通红,怒斥他:那我的清白呢?我在他眼里本来就一钱不值,现在连清白都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然后哭着往外轰他,说我知道你们是一伙的,你给我滚,你给我滚!陈启明滚了之后,肯定又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但韩灵不肯说,也就没人知道。我只知道她在最后这样说:“就算我被人轮奸了,我就是要骗你,你要怎么样?”肖然冷冷地说:离婚!过了一会儿,可能是心中不忍,又轻声地说了一遍:离婚吧。韩灵一头扎进他怀里,呜呜地哭,说你终于说出这两个字来了,肖然,你好费心啊。
离婚前韩灵哭得像个泪人,她紧紧地抱着肖然,说我知道我被你抛弃了,但是,我真的舍不得啊。肖然摸着她头发稀疏的头顶,手微微地发抖,过了一会儿,他到卫生间洗澡,躲在里面久久地不出来,韩灵擦擦脸,敲了敲门走进去,一看见他眼里就闪出泪花,说我再帮你擦一次背吧。肖然低着头翻过身去,韩灵拿起浴擦,刚擦了两下,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叭嗒叭嗒地落在他的背上。擦完了,肖然转过身来,撩水泼她,刚泼两下,整个人都抖了起来,说:“你……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咱俩去划船?”韩灵扑通一声坐到地上,哇地哭出了声,说我当然记得,我当然记得,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大声喊道:“你还对我说,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会救我!”那是1990年春天,肖然和韩灵在湖上划船。韩灵问:如果我和你妈一起落水,你先救哪个?谁离我最近我先救谁。
一样近呢?当然先救我妈,肖然笑着说:“老婆还可以再找,妈就只有一个。”韩灵不高兴了,别过脸去,半天都不说话。
生气了?肖然逗她,“傻姑娘,别去想这种事,不可能发生的。”韩灵侧身搂住他的腰,喃喃低语:“你要先救我,你发誓。”好,我发誓,肖然坚定地说,不管时候,我都会先救你。说完用力划桨,水花像濛濛的细雨,轻轻地、软软地洒在他们身上。
肖然说我给你1000万,韩灵说少了点吧,肖然笑,说那就1500万,韩灵还是摇头,肖然继续加价,说2000万。韩灵冷笑,说我要你的钱干什么?证明我确实被人轮奸过?证明你甩我是问心无愧的?我不要!肖然说你怎么到现在还是这个态度,你不是已经承认了吗,怎么又反悔?韩灵一脸苍白,拍着自己的心口,说这儿啊,肖然,我要的是你的心啊,你的心值多少钱?当初咱们穷的时候,在学校里,连菜都买不起,光吃馒头和榨菜,那时我们的感情多好?说完转过身去,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肖然伸手去摸她的脸,刚触到她,就剧烈地抖了起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听见韩灵哭着说:“我恨你的钱!我恨这该死的深圳!”肖然的律师张秋颖帮他们办离婚手续,拿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韩灵一样一样地把这些东西翻出来,双手捧着,看着结婚证上的照片,浑身发抖,哭得站不直腰,张秋颖看着都心酸,默默地接过资料,看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刚想安慰两句,话没出口自己先哭了起来。等她走后,韩灵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一柜子的名贵时装,一柜子的名牌皮鞋,她装了几件,又全拿出来,肖然说这些都是你的,带上吧。韩灵摇头,说我怕我一看见这些就会想起你来。然后趴在衣柜上痛哭。收拾到照片的时候两个人争了起来,肖然说这些都是我的,不许拿。韩灵说我只拿我自己的,肖然说自己的也不许拿,说完他的眼圈也红了,说多少钱也买不来这些照片啊。韩灵不说话,坐在那里开始撕他们的合影,拿出一张,说看,这是咱们学校大门,咱俩第一次合影,说完刷刷地撕碎。又拿出一张,说看,这是图书馆,你毕业前,我陪你去还书时照的,说完又刷刷地撕碎。肖然再也忍不住了,坐在那里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叫她的外号,说小棉袄,韩灵答应,说我是你贴心的小棉袄。肖然上去抱起她,两个人都在发抖。
沉默了一会,肖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哆嗦着嘴唇说:“抱着你,就像抱着自己的女儿。”韩灵抗议,说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你说的是:抱着你,就像抱着自己最亲的小女儿。肖然把她放下,重新抱在膝盖上,贴着耳朵重复:“抱着你,就像抱着我最亲的小女儿。”还没说完,眼泪就扑簌簌地落在她的头上。
走之前两个人照镜子,韩灵说你一点没变,还那么年轻,你看看我都成什么样子了,真
是配不上你。肖然说你变成这样子,都是我害的。不知不觉谈起卫媛,韩灵说你要是真爱她,就跟她结婚吧,不过现在的年轻姑娘靠不住了,她肯定不知道心疼你,你要多个心眼,不要给她太多钱。肖然咬着牙点头,眼角一个劲儿地跳。过了半天,也开始嘱咐她,说你回鞍山后也找个人嫁了吧,找个老实本分的,不要找有钱人,不要找长得帅的,条件一好,人就容易变心,我真怕他们亏待你啊。韩灵摸着他胳膊上的牙印大哭,说就是你亏待了我,“就是你亏待了我!”走之前肖然说,不管什么时候,你要缺钱就给我打电话。韩灵说,除非我真的被人轮奸了,否则永远不会跟你要钱。肖然眨着眼睛强笑,说你等着吧,我早晚要给你一大笔钱,你不要都不行。韩灵一头撞进他怀里,说除非你死了,“除非你死了,肖然!”肖然送她到楼下,韩灵问:“你去送我吗?”肖然凄然一笑,说不送了吧,我怕你哭。说完转身就往回走,快到门口了,韩灵在背后叫他,“肖然,”肖然停下脚,韩灵扑上去,拉着他的胳膊,嘴唇一个劲儿地哆嗦,说你再抱我一下,再抱我一下吧。肖然转过身,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对面有几个行人好奇地看着他们,肖然亲了一下她落发落秃的头顶,两臂狠狠地用力,听见两个人的骨胳咔咔作响。
那天是星期一,刘元垂头丧气地从铁门里走出来,陈启明坐在那里抽烟,一看见他就傻了,嘴巴大张,双眼浑圆,烟头啪地掉到地上。
以前的刘元从来都是亮晶晶的,西装笔挺,衬衫雪白,皮鞋亮得可以当镜子用,而现在从收容站走出来的这个家伙,看起来就像个衰神,破烂烂的T恤衫,脏得辨不出颜色的大短裤,一只脚肿得像馒头一样,勉强趿拉着一双旧拖鞋,如果腰里再扎上一根草绳,活脱脱就是
个叫花子。
刘元被关了整整七天,战略转移三次,先进派出所,再进收容所,最后像死鱼一样被装上货车,直接运送到樟木头。那是他一生中最屈辱的日子,五年之后,再谈起往事,学佛之人刘元依然愤愤不平,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进收容所的第一天就挨了一顿打,打他的是个叫阿宝的收容员。
那是个狭窄拥挤的监狱,蹲满了穷人、乞丐和下等妓女,挤满了忧愁的脸和凄惨的哭声,每个人都散发着牲口、货物和尸体的臭味。阿宝大概是心情不好,从院子那头走过来,一路上骂骂咧咧的,看谁不顺眼就踹谁一脚,把刘元身边一个干巴巴的老头踹得仰面朝天,半天都爬不起来,又不敢叫唤,嘴使劲地瘪着,看着看着就要哭出来,刘元心中不忍,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还替他拍了两下身上的土,刚要蹲回原位,听到身后一声厉喝:“你!站起来!”在一群哭哭啼啼的乞丐和妓女中间,刘元笔直地站起来,高高的铁丝网上挂着一轮嫩黄的月亮,每一个卑微的生灵都沐浴着它神圣的光辉。
阿宝杀气腾腾地走过来,劈面就是一掌,说让你他妈多管闲事,刘元晃了一下,脸上火辣辣地疼,腮帮子突突地跳,两眼死死地瞪着他。阿宝迎面又是一拳,说你还敢瞪我,你再瞪我!刘元的鼻子破了,眼前金星乱冒,身子一歪,扑通坐到地上,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阿宝还不解气,摁着脖子又踢了他两脚,大声问他:“你服不服?!”刘元不吭声,于是又打,旁边通通地跑过来两个人,一个按住他的脑袋,另一个打了两拳,一脚蹬在他的肚子上,刘元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滚,阿宝揪着他的头发,抬手又是一个耳光,问他:“服不服?”上百个人静静地望着他们,但没有一个人出声,过了半天,听见刘元翁声翁气地回答:“服了,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那是第一天。刘元的皮带和皮鞋被搜走了,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也被搜走了,但没有收条。在臭气熏天的收容仓里,刘元跟一个矮壮的家伙共用一床棉絮,翻身时不小时碰了他脸一下,壮汉怒而起身,重重的一拳擂在他小腿上,刘元抖了一下,马上把脚缩了回来,悄悄地滚出了被窝,脸贴着肮脏的水泥地面,感到在南方从未有过的冷。
第二天刘元被装上一辆人货车,小小的一辆车上居然塞了将近20个人。关车门时夹住了一个矮小女人的手,她叫,但没有人理她,汽车慢慢发动,这女人咬着牙把手抽回来,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那时一片喧闹,但每个人都听见了那声尖利的嚎叫,在东倒西歪的车厢里格外惊心动魄。
到樟木头时下了一场雨,刘元一瘸一拐地走下车,看见铁栅栏旁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穿得破破烂烂的,坐在雨地里大声地哭,刘元慢慢地走过她身边,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个啃了半截的面包,被雨水泡得像一捧白色的泥。一个收容员在旁边粗鲁地骂了一句,刘元赶紧缩着脖子往前走,雨水刷刷地落下来,他被打伤的皮肤像针扎的一样,钻心地疼。
在樟木头他只吃过七顿饭。有一天吃饭时两个民工吵了起来,吵得面红耳赤,互相推搡了几把,刘元知道不好,找了个角落远远蹲下,气还没喘匀,就看见五六个收容员如狼似虎地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两个民工摁倒在地上,噼噼啪啪地打,有一个民工是个矮个子,被打得满脸是血,一边像猪一样嚎叫,一边像条蛆一样在地上乱拱乱爬,肮脏的水泥地上留下了一条长而弯曲的血路。
刘元说,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从那以后,每想起这些,我就会提醒自己:天堂和地狱不过一墙之隔,永远不要嚣张。
刘元进去时穿了一套美尔雅西装,值4000多,系了一条梦特娇领带,578元。刘元一生精明,在生意场上从没吃过亏,但那次却赔得一毛不剩:他把全部行头都给了一个姓刘滕的收容员,换来的只是一个电话,通话时间不到一分钟,折合人民币约九分钱。2000年8月份,
他的资讯公司成立,在人才大市场招聘,那个姓滕的收容员满身大汗地挤进来,一脸羞涩的笑,指着招聘启事上的保安岗位,迟迟艾艾地说:“我想……我想应聘贵公司的保安,我能吃苦,也能……”刘元看了看他的简历,笑眯眯地问他:“滕福林,你还记不记得我?”滕福林盯着他看了半天,不好意思地笑,说不记得了,既然你认识我,那就录用我吧,现在工作真难找。刘元笑了笑,挥挥手将他赶了出去,然后看见了他脖子上那条皱巴巴的领带。就在一年多以前,刘元拿它跟这个可怜虫做了一次交易,他哼哼唧唧地求了半天,滕福林就是不让他打电话,最后实在被缠得不耐烦了,指指他身上肮脏的西装和领带,说这个给我,然后踢了他一脚,说我真他妈的想揍你。
那条领带是赵捷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到深圳后,刘元试着给她打了个电话,赵捷听见他的声音就笑,问他:“你回来了?江门出差累吧?”刘元红着脸坦白,说我被收容了好多天,刚从樟木头回来。赵捷又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了,就这样吧。然后砰地一声挂了电话,让刘元呆若木鸡,茫然若失地站了半天,嘴唇无意义地上下张合,像一条钓在钩上的鱼。
那时已经三点多了,刘元换了套衣服,急匆匆地往公司跑。按照惯例,周一下午要召开例会,另外月度考核也该开始了,这可是大事,关系到全公司的工资发放。刘元一边等电梯一边想,自从我当经理以来,公司的工资一天都没拖过,这纪录可不能破。
公司里静悄悄的,人人埋头做事,门口的保安好奇地看着他,刘元点点头,打了卡,径直走到王志刚的桌前,像往常一样不苟言笑,说你去通知一下,五点半准时到小会议室开会。王志刚听见他的声音,茫然抬头,傻乎乎地看了他半天,结结巴巴地说例会,例会已经开过了。刘元不大高兴,尖着嗓子质问他:“我不在你们怎么就能开会?”王志刚嗫嚅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说刘总,你还不知道吧?“……你已经被开除了。”刘元愣愣地看着他,眼睛使劲地眨巴了两下,四周的同事静静地望过来,谁都不说话。刘元慢慢挪动脚步,过去看墙上的公告,那份文件很短,说他旷工已超过三天,另外经查有违法行为,“受到属地国法律制裁”,所以给予开除处分。后面还有一些字,报送哪些部门,抄送哪些部门,他已经看不清了,心中空空荡荡的,连一粒灰尘也搁不下,身子晃了一下,几乎就要摔到,部下们慢慢地围拢过来,一个个神色肃穆,就像对着一具尸体。过了半天,刘元定神强笑,涩着嗓子对王志刚说:“我被开除了,嘿嘿。”王志刚挠了挠头,看见他脸色发青,眼神僵直,表情似哭似笑,像一个被水草缠足双腿的溺水者。
刘元在这里工作了整整五年,从普通职员到部门总经理,从最低层到最高层,五年里只请过一天病假,从来没迟到过,有时候连续几个月加班加点地工作,光工作笔记就记了满满七大本。然而最后还是一无所有。刘元轻飘飘地走下楼,悲愤地想:连开除我的制度,都是我一手制定的!走出门来已经是傍晚了,风声呼啸,深圳的台风就要来了,行人四处奔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刘元一步一顿地往前走,像一棵在风中扶摇不定的小树。天黑了,街边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刘元转过身,看着他五年来每天必到的那间房子,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梦。七天之前,他是这里最受尊敬的人,七天后,他黯然离开,没有一个人挽留他。
生活在这屈辱的七天里悄悄转了个弯,醒来后一切都已经倒塌,整个世界凶险而又狰狞。刘元对陈启明说:“人生不过是个虚妄,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一切悲剧,都是因为我们想得太多。”他说这话的时候是2003年7月,那时肖然已死,黄振宗在家门口被人拐跑,黄芸芸被陈启明打了一耳光,不言不语地坐了一整天,然后就疯了。那时刘元已经成了一个优婆塞,他学佛五年,自称“修道之人”,每月去弘法寺捐一次香火,每次至少500块。他的师父,弘法寺的高僧明觉禅师,专门为他题了一幅字:“千红为灰”,刘元对着它晨昏祷告,说自己修为还不够,如果有一天到了那个境界,他就会出家,不过不一定要离开深圳,“心即灵山,在哪儿都一样。”那天夜里刘元又去找过赵捷,在满街飞舞的落叶中,赵捷冷得像刚从冰箱里钻出来,说你以后别来找我了。刘元问为什么,赵捷扭头就走,说我讨厌你这种男人,又撒谎,又嫖娼,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这时雨水啪啪地落了下来,刘元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拖拖拉拉地往黑影里走,刚走几步,听见赵捷在后面叫他:“刘元。”刘元回头,看见她斜靠在门上,牙齿紧紧咬着嘴唇,眼里泪光闪烁,过了半天,她哽咽着说:“下雨了,我给你拿把伞吧。”刘元摇摇头,伛偻着腰越走越远,几片落叶在风雨中飞起,颤抖着、旋转着,无声无息地落在他身后长长的影子上。
7月18日是陈启明结婚五周年纪念日,那天黄芸芸起得很早,煲了粥,煎了四个鸡蛋,丈夫两个,她和儿子各一个,陈启明早上喜欢喝普洱茶,她沏了满满一大壶,坐在那里等他起床,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动静,黄芸芸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走出家门,到楼下报摊上买了两份报纸,《南方周末》、《深圳商报》,上来后看见陈启明刚从书房里出来,她讨好地笑了笑,陈启明像没看见一样,踢踢踏踏地走进卫生间,洗脸时不知碰翻了什么,发出惊人的声响。
那段时间陈启明心情很不好,他的倒灶运持续两年了,搞酒楼赔钱,搞建材赔钱,连股票都越来越难炒,1999年上半年他一分钱都没赚到,还被套了好几只股,要不是黄芸芸每月两万多的分红和房租,他炒股的老本都要保不住。深圳是一座用成绩说话的城市,赚钱才是硬道理,赚不到钱,说什么都白搭,所以陈启明总觉着自己是个废物,尤其不好意思见老丈人,每次都是黄芸芸抱着儿子回家,留下他一个人在屋里长吁短叹,郁闷不止。
陈启明是个老实人,虽然看着老婆不顺眼,也没做什么出轨的事情。跟孙玉梅分手以后,他出去旅游了整整一个月,先到黄山,再到峨眉山,后来还去云南丽江住了十几天,他本来就内向,回来后越发沉默,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有时一整天都说不上几句话。
那次分手让他很伤心,没想到她会这么决绝,连老同学的情面都不顾了。仔细想想,其实孙玉梅从来都没在意过他,拥抱也好,上床也好,都是她一个人的游戏,而他不过是一块跳板,跳过去了就再也不会回头。陈启明作了一年半的跳板,花了几十万,最后落得个两手空空,连张合影都没留下,想想就让人难过。不过他也没后悔,那惊艳的十八个月,足以让他在这单调乏味的房间里回味一生。那十八个月里,孙玉梅或笑或恼,有时文静,有时调皮,连生气的表情都那么刻骨铭心。为了延长这注定不会长久的惊艳人生,陈启明送皮包,送手机,孙玉梅却一直都是冷冰冰的,直到他咬着牙送上那张20万元的存单。那是他们的最后一夜。吵过了,哭过了,该说的都已经说完,连做爱都没了理由。孙玉梅不肯回头,他也知道留不住她,坐在那儿一声不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孙玉梅半睡半醒地躺在那里,电视滋滋拉拉地响着,谁都没想起来要把它关上,似乎有那点噪音吵着,心里就会好过一点。快两点钟的时候,楼下撞了两辆车,孙玉梅走到窗前看了一眼,说出车祸了,陈启明“嗯”了一声,走过去抱住她,小声叫她的名字:“玉梅。”孙玉梅答应,看着他难过的样子,眼圈也不由自主地红了,说启明我对不起你,我,我……半天也没说出下文,只感觉他抱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最后连气都要喘不过来。
孙玉梅长叹一声,摸了摸陈启明的脸,一句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脱了衬衫,脱了裤子,然后钻进被窝里等他,陈启明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看了半天,最后轻轻地躺到她身边,两眼望天,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孙玉梅又叹了一声,关了灯,伸手将他搂了过来,动作轻柔含蓄,就像母亲搂着自己的儿子。
夜已经深了,深圳一片寂静。在黑夜的另一边,另一个母亲已经搂着儿子睡了,她们会梦到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关心。
对陈启明来说,那20万有多重含义。它很重,因为爱情,因为理想,因为生活的全部意义;它也可能很轻,一次性交式的告别,或者一次告别式的性交,没有怀孕,没有结果,什么都没有。在不远的将来,陈启明会有很多个20万,那时孙玉梅已经是个陌生人,在他生命中惊艳地跳过,现在只是一段极轻极微的往事。为了表达一种极其复杂,却又难以言说的心情,他把钱全存在妻子的户头里,不过这对黄芸芸没有任何意义。她已经疯了。
天亮时孙玉梅走了,走得异常决绝,异常美丽,带着那张20万元的存单。陈启明望着她的背影,想说点什么,张了两下嘴,最终也没说出来。他掏出烟盒,却发现已经空了,他用力地把它握成一团,那时阳光普照,在温暖的阳光下,烟盒吱啦吱啦地响着,硬纸板戳得他掌心隐隐地疼。
从那以后,他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女人世界门口,她正跟商场经理谈专柜的事情,陈启明从旁边走过,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去继续谈,脸上微笑依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第二次是在振华路的名典咖啡,她那时已经怀孕了,看见陈启明站在门口,她很高兴的样子,走出门来跟他聊了一会儿,陈启明问她是儿子还是女儿,孙玉梅说是女儿,五个月后出生,然后轻轻拍了一下肚子,笑得十分甜蜜,陈启明提着给黄芸芸买的营养品,静静地看了她有一分钟,发现这个美丽女人已经开始老了,脸上有一层细细密密的皱纹。
那天黄芸芸打扮得很整齐,穿了一条浅紫色的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擦了一点粉,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当然,也没有谁会仔细看她。吃完饭后,陈启明坐在那里看《深圳商报》的财经新闻,黄芸芸洗了碗,打扫了房间,走出来跟他商量,说天气这么好,我们带儿子去出玩一次好不好?陈启明把报纸翻得哗哗作响,头也不抬地说你带他去吧,我还有事。黄芸芸一下子低下了头,勉勉强强地笑了一下,帮他添了一杯茶,拉着儿子的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那天是她结婚五周年,一个重要的日子。
陈启明其实并没有什么事,看完报纸后,他开车到大户室转了一圈,市道不好,股市里人影稀落,呆着也没什么意思,就走出来在马路上闲逛。天气确实很好,路边的草坪上坐满了人,几个孩子像小狗一样奔跑嘻闹,他看着发了一会呆,想起了儿子胖乎乎的小脸,他现在也在撒欢儿吧,陈启明想,这小东西已经成了自己生活全部的意义了。又转了一会儿,感觉有点困了,在一家快餐店随便吃了点东西,刚想回家睡午觉,就接到了那个电话。
黄芸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住声地说儿子,儿子,陈启明听得不耐烦,说儿子怎么了,你倒是说啊。黄芸芸又哭了一阵,说儿子不见了,儿子不见了,呜呜呜……那天的事十分蹊跷,黄芸芸带儿子去爬莲花山,刚走几步,黄振宗就说肚子疼,黄芸芸赶紧抱着他去医院,专家门诊前等了很多人,黄芸芸坐在那里干着急,这时一个白白净净的女人走过来,问了问黄振宗的症状,然后从包里拿出几张卡片,说她们是什么幼儿保育协会,让黄芸芸有事给她打电话,黄芸芸接过卡片,翻来覆去地看,看得头晕眼花,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黄芸芸遇上的是个“拍花的”。深海花园的保安刘小林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情形:那女人抱着黄振宗站在门口,黄芸芸回家拿了厚厚的一摞钱给她,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那女人收了钱,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黄芸芸就又摘下了手上的戒指,刘小林说他开始以为是黄家的亲戚,直到黄振宗被抱走了,黄芸芸还在那儿神不守舍地转悠,才意识到是出事了,急忙把她拉进保安室,给她洗了脸、漱了口,黄芸芸这才醒过来。
陈启明气疯了,先报警,然后打电话给肖然,肖然那时正在睡午觉,听见陈启明声音都变了,说我儿子被人拐了,你问问强哥,是不是道上人干的,如果是,要多少钱我都给他!电话打完了,他把手机哐地扔到地上,走过去将流泪不止的黄芸芸一把拽了起来,两眼血一般红,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咬牙切齿地骂道:“猪!你他妈的就是只猪!”接下来的一昼夜陈启明一直没合过眼,黄村长叫了三十几个人,开了九辆车,到各个车站去堵那个女人,陈启明四下乱跑,嘴里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两个大水泡,钻心地疼。从火车站到派出所,从派出所到肖然家,忙得水都顾不上喝一口,一直折腾到天亮,陈启明浑身发软,腿肚子直抽筋,额头阵阵冒冷汗。黄村长看着担心,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一定要把心放宽,千万不能急出病来。然后安慰他,说你和芸芸都没干过坏事,不应该报应在他身上。陈启明一下子坐到了地上,想起他对孙玉梅说的那句话:为了你,我情愿抛弃一切。心中一阵冰凉,头发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他几乎是被人扛回家的,进门后坐了半天,渐渐恢复了生气,黄芸芸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一句说都不说,陈启明憋了一肚子气,还想动手,手都抬起来了,看见她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泡,心一下子软了下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走进书房,把门摔得山响。黄芸芸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不哭不笑,双眼黯淡无光,除了偶尔眨动的眼皮,就像一具风干了的僵尸。
陈启明只睡了两个多小时,梦里看见儿子像只小狗一样来回乱蹿,他心中一阵狂喜,伸手去抱他,这时忽然意识到是在做梦,一下子睁开双眼,看着空荡荡毫无生气的屋子,心中像有万蚁爬过。黄芸芸还是老样子坐着,表情姿势一点都没变,陈启明隐隐约约感觉到有点不对,叫了她一声,没有回应,上去摇了两下,黄芸芸应声而倒,陈启明傻了,到厨房接了一碗凉水,哗地全泼到她脸上,这下黄芸芸醒了,她咳嗽一声,慢慢地站了起来,两只眼睛像死鱼一样毫无光泽,陈启明刚想安慰两句,只见黄芸芸乍着两手走了过来,桌子就在身前,她像没看见一样,哐地撞了上去,桌上的茶壶晃了两晃,啪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陈启明急忙跑过去,看见她仰面朝天躺在那里,脸色雪白,头发披散,嘴里温柔地叫着:“宝宝,宝宝……”陈启明心如刀绞,扑通坐到地上,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感觉一丝温热的血正慢慢地流向自己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