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陈启明的婚后生活总体而言还是幸福的。黄芸芸除了丑点、身上有点异味,基本上没有其他的毛病了。这是个沉默的女人,爱和恨、欢喜和愁闷,她都用沉默来表达。广东女人大概是世界上最适合作老婆的,黄芸芸沉默着做好一日三餐,沉默着打扫卫生,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沉默着帮陈启明洗衣服、洗袜子、熨烫板整,最后,沉默着怀了孕。

陈启明到现在也不知道黄家究竟有多少钱。刚结婚不久,他跟老丈人黄仁发提起,说想

买辆车开。本来以为一定会被拒绝,因为黄仁发自己从来不开车,进进出出都是坐的士。没想到话一出口,老黄就很爽快地答应了,说行啊,20万以下,你看中哪款车就去买吧。说得陈启明心里忽悠一下子,想自己父母干了一辈子,全部家产加起来也不够20万,没想到老丈人随便一伸手就有这么多。在汽车展场转了半天,最后花13万多买了一辆红色的天津夏利,这辆车一直开到1998年。还是黄芸芸吃饭时提起,说那辆夏利太旧了,你要不换一辆吧。那时候陈启明自己炒股赚了些钱,黄芸芸又补贴了几万,于是就买了辆黑色的广州本田。

钱是个好东西。有钱人陈启明心态越来越平和,神态安详、步履如水。想起当年,他经常会感到难为情,那个见什么都想咬一口的愤怒青年真是自己么?多可笑啊。至于那年夏天的午夜游行,他也认为是个玩笑,是啊,热情澎湃,但除了热情还有什么呢?事情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为这事肖然还跟他吵了一架,理想主义者肖然坚持说那是他一生中最伟大的壮举,“想想吧,那个晚上,多少人?多少呼声?多少眼睛充血?多少心灵激荡?”

陈启明一辈子只当过一次领袖,就是在肖然说的那个闷热的夏夜,范越被打后,他们贴了大字报,到校长办公室投诉,保卫处调查了半天,轻描淡写地处理了一下打人保安,转过脸来就不一样了,说他们煽动对立情绪,要全部给处分。陈启明快气疯了,当时就跟肖然发狠:“煽动就煽动,我们搞他一个彻底的!他妈的,与其坐而待毙,不如揭竿而起!”几个人点头称是,回宿舍后就写鸡毛信,然后分头联系各系主席、各班班长,约定在第二天下午集体游行,鸡毛信中有一句堪称经典:粉身碎骨何惧哉,但愿正义在人间!没想到事机不密,当天就有人到保卫处去告发,校长知道后,连夜下了死命令: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把事态消灭于萌芽之中!所有老师都出动了,挨门挨户地做学生的思想工作,系主任还专程到他们宿舍来站岗,苦口婆心地数落了四个小时,一直到熄灯后才离开。那可真是郁闷的一夜,处分肯定是跑不了的,不开除就万幸了,人人心里都忐忑不安。肖然叹了口气说,唉,感觉像是大病一场。邓辉闭着眼靠在床沿上,脑袋一顿一顿地发表评论,从学校的管理体制一直评论到民族气运,说这个国家没希望了,没有民主,没有正义,黑暗统治了一切。发完牢骚之后,有人开始数落起范越来,说他不该惹事,让这么多人跟着他受连累,范越尽管委屈,也只能低着头接受批评。那时候,谁都没注意到陈启明。有人吹熄了蜡烛准备睡觉,有人在翻找书和笔记本,打算第二天好好上课。当各种声音渐渐安静,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大喊:“下来!”

正是陈启明。矮小的陈启明一身白衣,站在满天星斗之下,站在肖然们惊诧的目光中,大喝一声:“下来!”

这一声喊,喊开了所有的窗户。肖然第一个冲下楼去,站在陈启明旁边,随着他高喊:“下来!都下来!”很快地,邓辉下来了,高斌下来了,王志刚和刘雅静下来了,陈伟涛、牛丽、何大海下来了……,有人还有犹豫,有人已经作出决断,开始是几个人,后来是几十个、上百个人,最后所有人都冲下楼来。没有火把,那就举着蜡烛,蜡烛灭了,那就拆桌子、砸凳子,卷上床单和衣服,熊熊地点燃,高高地的举过头顶,陈启明高喊:“还我正义!让这里变成1874年的巴黎!”人群中有人回应:“砸烂巴士底!还我正义!”一瞬间无数根火把都举了起来,脚步声、呼喊声、哐啷哐啷砸桌子声响成一片,就像一锅煮沸了的水。

要不是陈启明拦着,说不定真就有人要去拆房子,眼看着申冤运动就要变成集体抢劫,陈启明急了,站在台上高喊:“还我正义!严惩打人凶手!”一下子就把革命队伍拉回了正途,人群跟着高喊:“还我正义!还我正义!!”喊了一会儿,陈启明觉得没什么新意,忽然开口高唱:“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这下可就不一样了,革命一下子有了形而上的意义,人群热血沸腾,跟着唱了起来:“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一边唱,一边大步向前,从南校门到北校门,从东校门到西校门,虽然队列不齐、虽然衣衫不整,但谁能阻挡这激情

的洪流?看把那几个保安吓的!陈启明一边走,一边高唱那句他老是记不清的歌词:“因特什么奈尔,就一定会实现!”然后转过身,声音嘶哑地对肖然说:“看见了吧,我们创造了一个奇迹!”

六年之后,准爸爸陈启明想起这些异常平静,他撇了撇嘴,问肖然:“你想过吗?我们除了在校园里疯了一回,还做了什么?这就叫作理想?理想就是那么疯一回?”肖然脸红脖子粗地还想反驳,他的有钱人朋友摆了摆手,说行啦,不说这个了,就算我们创造了奇迹,那也只是历史对不对?“还是恭喜我吧,我快有儿子啦。”

刚结婚时陈启明也很嫌恶黄芸芸的形象,一两个月都不碰她一下。特别是夏天,运动中的陈黄氏腋窝下散发出来的浓郁气息,让人嗅之欲呕,嗅之胸闷气短,嗅之万念俱灰,常常是工作才做了一半他就中途停止,阴着脸躺到一边,鼻孔里咻咻有声,像被冰雹打伤的骡子。黄芸芸知道自己有问题,这时就会悄悄地爬起来,到卫生间里去洗澡,一洗就是半个小时,在哗哗喷洒的水流中淌眼泪。一墙之隔的卧室里,她的名牌大学丈夫正在皱着眉头长吁短叹,吁完了叹完了,再急匆匆地做上一次手工活。黄芸芸不说话,但黄芸芸什么都知道。

陈启明做手工活的时候心中想的全是美女,欧美港台的女影星,国贸系的孙玉梅,有几次想的还是韩灵。孙玉梅是国贸系的资深美女,眼大得无边无际,身材玲珑浮凸,还有个全校闻名的臀部。从大一到大四,不知道有多少男生给她抄过笔记、打过开水,也不知道有多少男生曾为她武斗过。陈启明知道,自己武大郎的身材、黑旋风的脸跟人家不是一个档次的,所以也只能在她走过来时流流口水、过过眼瘾,没什么更大的企图。自从那夜当了领袖后,孙天鹅忽然对陈蛤蟆青眼有加,主动找他借书看,还专门跑到204来,说你其实挺勇敢的,说得宿舍里人人眼中冒火。陈启明也壮着胆子去约过她几次,据说国贸系的学生会主席还为此发了赏杀令:凡打脱陈某人牙齿一枚者,赏饭票若干,打破其头者,赏烤鸭一只、涮羊肉二斤。最后一次约会是在毕业前夜,在校门口的情缘咖啡屋里,孙玉梅说真热真热,说着就把外套脱了,拿在手里一摇一摇地扇风,后来陈启明终于明白那是一种邀请,但1991年的他还懵懂无知,只顾说现代派小说对中国文学的影响,说了半天,孙玉梅叹了一口气,说我对文学没什么兴趣,你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坐吧,我要回去收拾东西,我老乡明天一早要来接我。说完幽怨地望了他一眼,在清亮的月色中袅娜远去,只留下追悔莫及的陈某人。他当时柔肠百结,差点把嘴唇都咬出血,垂头丧气地倒在椅子上,听见喇叭里唱着: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嗯嗯嗯,已坠落……

一直到1996年,陈启明还只有过一个女人。他甚至认为自己对美女已经有了免疫力,再美的女人看一年,也不过是一只鼻子两只眼,碳水化合物而己,只要构造上不缺什么零部件就行了。再说黄芸芸也真是不错,自己吃不讲究穿不舍得,却给他买了一身名牌,连袜子都是英国的。人总不能样样都占全了,有车有房,有地位有尊严,夫复何求呢?女人嘛,不过是一味作料,加上它,饭香点,但终究不能把它当饭吃吧。

黄振宗就是这个时候怀上的。那时刘元正和程露如胶似漆,咬着铅笔在家里写万言书;韩灵似睡未睡地躺在床上,想起肖然来,有时笑,有时又忍不住地叹气;那时肖然正坐在火车上抽烟,窗外夜色苍茫,偶尔有灯光闪过,像不眠人的眼睛。在深海花园的豪宅里,黄芸芸洗完澡出来,往腋窝里涂了两大把香水,对着陈启明的后背平静地说:“来吧,给我个儿子,以后你干什么都随便你。”

黄芸芸初中没毕业,又不读书不看报,搁了几年,连字都不识几个了。她那天在家里打扫卫生,把书架里的书按高矮厚薄重新排了一遍,还在旁边放了一束白色的剑兰,看上去挺顺眼的,跟电视上那些有钱人家里差不多,黄芸芸自己都有点得意,心想陈启明看见一定高兴。那天深锦兴的价格跌了一毛二,金田盘整了几个月,价格一直在14块左右晃荡,离陈启明的买进价位还差两块多,看得他郁闷无比,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一看到黄芸芸弄乱了他的书,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想骂上一句,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甩一

甩地走到书架前,哗哗地把书全扒到地上,然后鼓着腮帮子在那儿生闷气。生完了气,开始按经史子集的顺序重新摆他的书,摆得当当作响,像打墙一样。黄芸芸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心下懊悔,凑过去想帮他布置,刚拿起两本书,陈启明就停下手,皱起眉头厌恶地瞪着她,瞪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一句话都没说,转过去继续哐当哐当地打墙。

黄芸芸一下子僵在了那里,想说点什么,嘴唇张了几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站了半天,她默默地把书放下,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到厨房里,头顶着厨柜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开始洗菜切菜,肉切片,藕切块,洋葱切成丝,什么都切完了,她用手擦了一下又小又丑的眼睛,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肖然的第二家公司还是做肥皂的,叫安尔雅日化公司,生产的香皂香得能拱翻鼻子,但一擦在身上就掉渣,一块120克的香皂用不上半个月就化为鸟有,“化为鸟有”是肖然评价刘元的话,刘元被程露帮着搬了一次家后,身上只剩几百块,只好厚着脸皮找陈启明借钱,陈启明跟肖然提起这事,肖然鄙夷地哼了一声,说就你钱多,愿意填他那个无底洞,他啊,活该饿死,他自己的钱呢?都喂了鸟了。

肖然到安尔雅不到二个月,这公司就已经快垮了,配方改良了几次,不是擦不出泡沫来就是臭哄哄的,仓库里堆了几百万的破肥皂,白送都没有几个人愿意要,眼看着手里的钱越来越少,老板陆锡明愁得几乎抓破了头盖骨,在办公室里团团乱转,还信誓旦旦地立下军令状:“谁要是能把这批货处理了,我他妈的立马提他当副总!”

副总一个月一万块,这在深圳不算是高薪,几年之后,肖然公司里一个普通经理都有这个数,他收购凯瑞达时搞了一个项目小组,连里面的打字员一个月都能拿到4000多。但在1995年,一万元的工资对肖然来说还是一块巨大的肥肉,人的理想往往也是与时俱进的,那时的肖然没想要当个大实业家,能找个好工作,多挣点工资就不错了,“要是一个月能赚一万块,”他对韩灵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走到街上,肯定看什么都便宜。”

他从肉牛公司走得很不愉快,牛侄儿一天比一天刻薄,先是停了他的所有工作,然后又不断地降工资、扣奖金,到1995年6月份,他每月只能拿到600多,比保安的工资都低。肖然忍气吞声地又干了两个月,一边四处投递简历,一边催要他前期的两笔回扣,宝安信达厂的卫老板还算讲信用,明知道肖然不管事了,还是给了他4000多块。钱到手后,肖然拿着辞职报告找牛侄儿假惺惺地客套了半天,说经理我知道你一直怀疑我吃回扣,现在我要走了,就跟你说句实话吧:“我到公司快四年了,没占过公司一分钱便宜!我敢用人格担保!”说到这里,肖采购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像风波亭上受刑的岳飞一样,委屈得眼圈发红:“我是穷,但我从来不拿不该拿的钱!”说得牛侄儿大窘,脸涨得像个茄子,刚要辩解两句,肖然已经拂袖跷靴而去,一撇一撇地走向电梯,头昂得几乎顶穿天花板,像一只啄翻对手凯旋而归的公鸡。

肖然到安尔雅应聘的职位是后勤部经理,又管采购又管生产,一个月2400元钱。在日化行业里混了这么久,他现在算是摸到了一点门道:不管产品质量怎么样,只要广告吹起来就能卖钱,正所谓酒好不如瓶好,瓶好不如吆喝得好。一瓶卖价40多元的护肤露,生产成本才两、三块钱;一瓶洗发水的生产成本一块多,摆在商场里就成了20元;老东家雅诗轻兰的减肥香皂零售价七块多,肖然计算得清清楚楚:全部材料工艺加起来也不到一元钱。只要产品对路,再在广告上下点工夫,卖狗屎都能赚大钱。

这几天肖然一直都在想军令状的事,想得吃饭咬舌头,走路撞门框,连做爱都三心二意的。有一天他在上面辗转起伏地忙活了半天,累得粗气直喘,韩灵慢慢也找到感觉了,正咿咿呀呀地叫唤,他突然停下来,像中风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她问:“你说这香皂要是能治阳萎,会不会好卖?”气得韩灵差点背过气去。肖然自己也明白,仓库里的那批货是不折不扣的垃圾,但垃圾也不是不能卖,日化行业向来都有卖垃圾的传统,前几年热极一时的“蒙妮坦换肤霜”就是一个例子,那是一个过气影星搞的垃圾产品,有极强的腐蚀作用,比较适合治脚气。这种能治脚气的化妆品最后找了胡慧中当代言人,胡慧中那时刚拍完《霸王花》,红得黑里透亮,至少是二亿中国男人的意淫对象。肖然一直都记得那个广告:胡慧中摸着自己白胖的脸嗲声嗲气地说:“蒙妮坦,旧貌换新颜。”似乎母猪擦了都能变成双眼皮儿。几乎是一夜之间,这垃圾就风靡了大江南北,不到一年时间,至少从大陆市场刮走了一个亿的利润,虽然后来被罚了600多万,但钱毕竟赚到手了。这就是成功啊,肖然想,与钱相比,良心算个什么东西呢?这年头,钱才是最大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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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慕容雪村

吃完晚饭后肖然坐在椅子上看电视,抽着烟,皱着眉头,手里按着摇控器,心里比较着壮阳香皂和丰乳香皂的优劣。韩灵在厨房里忙活完了,披着浴巾到卫生间冲凉,一边涂香皂一边哼哼:“红茶馆……作你一半,作你生命另一半……”,她唱的是咬牙切齿的粤语版,“揍你一半,揍你另一半”,听起来像是女皇军在恐吓抗日将领。

上次因为钟德富和他的2000港币,肖然差点把电视都砸了,老钟如果不是走得快,说不

定就要血溅当场、身首异处。关上门之后,醋火攻心的肖某就像一头炸了毛的狮子,在屋子里又蹿又跳,唾沫四溅地发表演讲,每句话都跟刀子似的,捅得韩灵体无完肤。不管她怎么辩解,肖然都一口咬定韩灵这“贱货”被那厮“干过了”,说到恨处,此人兽性大发,一把撕破了韩灵的裙子,非要检查检查钟德富的作案现场,韩灵又气又急,又羞又慌,一边挣扎一边抱怨,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呀,肖然撕扯了几把没能得手,心中像炸了一样,突然扬起手,啪地扇了韩灵一记重重的耳光,鼻歪眼斜地骂道:“你他妈的给我滚,现在就滚!”

韩灵一下子傻在了那里。脸上发热,身上发冷,心头冰凉,她直盯盯地看着肖然,像完全不认识他一样。肖然行凶之后怒气未息,脸上的肌肉突突直跳,凶恶地瞪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气喘吁吁的女人,只见韩灵眼里泪水慢慢涌上来,突然小嘴一扁,哇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撕脱自己的衣服,脱到一丝不挂时,她砰地倒在床上,泣不成声地对肖然说,你看吧,你看吧,“我下面还流血呢!”

那天韩灵至少流了一海碗眼泪,哭得痰气上涌,几次都差点昏死过去,肖然知道自己犯了左倾冒进主义错误,想赔礼道歉,又拉不下脸来,只是心急火燎地搓着手干站着,直到韩灵打着嗝摇摇晃晃地去收拾行李,他才真正急了,一步冲到衣柜门前,两手左右开弓,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然后肿胀着脸说,是我混账,我误会了你,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吧。

韩灵一头扎进他怀里,放声大哭,说你真狠心,你打我,呜呜呜,还让我滚,“你让我去哪里?我身上只有几十块钱。”说得肖然心中酸痛,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浑身上下一齐哆嗦,听见怀里的韩灵继续哭诉:“你不该怀疑我!呜呜呜,……我心里只有你!”

我心里只有你。

肖然死后,韩灵偷偷地回了一次深圳。从火车站出来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她微笑着上了去蛇口的小巴,身上没有零钱,她往投币箱里投了一张20元的纸币,然后坐在门口,上来一个人她就微笑着提醒一次:“请把钱给我,谢谢。”上了滨海大道后,车有些颠簸,她起身给旁边一个老太太让座,说阿姨你来坐,老太太感激地拍拍她的手臂,抬起头来想跟她说句什么,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路边的灯光断断续续地照进来,每个人脸上都浮着一层隐约的雾气,老太太揉了揉眼睛,看见韩灵正面朝窗外微笑,眼里似乎有泪光闪动。

韩灵在深圳呆了三天,从粤海工业村慢慢地走到半岛花园再走回来,一直在微笑。四海那家小书店还开着,老板看到她,微微地愣了一下,然后跟她打招呼:“好久不见啊!”韩灵微笑着点了点头,左臂下意识地外伸,再慢慢缩回,就像依然挽着多年前那只温暖的臂膀。

最后一天韩灵去了西丽湖,在墓碑前坐了几个小时,一直在微笑。夜幕降临时,韩灵轻轻地摸了摸照片上肖然的脸,说亲爱的,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话刚说完,泪水一下子涌满双眼,她背转身,使劲地眨着眼睛,过了半天才转回头来,满脸微笑,对着石碑轻轻地说:“我现在全身上下都脏了,但我心里还是只有你。”

广东电视台在重播一台香港文艺晚会,伊能静正伸着脖子笑嘻嘻地唱《悲伤朱丽叶》,深圳台有个娘娘腔正在耍贫嘴,中央一台在播洁尔阴的广告,“难言之隐,一洗了之”,中央二台是一个谈话节目,两个獐头鼠目的学者正教育全国人民要尊重社会公德,肖然看得不耐烦,把遥控器丢在桌上,拿起茶杯想去倒水。刚站起身,脑袋里灵光一闪,一个念头飞快地涌上心来,手里的茶杯再也拿捏不稳,啪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韩灵在卫生间听着声音不对,隔着门大声问:“怎么了?”话音未落,肖然砰地撞开门冲了进来,站在哗哗喷洒的喷头下,双手摇晃着韩灵的肩膀,浑身透湿地对她说:“有了!我想到了!”

那是1995年10月24日,第二天,肖然注册了“伊能净洁身香皂”这个牌子,两年之后,他就成了千万富翁。

这不是菲茨杰拉德笔下的神话,这就是深圳的历史。2003年春节,陈启明开车带我去西丽湖墓园,在一尘不染的汉白玉墓碑上,肖然似笑非笑地看着平静的水面,两只瞳孔微微收缩,似乎正在害怕着什么。陈启明拍拍我的肩膀,说他这一生啊,然后叹了口气,没再继续

说下去。这时候肖然已经死了半年,他的公司已经解体,他名下的财产,一部分捐给了希望工程,另一部分还在打官司。

离开墓园的时候下了点小雨,从车窗里往外看,墓碑上的一张张脸模糊而遥远,就像岁月流转时那些深深的暗影,遮住了所有悲欢。而那些死者,他们的一生,也许只是一句来不及说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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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慕容雪村

韩灵是在性骚扰中长大的。她发育得比较早,十四五岁时胸前就颇有规模,公车上经常会遭遇有预谋的顶擦和抠摸,东北治安比较乱,流氓们猥亵起妇女来也是肆无忌惮,有一次韩灵去电影,散场时被两个家伙挟持了一路,人很多,她既不能叫又不能喊,只好听任那两只肮脏的手在自己腿上、胸前乱摸乱捏,心里又愤怒又屈辱,刚出电影院大门,两行清泪就从小脸蛋上滚滚而下。

这种事永远无法对妈妈说,否则不仅得不到抚慰,赶上严打还可能挨一顿鸡毛掸子。韩灵的老娘脾气暴躁,也不大讲理,在她的概念里,骚扰从来都是招来的,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你不卖弄风骚,人家就会平白无故地碰你?”这样韩灵一下子就从受害人变成了犯罪同谋,面对老娘法官连枪夹棒的审判,韩犯灵无言以对,只好溜回自己的小屋长吁短叹,珠泪暗垂,怎一个哭字了得。

这大概是她性冷淡的主要原因。跟肖然同居了两年多,她从来没在床上快乐过,第一夜很刺激、很兴奋,也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疼,但就是不舒服。打胎之后,她有一段时间极其干涩,肖然每一次闯入对她而言都像是受刑,疼得眉头紧皱,五官扭曲,行刑人肖某分不清那是快乐还是痛苦,有时还要雪上加霜地问上一句:“好不好?”韩灵咬着牙点头,心中不知是悲是喜。

生活大概也是这样吧,有时候高兴,有时候难过,但更多的时候不自由、不舒服,甚至疼痛难忍。肖然抚摸着韩灵问,你怎么总闭着眼?韩灵笑笑想:闭着眼,疼得就会轻点儿。

韩灵刚到深圳时,肖然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小棉袄”,小棉袄,走,散步去,小棉袄,过来抱抱。不管韩灵当时在做什么,只要听见这三字咒语,立马就会停下手,顺从地挽起他的手臂,或者像只小猫一样拱进他怀里,头伏在他肩上,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像少女一样羞涩。我是你的贴心小棉袄,她在心里喃喃自语。

小棉袄,过来抱抱。韩灵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最后一次说这话是什么时候?感觉像是已经隔了一个世纪。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外号不再被提起,生活变得无言以对?又从什么时候起,睡前没了拥抱,醒来没了亲吻,一切都变得那么平淡无味?

肖然出差了,肖然回来了,肖然辞职了,肖然赚钱了。韩灵还是像往常一样生活,上班下班,买菜做饭,猪肉六块五一斤,油麦菜两元钱一把,房租900元一个月。刘元定期打电话来,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免得他东想西想。钟德富有时候开车送她,谈谈天气,谈谈工作,加工资当然是好事,不过肩膀上那只咸猪手也不大好对付,她扭动一下身体,让那只手滑开,然后笑着问,钟总,您儿子该上大学了吧?有一次在地王大厦门口,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子面红耳赤地走过来,说嗨,我注意你很久了,交个朋友好吗?那一刻,韩灵感觉自己的心轻轻地跳了一下,眼前这个脸蛋红红的小家伙,多像几年前的肖然啊。

肖然出差40多天了。他现在是伊能净洁身香皂的品牌总经理,“洁身自好,一炎不发——伊能净洁身香皂”。想出这个创意的那天,此人兴奋得像一只热水里的蛤蟆,又蹦又跳,又说又唱。韩灵你坐好,听我说:伊能净洁身香皂,富含多种生物酶,能有效除菌,迅速杀灭侵入皮肤表层的各种微生物,好不好?韩灵啪啪鼓掌,过了一会儿,肖然摇摇头把自己否定了,“伊能净洁身香皂,温和除菌,杀灭病毒,保您一身轻松”,韩灵说杀灭病毒太狠了,听着让人害怕,还不如说能防止发炎什么的呢,肖然一下子静了下来,站了有大约一分钟,他腾地跳过来,在韩灵后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韩灵刚喝了一口水,立刻大声咳嗽起来,听见肖然一连声地在耳边嚷嚷:“就是它了!洁身自好,一炎不发,伊能净洁身香皂!”

“伊能净”的商标是蓝白相间的颜色,一只鸽子沐浴在泉水中。商标持有人是深圳天迪实业公司,法定代表人黄仁发。肖然1995年注册的时候花了1000多元,1999年天迪公司把这个商标转让给肖然,他给了陈启明200万。陈启明拿着支票很不好意思,说这个不大好吧,我怎么能赚你的钱。那是在彭年酒店的旋转餐厅,肖然和陈启明相对而坐,在繁华的深圳夜空缓缓地盘旋而过,窗外的灯火忽明忽暗地照在身上,每个人眼里都像飘浮着一层濛濛的雾气。肖然喝了一口咖啡,慢悠悠地说这钱是你应该得的,“这个商标现在值两个亿,但当年如果不是你帮我,我就注册不下来。”

这是实话,1995年时不允许个人注册商标,要一直等到2001年,《商标法》才在这方面有所调整。1995年的陈启明也没想到,他帮的这个忙会有如此大的价值,那时他有点看不起肖然,瞎折腾什么呀,他想,你注册个破商标就能发财了?你随便挖两锹就能抠出金子来?人呐,还是得务实才行。1995年的肖然心中也很没底,那天早上他和韩灵分头行动,韩灵去工商局排队核名、拿表格,肖然去找陈启明拿执照和印章,临分手的时候韩灵问:“万一将来陈启明起了坏心,怎么办?”肖然想了一下,叹口气,说那也只有认命了。

肖然出差后,韩灵身体一直不大好,先是淋了点小雨,感冒发烧,走路没力气,吃饭没胃口,头上像带了个箍。请了两天假,在家里哼哼唧唧地养病。那时韩灵已经当上了老钟的秘书,专门负责安排他的起居饮食。1996年是个好年头,市场繁荣,百业兴旺,老钟倒卖钢铁、倒卖原料、倒卖服装,除了人口和军火,没有他不敢倒的东西,每天哗哗地往口袋里搂钱,公爵王有点旧了,索性给了二奶,花几十万港币买一辆奔驰560,每天在深圳大街上风驰电掣,很有点德高望重的意思。

自从上次见识了肖然的万丈怒火,老帅哥钟德富收敛了一段时间。生意人和气生财,再大的老板砍上几菜刀,也是一堆烂肉,所以他告诫自己一定要谨慎,多交朋友,少结冤家,不能因为小脑袋掉了大脑袋。再说老钟身边从来也不缺女人,韩灵的前任,那个叫任丽丽的湖南女孩,就曾经是他明铺暗盖的情人,此情人毕业于南开大学英语系,高大丰满,武功超群,就是有点过于功利,自从在办公室被老钟解开裤带后,就不断地跟他要这要那,老钟送宝姿时装、送古芝皮包、送倩碧口红、送名贵腕表,1995年摩托罗拉大哥大卖一万两千多,老钟一下买了好几个,送亲戚送朋友,还专门给任丽丽留了一个,但还是满足不了她,每次一碰她的裤带,任丽丽就建议给她买一套房子。那房子老钟亲去视察过,背山面海,价值九十几万,他盘算了又盘算,觉得这买卖没赚头,同时也渐渐腻歪了任丽丽的肉身,于是就奋然炒了她的鱿鱼。

韩灵最重要的一项职责就是陪老钟出去应酬,几个月里,她见过脑满肠肥的政府官员,见过身家亿万的大老板,喝过三千多一瓶的酒,吃过一千多一樽的极品官燕,韩灵酒量不错,还非常细心,要带什么文件,点什么菜、喝什么酒,只要交代一次,她就会办得妥妥贴贴,所以渐渐成了老钟在交际场上的护身符,一刻都离不开。

那天要接待的是广州一家国营房地产公司的老总,老钟仓库里积压了一批劣质建材,正打算处理给他们。在大陆市场历练了几年,钟德富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商业理念:买东西要便宜,一定要找私企,私企成本低;卖东西要赚钱,一定要找国企,国企缺心眼儿。跟国企作生意只有一个规则,就是把人搞掂。搞掂了人,什么都好说,货差点、烂点,没问题;交货时间晚两天,没问题;结算时多报上点运费、保险费,还是没问题。而且几乎没有不能搞掂的人:大多数人都爱钱,可以用钱将之击倒;不爱钱的,给他送女人;又不爱钱又不好色的,可以安排他的子女去国外读书。既不爱钱又不好色、又没有子女的国企领导,钟德富从来都没遇见过。

今天要接待的这位老总既爱钱又好色,钟德富准备了一个八万元的红包,又联系了一位在深圳跳舞的俄罗斯小姐,这位国际友人消费一夜的价格是6000人民币,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就打韩灵的拷机,问她身体好点没有,能不能参加晚上的腐蚀工作。

韩灵在家里歇了两天,正感觉有点恐慌。深圳是一个残酷的、没有余地的城市,对普通打工仔而言,生病是一件太奢侈的事,一天不上班就意味着一天没有饭吃。还有一个原因是大姨妈迟迟没来,自从上次打胎之后,她的月经就一直不准,但误差从来没超过10天。这些日子韩灵总戴着卫生巾,每过几个小时翻看一下,但卫生巾却始终都像广告中说的那样雪白舒爽。拷机响起时,韩灵正坐在马桶上忧郁地摸着自己的肚子,心里惨叫,完了完了。

那时肖然正在武汉的汉正街市场,他和日化行业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威远签了一份经销合同,第一笔订单就是100万。肖然强忍着心中的狂笑,把样品、宣传单页、合同一样样收了起来,表情十分严肃,说王总,谢谢你的支持,晚上你选地方,我请你好好喝一杯。根据他和安尔雅的协议,伊能净品牌的每一笔销售,他都可以提成20%,20万啊,肖然在心里想,我他妈的终于,终于成功了。

肖然这次走了十几个城市,先到广州,在兴发广场转了两天,也没能找到一个客户。经销商一开口就问他能给多少铺底货,能上多少钱的广告,问得他黯然低头。给铺底货物是日化行业的通用规则,就是厂家先供一批货,经销商把这批货出手后再进下一批,相当于是一笔无息贷款,玩的都是厂家的钱,这与安尔雅的国情严重不符。公司家底他是知道的,不仅没钱上广告,恐怕现在连工资都不一定发得出来。陆锡明说得好:你要能把钱骗回来,咱们就发财,否则,“大家一起死吧。”离开广州后,他又到了南京、上海和义乌,浙江义乌有个巨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肉牛公司的香皂在这里一年能卖几百万,肖然费尽心思,只拿到十万元的订单,赚的两万元也就刚够差旅费。

跟王威远吃完饭出来,肖然沿着大街慢慢地往回走,越走心里越高兴,20万啊,装在皮包里,那就是满满一包,糊在墙上,可以糊满一间屋子。王威远说如果广告能跟上,光武汉一个市场,他一年就能卖一千万,那样全国至少可以卖一个亿,天啊,我就这么成了千万富翁!肖然忍不住大喊了一嗓子,路上行人纷纷侧目。路边有一个公用电话摊,他几步走过去,拨通了韩灵的拷台,对接线小姐说请拷27978,让她速回电话。

韩灵的拷机是他给买的,1700块,第一代摩托罗拉汉显传呼机,别在腰上像挎着台电视机,走夜路可以拿着防身。肖然把拷机递到韩灵手中时说:“你要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不管跟谁在一起,都要及时回我电话。”

拷机响了几次,都被震耳的乐声掩盖了。老钟搂着韩灵在舞池里慢慢挪动,旁边风骚美艳的俄罗斯小姐不时发出咯咯的浪笑,广州来的张总紧紧地箍着她,恨不能隔着多层衣服把她刺穿,还不时回头跟老钟发表感想:“白种人,皮肤真他妈糙,劲儿真他妈大。”韩灵扭头看了一下那个力大无比的白种猛将,包房幽暗的灯光下,她淡蓝色的眼珠闪着冷冷的光,她是普希金和高尔基的同乡吗?

把张总和国际友人送上楼,韩灵觉得自己的头也有点昏,她那天喝了十几杯,胃里火烧火燎的,像装满了烂草和粪便的沼气池。老钟喝得也不少,醉醺醺地把领口松开,腆着肚子坐回沙发上,说小韩咱俩合唱一首,韩灵看了看表,都快十二点了,心下就有点不大愿意。不过老钟既然开了尊口,也不好驳回,就说钟总您点吧,唱完这首歌我就去买单。

韩灵大二那年参加了一次歌咏比赛,比赛取前十名,她正好是第十一名,落选的天王巨星。名次公布后,韩巨星十分沮丧,拉着肖然的手在校外小路上慢慢踱步,心情像是一首走调了的月光小夜曲。走到一棵法国梧桐树下,肖然拥她入怀,贴着耳朵说别难过了,那些评委都是猪脑袋,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好的。说得韩灵心情豁然开朗,抓着他的手,在清亮的月亮地里一甩一甩地大步前行,一边走一边唱:真情像梅花开过,层层冰雪不能淹没,总有云开日出时候,看见春天走向你我……

“爱似秋枫叶,无力再灿烂再燃,爱似秋枫叶,凝聚了美丽却苦短……”老钟突然一把将她搂过来,右手粗鲁地在她胸前搓摸,麦克风当地掉到地上,跳了几下,从她脚边慢慢滚过。韩灵奋力挣扎,说钟总别这样别这样,越说老钟将她搂得越紧,一条腿从她两腿之间生硬地挤进来,顶得她小腹酸痛,双脚离地。挣扎了几下挣不脱,韩灵急了,大喝一声:“我不!”趁老钟微一分神,她腾地跳出圈外,推开门就向外走,下楼梯时不小心撞了一下,疼得她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在侍应生和坐台小姐们诧异的目光中,韩灵一边流泪一边在心里喊:“肖然,你在哪里,在哪里。”

深夜的武汉街头,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正踽踽独行。路边有个空可乐罐,他上去踢了一脚,可乐罐当地飞了起来,在灯火阑珊的长街上跳了几下,无声无息地滚进路边的臭水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