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我们都是害虫

快到年关了,我们考过试就放假了,学校一下子空荡开来。可在外做生意的人迟迟还没回来,他们好像穷怕了,一窝蜂往外奔,多数集结在河南洛阳、安阳及邯郸一带。前面我就说过,隔壁的二叔也带着二婶子出去了,听说他们在安阳落脚,他们的房东还是我干爸干妈呢。爸爸以前在那里做生意,但生意一直不景气,于是把摊位让给了二叔。他们夫妻俩刚去的那天夜里因为没个住处,爸爸特地把房间和床位让给了他们,自个儿铺张席子睡在地面,夜里出去小便时突然晕倒了,门牙磕掉两颗。为此,妈妈在背后老是埋怨爸爸干嘛这么好心,后来又埋怨二叔没心没肺,总之一句话:没人情味。其实,现在想来倒也没什么。

眼下,天气越来越冷了,河面上早结了厚厚一层冰,我们天天往上面扔冰块和石头。可迟迟没有下雪,我们都有点等不及了。我们家的茅草屋像是要塌了似的,那两扇百叶窗全用旧报纸糊上,风一吹便呼啦啦地响。爸爸说再挨一个冬天吧,咱们明年春天就可以盖新房子了。爸爸说这话的时候我们都喜形于色,惟独奶奶老是用那双感伤的眼光打量这座旧茅房,好像这座旧房子还有什么价值似的。要知道,每逢下雨天,问题就来了。这个破房子滴滴答答地漏雨,地面上往往摆满大大小小的瓦罐来接雨。毕竟是已居住多年的茅草房,上面的茅草已经腐烂,到处散发霉烂的气息。尽管隔几年就要换一茬茅草,但这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修小补,今天这儿漏明天就在这儿补一块,明天那儿漏就再在那儿补上一块,到头来根本无济于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在恐惧中度过的,在熄灭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之后,我还睁着眼睛睡不着觉,生怕这座旧房子会在风吹雨打下轰然倒塌。有一次,那只该死的猫一声不吭地从地面一跃而起,落在我床头,可能距我的目光太近,也可能是我在恐惧中突然产生了幻觉,我发现趴在我床头的是一面巨大的黑影,很像是红眼睛绿鼻子的怪物(奶奶在我不听话的时候老拿这种怪物来吓唬我,说这种怪物专抓那些不听话的小孩子吃),我顿时被吓得嚎啕大哭。待爸爸妈妈慌慌忙忙赶过来,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我还心有余悸。

说来也怪,爷爷每年都要带些东西去看望叔叔家西面的那个哑巴老头,可他跟我们非亲非故啊。他实际上并不哑,只是我们很少听他说过什么话。这不,爷爷带了些糖果及营养品就往外走。我不知道那哑巴老头是不是有病,从来不沾烟酒。所以爷爷逢年过节去看他决不带烟酒。按理说,像爷爷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要说不吸烟喝酒似乎说给谁听谁都不信。可多数人就这么怪,看别的人端着酒杯夹着烟卷,自己要是不喝上几盅吸上几口,怎么说都有点过意不去。

哑巴老头膝下无儿无女,常年只身一人住在一间破旧的茅草房里,整日形单影只孤苦伶仃,而且他老是深居简出。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穿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可他见到我们这些小孩子却是异常欢喜,我们以为他在发神经,他每次想亲近我们,我们都遇了鬼似的四下逃窜。他呆在那儿形同泥塑,眼睛里有种无以言说的凄苦和落寞。他看我们时我老想起橘子、香蕉和苹果啊什么的,我平时见到这些好吃的东西总眼巴巴的,那样子比干什么都专注认真。我注意到那哑巴老头在照看他家门口的那片花花草草时也是这么个眼神。不过,有一次例外,他不知从哪弄来那么多毛毛虫的蛹,就是在夏天的白杨树上到处都有这些蛰人的玩意。可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他笑着说拿着吧拿着,把这些鸟蛋带回去孵吧!我跟取儿信以为真,傻乎乎地把这些鸟蛋捧回了家。回到家没多会,两只手就肿得老高,疼痛难忍。我蹲在地上哇哇大哭,取儿在东隔壁的院子里嚎啕大哭。我们俩的哭声一呼一应,听起来撕心裂肺。奶奶吓得手忙脚乱,不停地往我掌心抹大蒜汁,还骗我说别哭了,别哭,待会儿就好了。被他骗了一次之后,我们再不敢相信他。不过,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看了着实心酸。

我在外面玩了老半天才想起来今天要去学校领成绩报告单的事,于是啥也没多想,我撒腿就往学校跑。经过家门口时,我们家的死狗花花饿狼似的跑了上来,紧跟在我屁股后面。我想把它赶回家,但它硬是死皮赖脸地跟着我。害得它跟我经过别人家门口时闹得人家鸡飞狗跳。跑至半路,见李想孙洋他们已经回来了。待到学校我已累得够呛,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找到曹老师时她推着自行车正准备回家。我说曹曹老师,我、我是来领成绩报告单的。她说你早干嘛去了?我说我忘记了。她没好气地说李萍萍已帮你领回去了。

我正准备离开,宋棵已在不远处喊我,他说李渔,李渔你等一下,别走。他好像是拿着本小人书向我跑来。站在我身边摇头摆尾一声不吭的花花在这时一跃而起,狼一样扑向宋棵。宋棵吓得突然停下来,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我随即大喊了一声:花花!你给我回来!我这样疾言厉色地喊花花,其实就跟爸爸平时疾言厉色地喊我差不多。花花的反应很及时,突然停下来,伸出舌头哈着热气,毛茸茸的尾巴在宋棵面前摇来摇去。这时,宋棵哇地一声哭了,我忙过去劝他。我说没事的,别哭了别哭了,看它不是不咬你了。花花很听话的,真的。他还是哭了好一会儿,吓得胡老师他们一家人还以为宋棵发生了什么不测,纷纷跑出来看个究竟。

花花趴在宋棵身上,用柔软的舌头不停地舔他的脸,好像是在向他道歉,显得很亲热。宋棵终于被它亲热得破涕为笑。胡老师见没什么事,朝我们笑笑又回去了。我也幸福地笑笑,心像罐装的蜜,拆开来,在身体里传递。宋棵蹲在地上和花花一起玩耍,他一会儿把手伸到花花的嘴里让它吮吸自己的手指头,一会儿抱着花花的头像对小情人似的在一起亲吻,再不就轻轻地抚摸花花光滑的皮肤,我则蹲在地上把这本名叫《大拇指》的小人书铺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