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上司的过分关怀-爱是一只不祥的鸟

离家远和住单身宿舍的同事,午餐都在单位食堂吃。

无论官多大,只要没有酒场,都要拿着饭盆到食堂排队买饭。

单位食堂的菜式比较多,主食种类也多。面条、饺子、包子、花卷,应有俱有。尤其是花卷,松软嫩白,冒着腾腾热气,热气中夹带着葱花和肉沫的清香,咸淡可口,非常好吃。那几天,我每天中午都是花一块钱买两个花卷,然后带回办公室倒±热水吃下去。吃完了,就在电脑上乱写东西。

林宇端着饭盆推开我办公室的门时,我正大口大口地咬着花卷。他纳闷地问:“小萧,我观察你好几天了,你怎么从来不买菜?”

“有花卷就很不错了啊,有油有盐,里面夹着菜馅,还挺热的,很好吃了。一份菜要两块钱,太贵了。”我站起身,微笑着解释,不禁脸又发烧。

从上班一直到那时候,我一开口说话就羞涩、脸红,显得我没有脱离学生气,没见过世面,而且单纯、傻帽、土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非常讨厌自己这个毛病。

林宇也看出了我的窘迫,笑呵呵道:“不吃菜,就能把面食吃下去,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人。”

大机关的领导果然高高在上、不懂群众疾苦。我解释道:“相比以前,这已经很不错了。我在基层工作三年,一天生活费就一块钱:早晨不吃饭,每天中午买一块钱的大饼,分成两份,中午一份,晚上一份,就着大蒜或者干辣椒吃。”

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作恍然大悟状?:“怪不得你长得又黑又瘦。这两天,大家都惊讶地问我,从哪儿调来这么个小‘柴火妞’……哈哈……看来你来咱们单位,算是天天过年了啊!”

我脸更红:“没办法,我挣的钱不多,三百来块钱,又要买书、学习,这样一来,就没钱吃饱饭了。说到过年,有一年,也就是‘千僖年’到来的那年,我正好在单位值班,一整天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街上就俩小店都关门了——到晚上饿得实在难受,整个大院值班的一共四个人,我们四人撬开单位食堂的门,找出十来个鸡蛋和一块姜,一起炒了吃。食堂没有桌椅,平时都是打了饭回办公室吃。那天我们拿个脸盆倒扣了,把锅放脸盆底上,围蹲在锅周围吃姜片炒鸡蛋,总算是填饱了肚子……”

“姜片儿?”

“嗯,那以前我从来不吃姜。从那天才开始吃的。因为吃姜能发热,御寒……”

“困难都过去了,以后就好了,可以改善一下了,别像现在这样了。”

“习惯了。这样比以前已经强得太多了。”我笑,“你是处长,每天中午不也是两块钱解决一顿饭?”

“你不能和我比,我早晨和晚上吃得好。”

“这也了不起啊!”我不露声色地恭维林宇,“您是和我们县委书记一样大的官!他们进出专车,提包、掂水都有专人服务,每天鱼肉百姓……唉,不提他们了,我在基层可见得太多啦!到了省直才发现,还有一批像您这样的干部作风朴素、工作踏实、业务精纯、品德高尚……”

林宇对我这一招很受用,马上笑眯眯地客套:“小萧也别那么说那些县委书记们……不过他们确实一个比一个牛,一个比一个有钱。前两年,那个××市委书记被抓,我正好去那个市下属的一个县办事,县委书记把藏在柜子里的名烟、名酒都给我,求着让我带走,怕上级来查啊……”

“这没错儿!现在的县长、书记们,可真了不得啊。我工作的那个县,穷得叮当响,干部工资发不了,县委书记吃得大腹便便,还把女儿送到欧洲读贵族学校……”说到基层,无论是阳光面,还是阴暗面,我都比林宇了解的多,打开话匣子和他开聊。

中午吃饭,我的手机“滴答”几次,有几个短信进来。

林宇不动声色地说:“小萧,你的短信可真不少啊。”

我笑而未语。心想,那是我的爱人。

想到刚到单位报到,这一年的福利没有我的,而且工资关系要等到财政厅批准以后才能补发,听会计说最少要等半年,我只有六百块钱了,在省城要过半年的,于是问林宇:“如果……需要钱,可以先从单位财务上借支吗?”

“当然!”林宇的回答让我开心。

我打开电脑,在一个记账的软件中,一项项记录我的收支簿。

林宇盯看了一会儿,大笑:“你就这么三百多块钱,还用得着记账吗?”

“这对我,已?是巨款了。而且,今天我得有一大笔支出。”我说。

“什么?”

“买一床被子。”

“你不是有被子吗?”

“太厚了,想换薄的。”我淡淡地回答。

稍停顿了一会儿,林宇转变话题:“你对处里的工作有什么想法吗?”

我想了一下,说:“我刚来单位,对情况不是很了解。如果您问我对处里工作的想法,我就简单说几句,只代表个人意见,观点对或不对,您别介意,仅供参考吧。”

他鼓励我说下去。我很谨慎地说:“我看了一下有关文件,比如机构改革后我们处的工作定位和处室职能。

我讲了许多他双眼放火,鼓励我继续说下去:“很好很好!还有吗?”

“还有,就是,现在处内人员的分工不是很合理……结合每个人的兴趣特长,优化组合,既能提高个人工作绩效,也能提高处室行政效率……”

我把自己近日来的分析逐条讲给他听,他连连点头称是。最后他问:“有个大型的调研报告,你能写吗?”

“处里不是有高副处长,还有好几个同事吗,我对工作还不熟,刚来单位一星期,让我动手,怕同事们会有意见,这似乎不太妥当……”我婉绝,我可不想刚来这儿,就越权做其他同事分内的事。

“不,就这么定了。这次你来写。你工作劲头足。他们都皮了,而且,他们没有新思想,没有闯劲儿。我们单位过于沉闷死寂了,需要一股新空气。”

林宇是那种雷厉风行的干部,想到什么立即就干。当天下午就开处务会,调整分工,并且把我中午提到的建议,以他本人的名义全部在会上提出来,逐项征求大家意见,没有人表示反对。

我内心挺高兴的。刚到这个单位,也算是得到了领导的认可吧。

散会后,我刚要出林宇办公室,他使眼色示意我留下。

别人都走了,他开始询问一些我在县乡工作的情况,当我提及那边生活极度困难时,他唏嘘不已。

这时候,办公室转来一份竞赛试题,原来是全国本系统内的一个业务知识技能竞赛,别的处室没有人参加,今天就是截止日期了。林宇接过试题,瞥了一眼刚要扔掉,我拦下他,接过试题来,说我去做做看。

一个小时后,我把答完的试卷发传真给上级部门,并把底稿呈报给林宇。

“这上面的题稀奇古怪的,你怎么能答出来?”林宇好奇地问。

我笑道:“不稀奇,也不古怪。这些题其实都是一些基础的管理学和行政学试题。我在县里时看过许多这方面的书,所以回答起来不难。这个时代是知识经济时代,林处长以后有时间,也多学习吧。”

他有些不自然地笑道:“嗯,咱们单位这些年很少进新人,学风不太好。在你之前,我学历、能力都是最跟时代的,起码是全日制的大学毕业生。其它的同事,除了几个工农兵大学生,其他人多是高中毕业,后来从党校拿了大学或者研究生文凭。”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不必和别人比的。尤其是,当我们还想在工作上有所进步时。”

他脸上又露出惊诧:“小萧,你的思想确实很新,很进步。以后,你有时间多教教我吧。还有啊,你平时都读些什么书,买些什么书啊?以后买书就买两份,给我一份吧……”

他倒是很勤奋,并且容易接受新事物。遇上这样的领导倒也庆幸。我轻笑。

晚上,我把这些讲给郑风听,她在电话那端兴高采烈:“我老婆就是行!老婆你一定要做得更好,我会帮助你的……”

几天后,上级来了个电话,说我们单位答的竞赛试卷得到一等奖。

单位领导得知是我做的答卷,非常高兴,大张旗鼓地在机关思想政治学习会上表扬我一番。

林宇当时也很高兴,但会后他又心事满腹地嘱咐我:“小萧,你刚来单位。咱们单位这些年一直没有活力,如果不了解这些,一头只懂吃睡的肥猪到了咱们单位都能闷出病来。现在大家都安于现状,你要是表现得太强势了,怕别人会有意见。所以,你悠着点儿干吧。唉,我是想让你少受些风吹雨打。”

“嗯,我听您的,您说我怎么做好呢?”

“这段时间不要在任何报刊杂志上发表小说、散文了,也不要自作主张地参加什么什么竞赛。这对你不利。”

我忙点头称是,表示以后一定安分守己、勤勤奋奋地做本职工作。

“也不能太绝对了,”林宇又说,“你还年轻,又有头脑,进步的机会多。现在干部选拔制度不断改革,以后通过公开选拔考试竞争上岗的机会就多了,你要学会抓住机会啊!以后处里安排工作时,会在你的综合分析方面有所侧重,你在工作上或者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说话。一个处,就是一个家庭,大家要相互关心照顾。”

下班后正接郑风打来的电话,林宇推门进来,我忙挂断电话,笑着迎接他。

他盯着我的手机说:“手机接电话要花钱的。以后有事,打办公室就行啊。”

“私事,打办公室电话,不合适吧?”我脸红。

“有什么不合适的?”他宽慰我,“你在办公室住,用用办公室电话很正常啊。咱单位上有不少人,为打个电话,即使下班了也要专门从家里来办公室打。”

说完,他从随身带的提袋中拿出两个小盒子递给我:“这个里面是电蚊香,插上电源就能用;这一盒是蚊香片,每天换一片。”

我忙不迭地道谢。

他环视办公室,问?:“你晚上就睡这个长沙发?这么窄,躺得下吗?”

我说:“能啊,我瘦,侧着睡。而且侧着睡有助于减轻心脏负担。”

他没说什么就走了。

次日中午,趁大家都在午休,他骑自行车从家里驮来一个床板,哼哧哼哧地给我扛到办公室,说床板虽然没有腿,但睡在这上面总比侧身挤在沙发上强多了。

“你在基层受苦了!年纪轻轻就落下了一身病。现在条件好了,要学会照顾好自己,过好点儿的日子。”他又从包里翻出几个更小的盒子,“这里有些胃药、感冒药的,你收起来吧。”

除了郑风,只有他给我关心和温暖了。我不禁热泪盈眶。

送走林宇,赶紧又接郑风的电话,给她说了这单位的领导如何如何好。她分析道:“这是因为你聪明、能干、有前途,他们当然愿意培养你这样的人。你要好好努力,有什么事情就告诉我,我也帮你出主意……”

正聊着,林宇又回来了,这次他送来一个刚从商场买来的毛巾被。

我挂断电话,再次向他道谢,虽然接受男上司送的毛巾被,我感觉有些尴尬。可在当时,天越来越热,我确实需要一个毛巾被,只是没钱去买。

他走了,郑风的电话又来。我没好意思告诉她林宇又送来毛巾被,怕她有什么误会。

但她依然提醒我,你上司对你这么好,你得感谢一下你的上司。

喔,我正有此意。

于是次日午饭时问林宇,晚上可否有空,饭后请他喝茶。

林宇爽快地同意,并立即表示,我请客,他买单。

省城的茶屋不少,团结河穿城而过,河岸上就有不少茶屋。

在去往茶屋的路上,他不断地叹道:“景色很美,灯光在水上一照,真好看。”

我笑话他:“这也叫‘美’?丽江的景色才叫绝!也是穿城而过的小河,可人家的水清澈得在夜里能看得见水中的游鱼。”

他讪讪不语。

他点了一±碧螺春,我点了小叶苦丁,要了一些小零食,开始慢慢地聊。

他对我基层的生活很感兴趣,我也就拣些好玩的事讲给他听。而快乐的时光,不是在县城,多是在乡镇时。在省城的灯红酒绿中,我眼前出现的却是灰尘飞扬的黄土地,悬挂了小肉虫的老槐树,屋顶透光露天的旧平房,还有闷热天气中散发着酸臭气味的直爽同事们。

“我到乡镇上班的第一天中午,正在办公室坐着发呆,办公桌很破旧,都是用过二三十年的旧桌子,桌子和椅子都长得一副革命样子,桌面上布满了细细的皱纹,我经常用小刀抠皱纹中的泥。啊,跑题了,接着说上班的第一天中午的事。那时,我正在办公室抠桌缝中的泥,单位的一个小伙子进来了,进门就叫我‘凌’,我大吃一惊,这种肉麻的叫法在我这一生中可是空前的啊,”我笑着抿口茶,接着说,“后来才知道,那个地方的人相互称呼,都是称呼名字最后一个字。哈哈。他好奇地问我:‘看你戴副眼镜,是学校毕业的吧?’我回答:‘对,我是××理工毕业的。’他马上问:‘××理工?比咱县高中,文化大还是小?’我感觉这人挺逗乐,就说:‘差不多大吧。’没想到他更好奇:‘哟,你有县高中那么大的文化,干吗到公社来上班啊?你家里是不是没有后门啊?我小学没毕业也在公社上班,我有后门。’我好奇地问他有什么后门。这小伙子一脸自豪地答:‘我大爷是村主任!’”

“扑哧”一声,林宇笑得喷茶:“每天都这么好玩吗?”

“很多时候是很好玩的。自古‘皇权止于县政’,乡镇一直算不上‘机关’。我们开全体会,大多是书记、镇长站在屋檐下,大家在院子里或蹲或站,横七竖八地听领导扯着嗓子喊话。我们晚上会去镇政府大院外面的庄稼地里偷玉米、花生、红薯,回单位煮着吃;有天晚上,我们到一个村干部家偷枣,临走时不小心把人家大门上的锁也捎走了,第二天一早,人家到镇司法所告状,结果在司法所长桌子上看到了自己家丢的门锁——司法所长正是偷盗队长……”

林宇似乎感觉这生活太有趣啦,兴奋得双眼放光:“哈哈,人家有没有骂你们?”

“当然没有。不过,他邀请我们白天去他家,晚上天黑路难走,不安全。后来我就挑了个白天去他家。秋天,他家院子里拴了头牛,地上铺满牛啃剩下的玉米秸秆,几棵老枣树的叶子一落,地上像铺了厚厚的毯。‘扑扑’地踩着柴火和牛粪进屋,屋里脏得很,床上的被子都磨得发亮了。只有一把倚在墙上的三条腿的椅子可以坐。他给我洗了个大碗倒水喝,大概怕我嫌脏,把那碗洗了又洗,最后从头顶的铁丝上摘了条发黑的毛巾,又把碗认真地擦了一遍!倒水递给我时,我看到他的半截手指头是伸进水里的,指甲又长又黑,弯弯的像蝎子的尾巴……为了团结群众,和群众打成一片,我只好硬着头皮喝光了碗里的水!”

我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他不断地给我的±中续水,不停地说:“太有趣啦,继续讲,好玩儿!我以前听人说乡镇工作,就是‘上面千条线,下面一针穿’,确实锻炼人啊。”

“哈,错了,是‘上面千条线,下面乱成蛋’,乡镇干部差不多都是‘万金油’。不过,有些工作也很棘手,比如收三提五统,比如计划生育,还有产业结构调整,这些都不是嘴上说说的事。有些村干部其实就是村霸、地痞,不配合乡镇的工作,只会添乱……”

林宇打断我:“你碰到过这样的村干部吗?”

“当然。我印象最深的一个村干部,叫王双田。我负责包他那个村,他欺负我年轻,又是外地来的女孩,对我一点儿不恭敬,满嘴粗话。他到乡镇开会时,在镇长的办公室都是脱了鞋,坐在椅子上搓脚脖子上的泥。有一天我去他村里画‘政务公开宣传栏’,就是在村里大街上画的大黑板,上面写上村民户主姓名,后面注明交了多少苛捐杂税。黑板很高,地面不平,踩在凳子上摇摇晃晃,写字是用毛笔蘸着黄油漆,甭提有多累了。这个王双田不但连口水都不给我,不帮忙干活,还在一边指桑骂槐地丑化乡镇干部。我写到他名字时,把‘双’字左边的撇和右边的捺加重,其它笔划写得又轻又细;把‘田’字那一竖变虚,‘日’写得又大又粗。名字下面都有一条横线,结果,猛地一看他的名字是‘王八旦’,仔细一看才是‘王双田’。他很生气,但自己不会使毛笔,也没有人帮他改。名字这么摆着,谁见了谁笑。半个月后,他终于不堪别人笑话,特意带了老婆烙的鸡蛋饼到镇政府哀求我帮他改……”

“哈哈哈……”林宇大笑不已,连茶室的服务生在门口听了我的讲述,也笑出声来。

其实基层还有寂寞,孤寂,苦闷,闭塞,贫穷……我不想提。我愿意把自己最乐观、最积极的一面展现给别人。

“小萧,你真是个特别的女孩。你让我有了对陌生事物的兴趣,我很好奇你的传奇经历。”他说,“最早拿到你档案时,我就被你迷惑住了。哈,非要把你调来不可。”

“很感谢你给了我新的生活。”对他的感谢,发自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