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诅咒(4)-爱是有毒的(精编)

他狞笑着说:“你看,这事儿可都是你和白卓一手干的,这招儿多聪明啊,我这种没文化的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但谁叫我一不小心看到了呢——不过你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平时就最喜欢跟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在一起了。”

我心里一寒,知道他想勒索,恐惧地问:“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你跟白卓可真够阴的啊,这么干净利索就摆脱掉两个傻子!你们俩不就又可以郎才女貌了吗?我真是羡慕啊!但是,你们两个从此幸福地——嘿嘿——干那个,却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下,太不够意思了吧?毕竟这个秘密咱们仨都知道,要一直守着秘密到死啊!不如咱们三个一块儿——我也不想怎样,不过是想分点儿好处罢了,这回白卓也不用装淑女了,大家一起乐乐吧!”

我吃惊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这种不是人的话都能从他嘴里说出来,一时间想冲上去杀了他。

“别激动啊!反正白卓已经跟傻子好过了,你也不用再把她当纯情玉女了。她都被傻子玩儿了,也不差我一个,我总比那个傻子强吧?大家图个开心,把这些倒霉事儿都忘个一干二净多好啊!怎么样,信不信得过我?我过几天就能忘个精光!”杨向红皮笑肉不笑地说。

我紧握着拳头,牙齿咬得要出血,恶狠狠地瞪着他。可杨向红不屑地看着我,他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

我瞪了他一会儿,咬着牙扭头便走。

“等等啊,你到底答不答应啊?我还没想好该不该忘了呢,刚才那一幕可真精彩啊!”

我站住脚,没有回头,冷冷地说:“你自己找白卓商量去,我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这么一个大美人儿,你居然不要,那我也就只能不好意思地收下了,毕竟独享美人儿更好些,你说是吧?哈哈哈哈……”

我不再听他废话,迅速离开。

那天晚上,我躺在集体户的通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心里盘算着怎样出其不意弄死杨向红,反正已经有两个人死在我手里了,“也不差我一个”,他自己都这么说,可别怨我心狠手辣!这事儿得快办,也许他明天就去找白卓勒索。

一想起白卓,我心里突然一阵悲痛。白卓为了一个村里的傻子弃我如敝屣,还恶毒地欺骗我、利用我,我又何苦替她瞎操心呢?管她呢,让杨向红去摧残她吧,他们两个烂人,到死都要相互怀恨,相互折磨!我就要回上海了,就要告别这一切了,不再理这些罪恶和痛苦,我要忘了一切,干干净净地回去。我翻了一个身,心里难过,但还是让自己沉沉睡去,不要再想。

那天深夜,一片漆黑中,我突然惊恐地在寒冷中醒来,看到水妖就站在我的床前,神色迷离地望着我。

我张大嘴,可是喊不出声来,全身一动不能动。水妖走近,俯身看着我,我闻到一股烧焦的肉味。然后她趴在地上,摸摸索索了好半天,像要找什么东西,最后她终于站起来,把手里的一大团物什放在我怀里。我低头一看,吓得要昏过去,那是一个半成形的死胎!那是我和她的胎儿!

我大叫一声翻身惊醒。一屋皎洁的月光中,身边的十几个同学都睡得好好的——

不对!他们虽然还躺着,但都睁大眼睛,惊恐地瞪着我身后!我顺着他们望的方向看去,水妖就在我身后!

突然我感到腹部有什么东西坠着,低头一看,几乎要晕过去,那个死胎正在缓缓蠕动!它一只小手紧抓着我的背心要往上爬。我不敢伸手碰它,只能发疯地乱抖乱甩,想把它从身上弄下来,但怎么也甩不脱。我一着急,撕开背心包着它丢开。

那包东西一下落在杨向红的身上。我看见杨向红惊恐地瞪着胸前那包缓缓蠕动的衣服,可他一动也不能动。慢慢地,一只半成形的小手从衣服里伸出,摸索着够到了杨向红的脖子。我向水妖看去,她正盯着那个胎儿,唇边像挂着一丝微笑,是那种母亲看见自己孩子听话时露出的会心的微笑。水妖把手拢起,那个胎儿也听话地学着她的样儿,把按在杨向红脖子上的小手拢起。杨向红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里突然溢出了泪水,他绝望的目光哀求地看着我。整个铺上的人只有我能动,其他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可怕得如梦魇一样的情景。只有我能救杨向红!

但我为什么要救他?我也怕那个鬼胎,我还盼着杨向红快点儿死呢!杨向红哀求的目光慢慢变成怨恨的目光,终于一点一点失去光彩,他胸口停止了起伏,但那双死鱼般的瞳仁却依旧恶毒地瞪着我。

水妖轻轻抱起胎儿,血红的眼睛盯着我,一步步地退去,消失在墙角的黑暗里……

那天晚上,村里一夜间死了七个人,杨向红和塔子他爹都死了,还有几个是村里的小孩儿,死尸的脖子上都印着一双焦黑的小手印儿。村里人都做了那个同样的噩梦,包括我们这些男女知青。所有知青全都神情古怪地注视着我和白卓,他们都在怀疑这件事是否与我们有关。这绝不是一个噩梦那么简单。

几天之内,又连死了十来个人,夜夜都有人死在梦里。全村人,包括知青,谁都不敢再睡觉了。每个人脸上都阴云密布,瞪着红肿的眼睛,偶而相互惊惧地扫一眼,什么话都不敢说。

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突然成了一个无梦的村子。

村民们已经开始神色诡秘地打量着我们这些外来的知青了。即使他们现在还没有怀疑,也很快就会怀疑我们的!我想起林间空地上那场私刑,禁不住浑身发抖。

但很快,我们要回城的消息传来了,压抑的知青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在永远离开小山村的前几天,我躲开所有人,又去了我和水妖交欢的那个山洞。漆黑山洞里似乎还隐隐回响着那种诡异的声音,那种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好像水妖仍在里面等着我。我没敢进去,惊慌地离开了。

我又去了火刑那块林间空地。这是我最后瞧一眼水妖死去的地方,很快,她和这个地方,就要一道成为我一个褪色的记忆,再也想不起来了。我心中难过,一路上想着我和水妖的从前种种,一边默默地祷告水妖的冤魂安息。

我正要穿出树林时,突然发现空地上有人!

那是白卓!她也去了那儿,正背对着我跪在地上哭泣。

她在为谁哭泣?还能是谁,一定是那个塔子!我心里突然被嫉意和怨恨充斥。

我冲出树林,一把把她按倒在地上。白卓尖叫一声用力推我,我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狂暴地撕去她的衣服,在火刑场上强奸了她。

烧死水妖和塔子的空地上已经长出了野草,再也看不出那个恐怖之夜留下的焦黑痕迹了。白卓没有叫,没有反抗,也没有发出她和塔子交媾时的那些脏话,只是闭上被失眠折磨得红肿的眼睛,静静地流出了两行泪……我把我青春期所有的爱、欲望、屈辱、罪恶、悔恨、痛苦、软弱都通通埋葬在那个小山村里,然后一无所有地回到了上海。

如果说当初我还不知道自己从那个小山村里带回了什么,回上海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了。

我看到了你爷爷红肿的眼睛,和那个小村里的村民一样!我吓了一跳,一下子堕入冰窖。你爷爷说,他的噩梦是从几个月前我写信告诉他知青们都做噩梦时就开始了。尽管我信里没有说任何水妖的细节,但他梦里的女子却和水妖一模一样,他也看到了水妖!而在上海的我,第一天夜里终于又看到水妖,我也彻底失眠了,我把那个诅咒带回了上海!

半年后,白卓来找我。我本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见到她了,但当我看到她那双依旧红肿的眼睛,终于惨然一笑。我们的命运已经被一个共同的罪恶牢牢地焊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白卓说她怀孕了。那孩子就是你,你就是那次林间强奸的产物!

很抱歉你不是什么爱的产物,你是恨的产物,是罪恶的产物!你是一个——恶毒的意外!

但我也可以实话告诉你,很少有人是爱的产物,绝大多数人只不过是尴尬的生活和无知的欲望的产物。

我和白卓迅速结婚了。你爷爷看着白卓从小长大的,现在他看到白卓同样红肿的眼睛,长叹了一口气,也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我们的婚事。

但婚后的生活依然是无穷无尽的愁云惨日。每天夜里,我都和白卓在屋里相互警惕着不让对方睡去,还要时常过去照看你爷爷,以防他睡过去了。

后来,你便生了下来。虽然一切依然没有好转,但你的出生毕竟还是给白卓带来了些许安慰。你妈妈很喜欢你,总是抱着你整夜静静地流泪,一句话也不和我说。我们之间很少交谈,因为有一个共同的话题谁也不想谈,可又谁都绕不过去。

有一天深夜,你爷爷踱到我们的屋里,静静地坐着不说话,眼睛在我和白卓脸上转来转去。我和白卓装作没看见他的目光,谁都不吱声。

末了,你爷爷长叹一声,说:“该有谁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吧!”我和白卓互相看了一眼,都低下头去,依旧沉默。你爷爷说:“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该见过的也都见过了,还从来没听见过这么可怕的事儿。恐怕我也没几年好活的了,临死前总得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我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好支支吾吾地把下乡那几年发生的事儿说给你爷爷听。白卓一直低着头,满脸煞白地听着,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你爷爷是旧上海的大老板,为人十分精明,我说话时稍有点儿含含糊糊,他便立刻追问。到了那天快天亮时,他终于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

听完后,他坐在那儿,一言不发,静静地沉思,然后终于缓缓站起来,眼睛也不看我和白卓,语调沉痛地说:“我一辈子本分,生意之所以能做得那么大,只是因为我从来不坑人,大家伙儿都信得过我。现在——唉!时代变了!年轻人都成了你们——唉!你们……”他说不下去,哽住了。我知道他心里悲愤难当,这已经是他能说的最不客气的话了,他实在是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们一眼。

你爷爷开门要走,临出门的时候,他背对着我俩说:“那个哑巴女孩真命苦啊,不像你们——自作自受!她和你生的那个女孩儿,毕竟也是我们萧家的骨肉,不能丢在那个可怕的村子里不管。你不是说在白河那边也没人管她吗?你把我孙女儿给我找回来,但愿……但愿水妖看见你对自己的女儿还有一丝舐犊之情,也就不再难为咱们家了!唉,太对不起人家了,可怜一个姑娘家——你们……”但难听的话他终于没能说得出口,他在门口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事后,你爷爷找他一个做生意时的结拜兄弟跑了一趟东北,把水妖生的那个女孩儿偷了回来。那个女孩儿只在咱们家待了没几天,估计你根本就不记得了。你爷爷很喜欢那个女孩儿,但只带了她几天,你爷爷突然就死了,死得很离奇!你应该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吧?我和白卓害怕得不行,说什么也不敢再把那个女孩儿留在家里,决定把她送到别处去。后来,我找到我小时候的乳母,每月给她一笔钱,让她帮我带大那个女孩儿。

虽然那个女孩儿送走了,你妈妈还是逃不了一死。你妈妈可能不是水妖杀死的,她从小身子就虚弱,原也经不起这种没日没夜、凄惨黯淡的生活。但她也算是间接死在水妖的手上。这些年里,我有时也挺想她的,两个人熬夜总比一个人苦熬要好过点儿吧?不过,我也庆幸她早死了,不用再忍受这永无休止的折磨了。

最后,就成了现在这样儿,只有我和你活了下来。

往后的生活你多半都知道了。我坚持活着,但感觉自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其实早就死透了,只是大家都没有看出来,还把我当活人罢了。

经历了“文革”那段黑暗恐怖的年代,很多人都害过别人,手上都沾着血!但在那种情境下,干恶事也是没得选择。

我唯一气愤的就是,为什么我害人以后遭了报应,而其他人一样害人、甚至害得更惨,却没遭报应呢?别看你同学的那些家长现在也都混得道貌岸然,他们当年没准儿也干过亏心事儿!只不过到现在大家谁都不提罢了,一旦提起来,就都说自己是历史的受害者。

嘿嘿,真是天大笑话!怎么偌大个中国,那10年间出了那么多惨绝人寰的冤死鬼,到了最后,就只有“四人帮”那四个家伙是害人者,其他人都成了受害者呢?

你也不用恨我,不要恨我这个爸爸!你的爸爸虽然不高尚,但也不见得就比其他的父亲更下贱!只不过是我倒霉些罢了,直到现在还天天活在过去恶行的梦魇里,没法装出自己没干过昧良心事儿的样子,更没法像他们那样伪装成受害者!我是一个一直清醒着的——睁眼做噩梦的害人者!

从小我就不搭理你,你一定很恨我吧?其实开始时,我倒也不是出于恶意。

我怀疑这个噩梦是通过血缘或者语言传播的,因为我写信告诉你爷爷后,他也开始做噩梦了。所以,我从来不对你说这段往事,从小就不理你,好像是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血缘关系,没有任何关系!

一开始我对自己说,这都是为了你好,希望水妖没意识到你的存在,就此放过你。但时间长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爱你还是憎恶你。

你不知道的是,我一直在暗中留意你的生活。虽然你从未把余晴带回家,但我还是偷着观察过你和余晴,还曾经试图劝余晴离开你。因为她像极了当年的白卓,自恃美貌,爱娇、自私而且自作聪明,随时都可能轻而易举地毁灭了自己本应该珍视的东西,还丝毫不觉得,出了问题时总怨别人对不起她!

但我所做的这一切全都没有用,简直屁用没有!今天晚上我终于看到,你眼睛也红肿了起来!

嘿嘿!你终究还是逃不了的!

我的一生就是一个笑话,不到30岁就全毁了。也许你的一生终归也是一个笑话!你从生下来前就注定被毁了,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

哈哈哈哈——

该告诉你的我都已经告诉了你,剩下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儿,没什么可说的了。

你这次回上海,一定是想从我这儿找到解决噩梦的办法吧?你肯定又爱上哪个女孩儿了!而且她绝不是你刚才领进来的那个女孩儿。

怎么样,我说对了吧?看见你那副表情我就知道。

别看我从不和你说话,你心里的想法我却一清二楚。你的心里一片灰暗,从小就自暴自弃,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儿,觉得死也罢活也罢全都一个样!若非爱上了哪个女孩、想和她过什么幸福生活的话,你绝不会为自己的生死这点儿事儿跑回来问我。你更不会让你心爱的女人轻易涉险,所以,你今晚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儿,肯定也不是你想和她过一辈子的人。

哼!一辈子!

爱恐怕是一种奢侈品,迷人且易碎,你我今生看来注定是与此无缘了!

很抱歉,我没有办法解决那个噩梦。如果有办法的话,我早就想出来了,也不用几十年来一直独自活在噩梦里,忍受着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了!你也未见得就比我聪明,我想不出来的,你照样想不出来!

唉!一切罪恶始于我和白卓,也必须由我们来亲手结束。

连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