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诅咒(1)-爱是有毒的(精编)

我早就该料到的,你终究也逃不了的!谁都逃不掉!嘿嘿,命运!残忍吧?残忍得让我忍不住要笑了!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

你的生命一直轻飘飘的,一直活在假象里。你从小就知道从我这儿拿钱,上学,恋爱,工作……每走一步,你都自作聪明地以为,自己对下一步该干什么一清二楚。你以为生活就是那么简单,从来就不知道表面上秩序井然的生活下面埋着的是什么。

可这些掩藏起来的秘密终归是逃不了,到现在,你也完蛋了吧?

你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个噩梦,那个噩梦里的女人是谁?好,我就告诉你,你的生活表面之下掩藏的是什么!只有你经历过极端状态之下的被迫选择,你才会知道生命深处掩埋的是残酷、毁灭、邪恶,还有逃不了的诅咒!

这是你妈妈白卓和我年轻时干的好事!——你恐怕想不起来你妈妈长什么样了吧?她很漂亮,也很拿自己的漂亮当回事儿。但我们年轻那会儿,漂亮还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资本,那时候讲究的是根红苗正。她不是根红苗正,她爸爸——也就是你外公——是个画家。我也不是根红苗正,你爷爷是资本家。我们两家是世交。国共内战的时候,你爷爷被黑社会绑票了,所有家产都败光了,全家人被迫搬到棚户区去住。本来很惨吧,但谁知解放了,我们家反而“翻身”了!这事谁也不知道,邻居都以为我们是逃难来的,只有白卓一家知道,但她们家人谁都没供出来,虽然“反右”时她爸爸倒足了霉。

我俩从小可以称得上青梅竹马,小学中学都是一个学校。上中学的时候,“文革”就来了。我在学校不是革命派,也不是逍遥派,我知道自己家原来是什么东西,害怕成了众矢之的被人揪出来。白卓就更知道自己家是什么了,她也和我一样隐藏自己。那时候学校里最火的造反派是一个叫杨向红的小子,他爸爸是旧上海一个黄包车夫,十足的根红苗正。他也喜欢白卓。那时候的女孩儿都是一副革命大妈的土相,像白卓那样斯文、美貌、白净、身材又好的女孩儿很少见。但杨向红在学校里还是忍住了自己的情欲,他那种革命积极分子怎么会瞧上右派知识分子的女儿呢?

但这些都没什么,真正可怕的事儿发生在我们一同下乡的时候。

我们下乡的地方是东北山区,在长白山脚下,那个地方叫白河,同班分去的只有我、白卓和那个杨向红。

当时我和白卓还是半隐蔽的恋人关系,其实这完全是自欺欺人,每个人都知道我俩的关系。她是很爱娇的上海小姐,我们同一集体户的男生都很喜欢她,但只有我和她关系最亲近。那时不流行恋爱,我们也仅限于知道彼此喜欢对方,时常偷偷约会,但从没有什么亲热的举动。我们也满足于这种爱,虽然不是什么革命的爱情吧,但那是一种朦胧甜蜜的窃喜,只有我和她能分享。

那个杨向红到了广阔天地也没了顾虑,闲得发慌就开始追白卓。但白卓不搭理他,私下里跟我说,她最讨厌这种小人得势的粗人了。

我们去的是一个很偏僻的小山村,村子里的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满族人,信萨满教。不过,经过解放后的破“四旧”,已经没人胆敢公开信什么宗教了,即使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村民也不得不在他们重要的节日里躲开我们这些外来人,举行他们从久远的过去流传下来的仪式。

但我们这些知青却好奇地躲起来偷看。我和同学曾经偷看过他们的祭神大礼,不过是一系列的请神仪礼,请一个叫“金花火神”的神仙,大概是从前长白山火山爆发时给当地村民留下的恐怖回忆,后来被人性化成了一个神仙。村民把这仪式叫排神大礼,他们唱着满语的咒语歌,还有手鼓伴奏的舞蹈之类的。仪式过程中要杀一头纯黑色、没有一根杂毛的猪做牺牲,宰杀之前还要不停地问猪问题,猪凄惨地嗷嗷叫,他们便往猪耳朵里灌水。大祭司腰上挂着几十斤重的铁铃扭动身体,有人说金花火神临坛了,大祭司就神神道道地装作被附体的样子。

我们这些知青就躲在树丛里偷着乐,但谁都不敢乐出声来。那时候我们多无忧无虑啊,哪想得到后来会遇到那么诡异的事儿!

仪式的最后,大祭司光着脚在烧红的木炭上跑了几圈,村民们一片欢呼!我们这些大城市里来的禁不住要笑话他们没见过世面。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小时候在上海见过同样的魔术,比他玩得还神,那些艺人敢在烧红的钢刀上走。

大祭司请神的模样也让我们笑得不成样子。他平时相当于村里的族长,是个很有威信的人物。他对我们这些知青一直很好,尽量帮助我们,也尽量让我们不要干涉村民久已习惯了的生活方式。所以,除了偶尔偷鸡摸狗之外,我们和村民之间倒也一直相安无事。谁知道他还会摆出这副神灵附体的面孔来!

大祭司家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小女儿是天生的哑巴加弱智,总是穿着一身白袍在山间游荡,深夜时才会自己回家睡觉。我们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家里人都叫她三丫头。别人召唤那个三丫头,她从来没反应,总是低着头,把头发垂下来遮住脸,从人身旁急匆匆地逃走,像是要躲开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村里的小孩有时向她背后丢石块,石块打在她身上,她会痛得一跳,像野兔一样慌急逃走。每次我看见小孩子们的恶作剧总是要制止,但三丫头从来没回头看过我一眼便匆匆逃走。

小村里的生活乏味,大人吓唬小孩时总是说:“不听话的话水妖要来捉你了!”有一次我去大祭司家,看到他的大孙子正在欺负弟弟妹妹,我也怪好笑地学着村民说了一句:“不听话的话水妖要来捉你了!”突然,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吃惊地瞪着我看,大祭司那张威严的脸尤其阴沉可怕。我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匆忙告辞逃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村民嘴里常说的水妖,就是大祭司家那个弱智的三丫头!她家里人是绝对不会这样说的,也从没人敢到她家去说那样的话。我这个外来人却无意间犯了禁忌。

我不知道村民为什么叫那个傻丫头水妖,当时还以为只是由于三丫头的模样古怪,村民才拿她来吓唬小孩子的。但后来我才知道不是那样的。据说从她12岁那年的农历四月初四起,全村人每年那天都会做同样的一个梦,梦里看见三丫头站在自己的炕前扭来扭去,从头发缝隙里射出古怪的目光,一扭就是半夜,后半夜的时候,她就趴在地上爬来爬去,像是要找什么东西。经过几年四月四的噩梦后,全村人都开始害怕起来,从此每年那一天都不敢睡觉了,全村人都起来聚众游戏喝酒。没人敢问大祭司家的人梦没梦到过,但是每年四月四,大祭司都要把三丫头独自锁在家里,带其他的家人出来和村民一同喝酒,他是个好酒之人。

从此三丫头成了村里的一个传说,由于她名字里有一个水字,大家就背地把她叫水妖,还传言她根本不是大祭司的女儿,而是山魈的女儿降生在大祭司家里。平时村民们都害怕地躲着水妖,但矛盾的是,大家有时又很是敬畏她。有人家孩子生病便会向她祈祷,让她摸摸孩子的头,以为只要她一摸,孩子的病就好了!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四月四的时候,村民们非要叫上我们这些知青一同通宵喝酒。只是不知道村民们是心存好意,怕我们也做噩梦,还是想向我们隐匿不愿为外人道的秘密。我当时当然认为这都是胡说八道,不过是山村愚民的群体迷信。

但那时我最苦恼的事还不是偶然得罪了大祭司一家。一个村里的流氓塔子看上了白卓,天天想接近她,上海小姐当然不是那些村妇能比得了的。塔子总纠缠白卓,而我却不敢出头,我惹不起塔子,打不过他。再加上他爸爸是村会计——你没在农村待过,不知道村会计就是村里的土皇上。而且,塔子他爸还代表了小山村里的“先进”势力,正在向旧势力挑战,旧势力也就是大祭司的神权势力。我们这些从小在阶级斗争里长大的知青心里都明白,最后胜利的一派肯定是村会计那一股势力。虽然当时村里人都还迷信大祭司,但大祭司未来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白卓害怕塔子的纠缠,找我想办法,但我是一个懦夫,不敢向塔子挑战,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塔子成日找白卓啰嗦。

最让我气不过的是,杨向红终于通过这个机会向白卓卖好。一天深夜里,他纠集了几个男知青埋伏在路上想揍塔子一顿。但谁知那天晚上他们几个回来时,却各个头破血流!6个知青加起来,居然还不是塔子的对手!在上海那些武斗的经验全都没用上!当然了,在上海武斗时,他们只学会了打不还手的人,别人一还手,他们就只好挨揍了!

当时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一方面庆幸杨向红向白卓卖好没成功,一方面又害怕自己一个人更对付不了塔子。白卓是我的女朋友,我居然还要等别人出手去解决麻烦!

从那次起,我发觉白卓明显对我冷淡了许多。她看不起我是个懦夫吧?我也看不起自己!但表面上,我们的关系还是像从前一样,时常躲开旁人说些心里话。因为只有我是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别人只不过是乘人之危罢了。

有一天我们割玉米秆,女生都是远远地落在男生后面。我割到垄头后回身去接白卓,却意外地发现,她竟然割得飞快,就在我身后不远处!我正要打招呼,突然,她身边的玉米丛里钻出塔子魁梧的身影,原来是他一直在帮着白卓割!我想要过去抢过塔子手里的活儿,却猛然吓了一跳,塔子野兽一般的眼睛凶残地瞪着我。我一犹豫,不敢再向前走一步。我向白卓望去,看见她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站在塔子身旁哀求地看着我。我知道她眼神里的意思是让我走开,因为我帮不了她多大忙。我气乎乎地回头走开。为什么她非得让塔子帮忙,就不能等着我回头接她呢?

当天下了工,白卓来找我,求我别生气,说她不过是利用塔子那个傻瓜一下。她说:“使蛮力的活儿当然粗人干最好了!他愿意卖傻力气,我又何苦拦着他呢?”她还说她关心我,不舍得我去干这些力气活。我听后感动得不成样子,对她说,为了她再劳累我也愿意。但白卓执意不肯让我受累,我也就相信了她。

我很傻是吧?我也不想那么傻的,但没有办法!那时我还不到20岁,怎么知道人心里那么许多复杂的事儿呢?我又长大点儿才明白,如果你能帮女人一个她拒绝不了的忙,或者给女人一件她舍不得丢掉的礼物,女人只有不好意思地接受了。事后,那个女人自然会软弱下来,不好意思拒绝你进一步的要求。但当时我哪知道这个啊,还傻乎乎地沉浸在爱情里,以为白卓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直到那年深秋的一天夜里,我睡在集体户的通铺上,心里想着白卓,甜蜜蜜地正要睡去,突然听到窗外轻轻的敲击声。那是我和白卓的暗号,她晚上想找我聊天时,都是用那个节奏敲着窗叫我出去。我兴冲冲地悄悄起床,出去和她幽会。

谁知道我刚一出院子,就看见白卓那双哭红的眼睛,她突然猛扑到我怀里。从前她从来没有这么亲热过,我们从未拥抱接吻过。我一触到她软软的身体,一下就清醒了,感觉怀里的她瑟缩如秋风里的树叶。她哭着说:“忘了我吧,都是我不好,你还是忘了我吧!我对不起你!”

我猝不及防,忙问她怎么了。白卓不说话,流着泪,抬起冰凉的小手,把我的脸转向月光,呆呆地瞧了好一会儿,突然哭出声来。我伸手想去抱她,谁知她轻轻推开我,一溜烟跑走了。我傻愣愣地站在月光下,浑不知白卓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找白卓,她低下哭红的眼睛,看都不看我一眼。从那以后,白卓就再也不理我了。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心中悲愤难当,却又无法和她说上话,她总是故意和别的女生走在一起。

半个月后,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不理我了!白卓开始公然和塔子来往。他们两人不再忌讳别人的目光,天天在一起上工下工、吃饭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