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午3点,地坛。
安定门附近繁华得让人压抑。但随着我向地坛深处走去,北京的喧嚣也一点一点离我远去。走到牌楼的时候,我已经完全身处另一个世界里。很难想象在大都市的中心居然有这么静谧的所在,简直像是身处纽约的中央公园,只有蓝天一角露出的高楼的影子,才提醒人并未远离尘嚣。
我想了一夜往事惘逝会是什么样子,但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她QQ个人资料的年龄栏里填的是1岁,毫无参考价值!不知道她说的“老妖精”是什么意思,我心里祈祷她不要是五六十岁才好。
风入松是地坛入口处的一家冷饮店,桌椅就摆在松林里,喝饮料的时候可以听见松涛绵密繁复的沙沙声。
我走进松林时,看见一帮中学生样的男女三三两两地坐在那里,脸上满是年轻弱智的笑容。只有一个老太太独自坐着,我吓了一跳,她不会是往事惘逝吧!
然后我才看见,一个30岁出头的女子优雅地跷腿坐在一棵大树的阴影里,正叼着吸管喝橙汁。
她的脸冲着我,但戴着墨镜,我不大敢确定是否是在瞧我。但附近确实没有其他人独自坐着了。
我向她走去。
她轻巧地摘下墨镜,浅浅一笑,问:“萧南?”
果然是她!
我也一笑,说:“往事惘逝。”
她笑盈盈地请我坐在她对面。
坐下后我才仔细观察她。她的脸很白,是那种长年不见阳光的白。她的容貌比起柳菲来颇有不如,如果说她找来冒充她的那个女孩能打十分的话,柳菲能打九分,而她恐怕只能打七八分。但她的眉宇之间却颇有某种独特的风致,说不上是什么,可能是一点儿随意和放任,又带着一丝懒散和不以为然的性感。她的面容让我有种天然的亲近感。
“怎么不说话?光知道傻瞧着。没想到看见一个这么老的老妖精吧?”往事惘逝嘲弄地看着我笑。
“果然是妖精,但不是老妖精!”我也笑笑,“不过还真有点儿出人意料,和你聊了近两年,一直把你想成那个小女孩儿。我早该想到的,你那么聪明,20出头的人怎么会懂那么多?”
“20出头的人怎么就非得笨了?”往事惘逝问。
“人总是倒霉过才学聪明的,20出头恐怕还没来得及倒霉吧!”
往事惘逝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她穿着一件淡蓝色休闲衬衫,衬出乳房完美的形状。
我眼睛从她胸部移开时,发现她正嘲弄地笑着看我,她发觉了我的目光!
我说:“刚才来的时候才想起,昨天忘了问你穿什么衣服。我担心不得不每看见一个女孩,就跑过去傻乎乎地问:‘你是往事惘逝吗?’别人会把我当成神经病的!”
往事惘逝笑得弯下腰,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脸像盛放的玫瑰,笑容十分动人。她说:“你说的让我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前几天,我在美术馆外看见一个穿着很土的胖女孩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枝半干的玫瑰花,正呆头呆脑地左顾右盼。我正纳闷儿她在干什么,这时候就看见一个邋里邋遢、头发乱蓬蓬的男孩儿,手里拿着一枝包装俗气的玫瑰花向这边走来。那男孩儿停在离胖女孩3米远的地方,不住地打量胖女孩儿,一副笨头笨脑、神色慌张的样子。胖女孩儿也怪不好意思地瞧着男孩,他俩都不说话,只是怀疑地盯着对方手里的玫瑰。过了一会儿,邋遢男孩儿终于鼓足勇气走到胖女孩儿的面前,结结巴巴地说:‘你是——是凌波仙子吧?我就是——就是风流少侠!’我这才搞明白,原来他们是网友见面!”
我笑出声来,说:“咱们俩没那么惨吧?”
往事惘逝笑吟吟地说:“不好说,谁知道周围的人怎么看我们呢?我都30岁了,还装中学小女生一样见网友!”
在阳光下见到这个只在虚拟世界里存在的女友终于让我有种踏实感。说说笑笑冲淡了陌生的距离,我渐渐可以把现实中的她和网上的她联系到一块儿。
但我心里那个问题还是免不了要冒出来。我问:“最近我倒足了霉,我实在想知道,你跟我说的那些宗教的事儿是真的假的?”
“你是怀疑我能不能帮得上你吧?我跟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想帮你,也不知道能不能真帮上忙。”往事惘逝说。
我心一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一切还是茫然一片,没有答案……
我说:“真不知是怎么了。这阵子发生的事儿我一点都不敢相信,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就差没怀疑自己神经不正常了!”
往事惘逝一笑,说:“今天先不想这件头疼的事儿了吧!换换心情也许一切就都好了。找你出来就是要谈点儿别的,还有很多重要的事儿可以谈啊!”
我纳闷儿地问:“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儿?”
往事惘逝诧异地瞪大眼睛,问:“你怎么这么笨啊?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过什么样的生活吗?这难道不都是很重要的事儿吗?”
真没办法,女人总是最重视这些问题。
不过我还真很好奇。我说:“对,今天见你就是想问这个来着,只是因为最近一直陷在自己的倒霉事儿里,才忘了问的。”
往事惘逝说:“好吧,先从我叫什么开始。我的名字叫叶子。”
我一怔,说:“这名字好奇怪!”
“我也很奇怪,不知道父母怎么想的,居然给女儿起这么古怪的名字。但从没有机会问他们,我记事儿前他们就死了。我是姥姥养大的。”
“这名字不古怪,很好听,只不过很少见罢了。”
叶子一扬下巴,得意地说:“我知道很好听,谁一听到都忘不了。”
我说:“原来你是孤儿!和我差不多,我很小的时候妈妈也死了,爸爸从来不和我说话,有这个爸爸跟没有也没什么区别。”
“我和你不一样,姥姥对我很好,不过她也死了,我结婚没多久她就死了。”
“你结婚了?”
“我离婚了!”叶子一笑说,“咱俩现在可以把从前没说的真话都说出来了吧?你有没有骗我的事儿?”
我尴尬地一笑,说:“我不是医生,我在报社做编辑。其余就没骗过你什么了。我跟你说自己是夜班医生,实际上我是夜班编辑,这种工作实在没什么意思。除了这个,其余的事你早就知道了。”
叶子笑着说:“你跟我说上夜班时勾引女护士都是假的,原来勾引的是女记者!”
我一笑,纠正道:“女编辑!”
叶子怪有趣地看着我,说:“你的事儿我差不多都知道,而我的事你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你一定觉得很不公平吧?我跟你简单讲讲我吧。我小时候在上海长大……”
“原来你也是上海人,怪不得听你说话有点儿上海腔!”
“我已经离开那儿好多年了,口音都差不多没了,从上大学起我就没回去过。我在北京舞蹈学院上的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歌舞团跳舞剧,后来又嫁了一个老公,后来又离了婚。前夫把房子留给我,我又用姥姥留给我的遗产买了第二套房子。然后我就辞了工作,住在新买的房子里,靠另一套房子的租金活着,成为名副其实的有闲阶级。潇洒吧?我没有任何事儿可干,每天只有一种运动——上网,昼伏夜出,常常几个星期不和人说话,除了在网上。完了。”
我一愣,这自我介绍真够简单的!叶子一看就是那种经历颇多的女性,绝不可能只有这么简单的人生。也许经历事情越多的人越不愿意轻易吐露吧,只有没跌过跟头的人才是诉说狂。
我很能理解叶子曾经对我撒的谎,一点儿也没有怨她,反而有种亲近感,因为自己也对她说过数不清的谎言。而且,我们都喜欢在深夜里排遣孤寂。
叶子的眼睛时而含着嘲弄或挑逗的笑,时而又会错开我的目光,陷入沉思。比起谢雨亭只知道一味单纯地盯着人看,叶子这种成熟的味道更让人着迷,让人极想一窥那里面藏着的秘密。
我问:“你为什么会取‘往事惘逝’这样一个网名?你失败的婚姻是不是一段痛苦而又难舍的回忆?”
叶子错开我的目光,含蓄地笑了一下,而后突然又盯着我问:“喂,萧南,说真话,你相不相信爱情?”
我迟疑了一下,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给你说件事儿你就明白了。我还在复旦读研的时候,同寝室的老三是山东人,晚熟得厉害。已经25岁的人了,还是个处男,不光是处男,他连初恋都没有过。每天他都眼冒欲火地死盯着女生的胸部,再不就是霸着电脑看A片。但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萧南,我爱上一个女孩儿!’我一愣,对他说:‘你那哪是爱情,只不过是性欲旺盛罢了!’他极力狡辩,说他爱上一个外语学院的女孩儿:‘这次是真的爱情,我脑子里可连一点儿性欲都没有,真的一点儿都没有,只想着能和她幸福地在一起!’我接过话问:‘在一起做爱吗?’老三很受打击地看了我一眼,痛苦地说:‘你这人怎么满脑子性,真正的爱情是不会想到性的,我一次也没想过要和她做爱,只是单纯狂热地爱上她!’我不屑地问:‘如果你没有阴茎的话,还会有这种强烈的爱吗?’老三一愣,顿时傻乎乎地答不上话来。我就说:‘所以嘛,你所谓的爱情不过是基于你有阴茎而她没有阴茎这一事实,到头来还是性欲。’”
叶子扑哧一笑,说:“你就欺负老实人最有本事!”
我淡淡一笑,说:“我不去爱女孩就是因为这个。”
“因为你长了阴茎而她们没长吗?”叶子笑着问。
“当然不是,是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觉得那东西根本就不存在!这几年来,我一直嘲笑别人的爱情,一直情愿躲在自己的内心里,一直除了性欲什么都不谈。因为每当我一喜欢上哪个女孩儿,就会突然可悲地发现,自己也像当年的老三一样,一点儿性欲都没有,只想能和她在一起幸福地生活!这应该就是爱情吧,难道不是吗?可我又不信这个,我跟你说了,这种强烈的爱不过是基于我长阴茎这一事实。”
我苦恼地想到,就是因为这个才躲开谢雨亭的,她确实让我动心,而我的心却早就死了!
叶子垂下眼睛,轻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说出来恐怕你会笑我,我一直梦想能有一段真爱,这是一生最大的梦想。但恐怕我也不大敢相信真能有什么真爱。挺傻的,是吧?”她抬头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