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晰地记得那天他的样子。或许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他穿了空荡荡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套了一件翻皮的咖啡色外套。那天我们放学以后考试,然后连着上自习,一直到六点。我看见他靠在一棵粗壮的杨树下抽烟。寂寞的姿势。我很惊讶他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更惊讶我竟然不知道他会抽烟。这让我想起当时我对席维说的那句“你连我经常逃课都不知道你爱我什么?”,现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时候了。我连叶恺沨会抽烟都不知道。猛然间我发觉原来自己是这样的不了解他。一直自以为是很了解他,可一个人是那么好了解的吗?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生灵。没人能知道站在自己旁边的人心里真正在想什么。没有人可以的。
我一边向他奔跑过去一边问他,哎你会抽烟的哦?
他“嗯”了一声。这个“嗯”让我觉得自己的问题好像很笨很白痴,更让我感觉到陌生。于是我看着他,无话可说。
然后我听见他说,后天我要回英国了。
我说,啊?为什么后天就要回去?不是说三月才走吗?
若歆。
嗯?
我们分手吧。
我惊讶地看着他。这句话从我的耳朵侵入我的身体,并迅速的导致我如木头一般立在那里。僵硬。迟钝。就像第一次听他说“我爱你”的时候一样的头脑发懵。
他低着头,头发垂下来挡住了他英俊的脸。他没有看我。我想他说的是认真的,语气里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
为什么。
话说出口以后我想真是可笑,当时他叫我做他女朋友的时候我也是问为什么,现在他说分手的时候我还在问为什么。其实我一直也没弄明白我们是为了什么。真是可笑,太可笑了。
这个世界都可笑透顶了。
若歆,因为我不能总是这样来回来去的跑,这次回来我父母的意见很大,给了我很大的压力,这样下去我们都会筋疲力尽……你不要说了!我打断他。我真的不想听他再说下去,不想。我希望这一刻从我的生命里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希望是在做梦,一秒钟以后我会像从恶梦中醒来那样睁开眼睛。我希望当天是愚人节,一秒钟以后叶恺沨就会哈哈大笑指着我用看笨蛋的眼神看着我。
然而我希望的终归是我希望的。我希望的终归不是现实,现实也终归不像我希望的那样。我不是上帝,我无能为力地听到我最不想听到的话,然后被强迫着接受。
我想其实这个结果我从最开始——他刚转学来的时候就知道了,我知道我们不可能总是在一起。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和叶恺沨分手自己可不可以承受,我一直都告诉自己,要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因为我们不可能永远都在一起,终究会分道扬镳,各奔天涯。我一直都认为自己可以很坦然地面对这个现实。
可现在,现在这个结果真得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却像是被打懵了一样。连难过也没有了。只是心里空空的,就像那排老杨树的树枝一般,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一点点地瓦解,瓦解,瓦解,全部瓦解……
冬天的冷风吹过,都散了。
叶恺沨说,对不起。他看着我,一脸的歉意和难过。
我突然对着他笑。然后说: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会分开的,所以从一开始就作好了这个准备,所以现在不会很难过的。你看我不是没哭也没不理智吗?你看我不是还能对你平静的笑吗?其实分手也没什么不好分,分就分了呗。反正我老是看你这张脸也都看烦了,你老看我这一张脸也肯定看烦了。无所谓的事情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你那么一脸悲伤干嘛啊?你看你还是应该像我学习,这点小事用不着那么严肃是不是……
他点了一根烟,低着头猛烈地抽。
喋喋不休之后,我们之间只剩下沉默在无边无际地蔓延,令人窒息。
我看着天空的蓝灰色一点点地被一团团的黑色吞噬,覆盖,直至消失。然后我跟叶恺沨说,我该回家了。
他不说话,继续猛烈地抽烟。
凝视他三秒钟以后,我又重复了一遍。叶恺沨,我该回家了。
再陪我呆一会儿好吗。他穿过垂下来的头发看着我说。
不了,今天的作业很多。我不给自己或他留任何机会。
他说,我送你。然后把手里快抽完的烟扔在地上,脚踩上去左右转磨。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冷很冷,冷得让人听不到任何的感情,
就像那天空气的温度一样。我为自己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感到惊讶。
他低着头,右脚来回地捻踩地上的那根烟。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呲呲声。我看不到那根烟,因为天已经黑了。但我知道,那根烟一定已经支离破碎。
那天我从他身边走开一直到回家,都没有回过头。就那样一直大刀阔斧地往家里走,那么坚决那么果断那么执著。
路上我看到满街的情侣,还有抱着玫瑰的花童。
夜晚的这个城市,灯火阑珊,清晰异常。晚风在吹。
我没有流泪。
人生中,有些梦想是用来实现的,有些梦想则是用来破灭的。我们看着那么美丽的梦想在瞬间破灭得七零八落,泪流满面地想拾起碎片,却发现拾起的碎片已经无法粘合成原来的梦想,七横八竖的裂痕和细小的错位,梦想的原貌已被损坏,带着时间的伤痕,与碎片无异。然后我们接着为那些或许会实现或许会破灭的梦想而奔波忙碌。我们就在梦想的破灭与实现中完成成长的一次次蜕变。
当我们发现已经可以怀着平静的心态去面对梦想的破灭时,我们便真的长大了。也就开始苍老。
我们曾经说了那么多的“永远”,我们说我们要永远爱恋彼此。叶恺沨说他会一辈子给我弹琴听,我说我以后要当他的专职摄影师;我们有过那么多的梦想,我们说要一起去法国南部的小镇度假,要拉着手沿着塞纳河散步,说以后长大了要在一个城市工作,说有一天要
在迈阿密举行婚礼……我们留下那么多难以成真的美梦,在青春沉醉的光影下。
两年的时间。不知不觉中我们都长大了,于是不再凭空地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该忘的都忘了,该破灭的也都破灭了。残存的那点美好也将成为心中珍藏的记忆片断。
我记得曾经在日记里写下过这样一句话,那个时候正好在看三毛的书:
荷西去潜水了,就这样把自己埋没在蓝色的海里。干干净净地离开,留下身后海水般的悲伤。
我们就这样走出彼此的生活。
从此为我们的青春留下一串灵巧的伤感。
老狼在歌里唱:生活就像是一场电影,比电影还要精彩。
黑暗如潮。我不知自己该怎样才能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