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后来她介绍自己姓张,单名盈。她从红木沙发上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叶浅翠,轻声说:“你是第一个到的,欢迎你。”
叶浅翠立刻察觉出这句话有着特别的含意,正想追问,听到大门外又是叮当数声。方才为她开门的老妪,转身悄无声息地走向大门。张盈浅浅笑着,说:“又有人来了。”她的眼中露出欢喜的神色。
老妪已带了人进来,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与叶浅翠年岁相仿,剑眉星目,相貌英俊。他看来是个机灵的人,一眼就认出张盈是主人,冲她笑了笑,说:“我叫魏烈,到这里旅游的,忽然起雾,我迷路了,所以冒昧上门打扰了。”
他也是因为大雾迷路了,叶浅翠心中一动,很想将他拉到一边,问个清楚,不知道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有奇怪的遭遇呢?
张盈微笑说:“当然可以。”转身吩咐老妪,“秋姨,叫阿昌准备点吃的东西吧。你们肯定还没吃晚饭吧。”最后一句是对魏烈和叶浅翠说的,两人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随便坐吧。”张盈指了指沙发,“我有点头疼,上楼休息一会儿。”她说完,轻手轻脚地上楼了,木质的楼板没有发出任何的响声。
她一走,叶浅翠呼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在张盈面前她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在她呼气的同时,听到另一声长长的呼气,想必是属于魏烈的。看来他也有同样的感受。叶浅翠环顾着四周,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厅里的装潢十分的简陋。但如果时光倒退四五十年,这里的摆设足够气派,显示出一个大户人家的优雅之气。除了电灯,这里没有任何现代化的摆设。
叶浅翠打量客厅的时候,魏烈也在扫视着客厅。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会合,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这个地方太奇怪了,至于奇怪在哪里,可以罗列上一大堆,却又没有一条是根本性的。所以两人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叶浅翠率先打破僵僵的气氛:“你是忽然遇到雾的?”
这是一个病句,不过魏烈听懂了,眼睛一亮,说:“难道?你也是?”
叶浅翠点点头,说:“我是来旅游的,忽然起了好大的雾。还有……”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出雾中的遭遇,看到两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这种事情说出来别人会信吗?她犹豫的那一刻,对面的魏烈忽然不做声了,两眼发直盯着叶浅翠的身后,脸上浮现巨大的惊愕,就好像,就好像叶浅翠刚才看到自己时的表情。
叶浅翠好奇地回头,顿时也两眼发直。
她的身后是一扇开着的窗子,此时窗外月朗星稀,银白色的月光如水般倾泻下来。远处的山势巍峨,虽然看起来是黑黢黢,却一点也不觉得恐怖,散发一种淡淡的清冷幽光。一点雾都没有,根本就没有雾。那么大的雾居然一下子都消失了?
叮当,又是门环的声音。老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忽然出现,脚步飘忽地穿过门厅。然后是吧嗒吧嗒声,她带了两个年轻人进来了。这一次是一男一女,年约二十二三,手牵着手,看起来是一对情侣。那女孩子圆脸杏眼,神情娇憨,说话很快:“婆婆,谢谢你,这雾实在是太大了。”
“请问。”魏烈忍不住开口,“现在外面还有雾吗?”
圆脸女孩子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说:“当然了,很大,很大,根本看不清楚路。”
魏烈与叶浅翠相视一眼,心中惊诧,跟着转身看窗子。却见两扇木窗啪的一声合上了,老妪喃喃地说:“这么大的雾,谁还将窗子打开呢?”她说完话,脚步飘飘地隐入另一个角落。
圆脸女孩子脆生生地说:“你们也是迷路了吧?”魏烈与叶浅翠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圆脸女孩又说:“我叫白铃,门铃的铃……”她身边的男孩笑嘻嘻地插话:“意思就是白色的门铃。”
白铃娇嗔地白他一眼,说:“嘁,总比你一段名誉极坏的木头好吧。嘻嘻,他爸爸看了《天龙八部》后,居然将他名字取为段誉。”
男孩子哼了一声,说:“你胡说八道,我明明叫段瑜,是一块光亮的瑜,是美玉的意思。”白铃偏着脑袋横他一眼,说:“左看右看,你哪有美玉的样子呀?分明是一块烂木头。”
“我呸,你这个白色的门铃,只会叮当,叮当响的……”两人看来是惯于斗嘴,平时也以此为乐,所以在外人面前也丝毫不避讳,斗得不亦乐乎。倒令这气氛诡异的房子平添了几分生气与活力。
经他们一搅,或者也是因为人增多了,叶浅翠心中地害怕消失了一些。耳朵听着白铃与段瑜的斗嘴,目光却频频溜到那扇窗子上,这扇风格简朴的窗子,窗框上雕着梅花,十分精致。不经意间,她发现魏烈也是如此,目光总在窗子上打转。两人交换了会意的眼色,同时举步往窗边走去。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地伸出了手,只要轻轻一推,窗子就会大开了。
窗子悄无声息地开了。
一团毛茸茸的雾气扑了进来,像是一只有生命的小兽。魏烈与叶浅翠面面相觑,只觉得浑身发寒。
忽然,一声轻轻地咳嗽在背后响起。
两人迅速地回过身来,看到名叫秋姨的老妪站在身后,深陷的眼窝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她从两人中间穿过,合上窗子,责怪地说:“雾这么大,怎么还开窗呢?地板、家具会受潮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呀,真是不懂事。”
叶浅翠与魏烈讪讪地退回沙发边坐下。白铃看到两人脸色灰白,顿时起了好奇心,问叶浅翠:“怎么了?脸色好差呀。”
“是吗?”叶浅翠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苦笑了一声,“没什么,这雾有点烦。”
白铃毫无心机,天真烂漫地说:“哪里烦了?这么大的雾我从没见过,真好玩。”段瑜
紧跟着插上一句:“是呀,好罕见的雾呀。”
叶浅翠瞥了魏烈一眼,后者微微皱眉,心神不定的样子。厅内灯光白晃晃的煞是刺眼,那老妪嘟哝着离开客厅。尽管叶浅翠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却看不出她是如何消失的,只觉得眼前忽然没了人影。
“各位,晚上好。”说话的是张盈,不知何时她已站在楼梯口了,静静地看着大家,静静地笑着,嘴唇依旧苍白如雪。“来,大家一起吃饭吧。”恰在这时,高大的座钟当地敲了一声,叶浅翠抬头看了一眼——七点三十分。
魏烈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七点三十分。
“可以吃饭了。”白铃欢呼了一声,走到张盈面前,说,“你就是这里的主人呀?你家的房子好别致,你也是,好漂亮哦。咦,你的唇膏是银白色的吧?好漂亮呀!什么牌子的?等我回家也要去买一支。”
段瑜一拉她手,说:“好了,像只麻雀唧唧喳喳的。”
张盈静静地笑着:“没有关系,她很可爱,她的性格我喜欢。来,跟我来。”她说完,率先往一个过道走去。白铃冲段瑜做了个鬼脸,手拉手跟了过去。叶浅翠与魏烈不约而同地快步走到窗边,两人的心思一模一样,就是想知道窗外究竟是雾天还是晴天。正想推窗,背后又响起了咳嗽声。一回头,秋姨站在过道处,一双浑浊的眼睛瞪着他们,眼睛里露出些许警告的意思。她可真是神出鬼没呀。
叶浅翠与魏烈尴尬地缩回手,快步跟上白铃和段瑜。过道里没有灯,光线幽幽浮浮地飘着,有行走在异度时空里的感觉。餐厅很亮堂,跟大厅里一样,灯光白得晃眼,餐厅里有窗,不过关得紧紧的。方方正正的八仙桌上摆了四菜一汤:凉拌藕片、小葱豆腐、红烧肉、小炒脆骨,冬瓜肉片汤,色香俱全。特别是红烧肉,看着就叫人食欲大开。
叶浅翠虽然心神不定,但吃到这么可口的菜,不由自主地放下心事。白铃吃得吧唧有声,边吃边赞:“好吃,好吃。这是什么肉呀?”
“野猪肉。”张盈甚少举筷,一直静静地笑着,静静地看着他们。
吃完饭了,张盈吩咐老妪带大家去客房休息。叶浅翠与白铃一间,魏烈与段瑜一间,两间房紧紧相邻。房间里收拾得很干净,一尘不染,旧式的家具全是一个颜色的,暗红色,类似于鲜血干涸的颜色,矮脚的木床挂了蚊帐。
走进房间,叶浅翠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窗,房间里的窗子跟厅里一样,也是由内至外的推窗,但是不管她如何用力,那扇窗只是严严实实合着。看来窗子是在外面封死的,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坐下,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戴磊等五个同学去哪里了呢?刚才她受了太多的惊吓,以至于忘了应该跟他们联系一下。戴磊是有手机的。只是这幢房子里没有电话,至少在她视野范围内没有见到过。她问白铃:“白铃,你有电话吗?”
“段瑜有呀,不过我们刚才就试过,没信号呢,连报110都不行。”白铃打着哈欠说,“在这里睡一觉,明天起来雾就会散的。这房子很不错,感觉好像回到了民国呢,嘻嘻,住惯了城市里的鸽子笼,住一下山村民居,感觉很特别……”白铃喋喋不休地说着,叶浅翠却没有将她的话听进耳朵里,她的心思早转到其他地方了。
这房子确实不错,干干净净的透出一股古雅的味道,可是叶浅翠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比如说厅里的灯光,白得如此晃眼,叫人心神恍惚;还有秋姨总是在墙角边一隐就消失了,然后又忽然出现……
时值盛夏,房间里却出奇地凉快。白铃把旅途的一些逸闻说与叶浅翠听,怎奈后者心不在焉,答非所问。白铃很快就失了兴致,悻悻地说:“我睡觉了。”她转了个身,一会儿传来了均匀的呼
吸声。
叶浅翠十分羡慕,强忍着睡意,听着客厅里的座钟滴答滴答声,此外,别无其他声音。张盈应该回楼上的房间了,可是老妪住哪个房间呢?还有厨房在哪里?还有那个叫阿昌的人住在哪里呢?这房子看起来布局简单,但细细回想,却根本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格局。
她抬起腕表,指针正逼近十一点。聆听房间外面,依然毫无声息。叶浅翠蹑手蹑脚地开门,与此同时,旁边的房间也闪出一个人影。两人同时一惊,后退,差点就撞在门上发出巨响。幸好叶浅翠马上意识到对方是魏烈,轻轻问了一声:“魏烈?”对方点点头,手伸到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叶浅翠与魏烈一前一后走到客厅,心意相通地直奔窗子。窗子一推即开,银白色月光下,远山如画,近树婆娑,这夜色十分撩人。两人呆呆地相视了一眼,魏烈指了指大门方向,叶浅翠会意地点点头。为了不发出声响,两人走得很慢,浑然没有注意某个角落里两只幽幽的眼珠。
大门有极重的门闩,魏烈费了些力气将它抬起,滚轴滑动,门开时毫无声息。浓得像粥一样的雾就浮在外面,翻滚跳斗极不安分,但是这雾就在门外翻腾,无法跃进门内一步。两人相顾无言,虽然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推己及人,也知道必定充满不可思议的神色。
此时,翻滚的雾像锅里烧开的水一样往两边翻开,中间慢慢地现出一个人影。
那人缓缓地伸出左手,手心托了一朵粉色的莲花,宛然流转,妙不可言。正是叶浅翠在山顶采的莲花,早在狂奔中不知道掉在何处了。
叶浅翠重重地将门合上,靠在门上喘着粗气。魏烈惊讶万分,结结巴巴地说:“那个人
,那个人,是你呀!”
叶浅翠拼命地摇头,“不,不,不是我。”
“见鬼,明明是你呀,那人和你一模一样。”魏烈还是不信。
“刚才忽然起雾……”要解释真是不容易,叶浅翠觉得口干舌燥,“忽然就多了个和我一样的人。是雾,一定是雾,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雾,这样可怕的雾。”
她语无伦次,不过魏烈听明白了,他说:“这雾确实古怪。我本来是从翠屏山顶下山,起了雾,一脚踩空,当时的感觉好像整个人从山崖跌落,因为失重,心脏跳得怦怦响,我以为自己会摔死呢。可是等我定下神来,发现自己实实在在地踩在地上,而且路面十分平坦。”
叶浅翠蹙眉,“你说你刚才在翠屏山?”
“是的。现在我们都还在翠屏山呀。”
“可是,我是在下莲花山的时候遇到雾的。我们现在应该还在莲花山中的呀。”
魏烈摇头,“不可能。”翠屏山与莲花山是隔着平凉镇对望的,两人怎么可能会在一起呢?
“真的。”叶浅翠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刚才窗子外的是哪一座山?”
魏烈细想片刻,当时只留意到有山有月,夜色怡人,却没有注意到究竟是哪一座山。“去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把门闩重新插好,然后折回客厅,一起偏头看着窗子。方才大开的窗子已经关上了,严丝合缝。叶浅翠想起刚才去大门时,明明没有关窗。推推身边的魏烈,眼睛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是你关的?
魏烈明白她的意思,沉重地摇了摇头。两人只觉得双腿灌了铅般沉重,这窗子近在三步之内,却没有力量去打开它。不知道何处有风,吱吱吱地响着,像吐芯的毒蛇。叶浅翠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往魏烈身边贴近少许。魏烈也在轻轻颤抖,凑近她的耳边,低声说了句:“先回房,等天亮了再说吧。一切小心。”他的声音像寒风中的秋叶瑟瑟发抖。
天亮,对,只要天亮,太阳升起,雾就会消失了的,那么稀奇古怪的一切都会消失的。叶浅翠回到房间,抱着两腿坐在硬硬的木板床上,安慰着自己。只是睡意全无,精神出奇的亢奋。白铃蜷成一团,背对着她,蒙头蒙脸地睡着。无知无觉真是好,叶浅翠有些羡慕地瞥了她一眼。
可是,有些不对劲。身边的白铃不仅一动不动,而且连呼吸声都没有。房间里充斥着坟墓般的死寂。
叶浅翠缓缓地伸出手,轻轻地推了推白铃。触手绵软,毫无肌肉的弹性。她一咬牙,掀起薄薄的单被,里面不过是个枕头。
白铃不见了。
叶浅翠跳下床,飞快地跑到隔壁房间门口,低声叫道:“魏烈,魏烈。”没有人应声,她正准备叩门,发现门是开着的,门缝里泻出一丝灯光。轻轻一推,门就无声无息地开了。矮脚木床的蚊帐还没放下,整个房间里一目了然,没有人。不仅段瑜不在,而且两分钟前还跟她在一起的魏烈也不见了。
沉寂无边。
当,当……她浑身战栗,好久才意识到那是客厅里的座钟在敲。
足足十二下,子夜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