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上午,彦成对丽琳说:“我到姚家去,你放心吗?要陪我同去吗?”
丽琳还没有流洗。她已稍稍故态复萌,不复黄黄脸儿穿一身制服。她强笑说:“好久没到她们家去了,我该陪你去吧?等我换件衣服。”
丽琳忙忙地打扮,彦成默然在旁等待。他忽听得有客来,赶快一人从后门溜了。
姚太太在家。彦成问了姚伯母好,就好像不关心似的问:“姚宓上班了吗?”
姚太太笑说:“你开会开糊涂了,今天礼拜,上什么班!她和罗厚一同出去了。”
彦成赶紧背过脸去。因为他觉得心上抽了几下,自己知道脸上的肌肉也会抽搐,刹那间仿佛听到余楠的检讨“爱情就是占有”,羞惭得直冒冷汗。
姚太太好像并没有在意,她说:“彦成,我还没向你道喜呢,因为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喜不喜,听说你们俩中了头彩了?你们高兴吧?”
彦成说他不知道中了什么彩。
“你们俩分到最高学府去了。昨晚的消息,你们自己还没知道?”
“别人呢?”
“朱千里分在什么外国语学院,姜敏也是。别人还没定,你们两个是定了的,没错。”
彦成呆了一会儿,迟疑说:“我填的志愿是教英语的文法,丽琳填的是教口语。不知道由得不由得自己做主。”
“为什么教文法呢?”
彦成羞涩地一笑说:“伯母,我曾经很狂妄。人家讲科学救国,我主张文学救国;不但救国,还要救人——靠文学的潜移默化。伯母,不讲我的狂妄了,反正我认识到我是绝对不配教文学的。如果我单讲潜移默化的艺术。我就成了脱离政治,为艺术而艺术。我以后离文学越远越好。我打算教教外系的英文,或者本系的文法。假如不由我做主,那就比在研究社更糟了。”
“阿宓填的是图书工作或翻译工作,”姚太太说,“罗厚的舅舅舅妈特地来看我,说要罗厚和阿宓填同样的志愿,将来可以分配在一处工作。可是我不知道罗厚填了什么志愿。”
彦成忙说:“罗厚是个能干人,大有作为的。他有胆量,有识见,待人顶憨厚,我很喜欢他。”
姚太太说:“他野头野脑,反正他自有主张。他可崇拜你呢!他向来不要人家做媒,总说他要娶个能和他打架的粗婆娘。最近,他舅妈来拜访以后,我问他粗婆娘找到没有,他说不找了,将来请许先生给他找个对象。”
彦成脱口说:“还用我吗!他不是已经有了吗?”
“你说阿宓吗?”姚太太微笑着。我也问过她,她说她不结婚,一辈子跟着妈妈。
“从前说的,还是现在说的?”
“从前也说,现在也说。”
彦成听了这话,心上好像久旱逢甘雨,顿时舒服了好些,同时却又隐隐觉得抽搐作痛。他说:“结了婚照样可以跟着妈妈呀。”
姚太太说:“反正我不干涉,随她。”
“他们不是一起玩儿得很好吗?”
姚太太抬头说:“他们不是一起玩儿,今天他们是给咱们俩办事去的。”
姚太太告诉彦成,三反初期,市上有许多很便宜的旧货,都是“老虎”抛出来卖钱抵债的。罗厚偶然发现一只簇新的唱机,和彦成的是同一个牌子。他买下来了。可是卖唱机的并没有出卖唱片,不知是什么缘故,也可能给别人买去了。罗厚陆续买了好多唱片,有的是彦成没有的,有的是相重的。现在他们想到彦成不久得搬家,姚太太说罗厚选唱片是外行,叫他们两个一同出去采购了准备分家的。
彦成说:“唱机唱片都留在伯母这里好了。”
姚太太说:“我老在替那只‘老虎’发愁,不知他是不是给关起来了?还是穷得不能过日子了?阿宓说,省得妈妈成天看‘老虎’担忧,买来的新唱机给许先生吧,他的那只换给咱们。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彦成连说同意,自己也不知道心上是喜是悲。他不等姚宓回家就快快辞别了姚太太回家。姚太太叫他问问丽琳,几时方便,要请他们夫妇吃顿晚饭,一是为贺喜,二是为送行。姚太太说:“咱们不请外客,我有个老厨子还来看我,叫他做几个干干净净的家常菜,咱们聚聚。”
到许家去的客人是报喜的,到了几批客人。丽琳正拿不定主意是否到姚家去接彦成。她听彦成回来讲了姚宓不在家以及姚太太请饭送行的事,很高兴,都忘了责怪彦成撒了她溜走。
许彦成夫妇不久得到调任工作的正式通知,连日忙着整理东西准备搬家。丽琳虽然很忙,总乐于陪彦成同到姚家去。姚家的钢琴已由许家送回。新唱机已经送往许家,唱片已由姚太太和许彦成暂时分作两份,各自留下了自己喜欢的。姚宓和许多别人一样,工作还没有分配停当。她只顾担忧别再和余楠、施妮娜等人在一起。姚太太说,哪里都是一样,“莫安排”。
许彦成夫妇搬家的前夕,在姚家吃晚饭。女客只请宛英作陪,罗厚是彦成的陪客。姚宓听从妈妈的吩咐,换上一件烟红色的纱旗袍。她光着脚穿一双浅灰麂皮的凉鞋。八仙桌上,她和丽琳并坐一面,彦成和罗厚并坐一面,姚太太和宛英相对独坐一面。菜很精致,还喝了一点葡萄酒。饭后沏上新茶,聚坐闲谈,也谈到将来彼此怎么通信,怎么来往。
丽琳第一个告辞,她说还有些杂事未了,明天一早大板车就要来拉家具的。许彦成知道杂事都已安排停当,老实不客气地求她说:“你先回去吧,我还坐一坐。”
丽琳只好一人先走。罗厚代主人送她到门口。
过一会儿,宛英告辞,罗厚送她回家,自己也回宿舍。
彦成赖着坐了一会儿,也只好起身告辞。姚太太说:“阿宓,你替我送送吧。”
他们俩并肩走向门口,彦成觉得他们中间隔着一道铁墙。姚宓开了走廊的灯,开了大门。
彦成凄然说:“你的话,我句句都记着。”
姚宓没有回答。她低垂的睫毛里,流下两道细泪,背着昏暗的灯光隐约可见。她紧抿着嘴点了点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等彦成出门,就缓缓把门关上。
彦成急急走了几步,又退回来。他想说什么?他是要说:“快把眼泪擦了?”可是,这还用他说吗?她不过以为背着灯光,不会给他看见;以为紧紧抿住嘴,就能把眼泪抿住。彦成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绕远道回家。
姚宓在门里,虽然隔着厚厚的木门,却好像分明看见彦成逃跑也似的急走几步,又缩回来,低头站在门前,好像想敲门进来,然后又朝反对方向走了。她听着他的脚声一步步远去,料想是故意绕着远道回家的。
姚宓关上走廊的灯,暗中抹去泪痕,装上笑脸说:“妈妈,累了吧?”
姚太太说不累。母女还闲聊了一会儿才睡。
姚宓想到彦成绕远回家的路上有个深坑,只怕他失魂落魄地跌入坑里,一夜直不放心。
第二天早上,罗厚抱着个镜框跑来,说老许他们刚走,他“狗窝”里有一张放大的相忘了取下,临走才发现,叫他拿来送给姚伯母。他嬉皮赖脸说:“伯母不要就给我。”
那是许彦成大学生时期的照相。
姚太太说:“拿来,我藏着,等你将来自己有了家再给你。”
姚宓忽然有一点可怕的怀疑。她刻意留心,把妈妈瞒得紧腾腾,可是,这位爱玩儿福尔磨斯的妈妈只怕没有瞒过吧?至少,没有完全瞒过。
罗厚坐下报告社里各人最新分配的工作。接受姚宓赠书的图书馆要姚宓去工作,还答应让她脱产两年,学习专业。他自己的工作也在那个图书馆。
当时文学研究社不拘一格采集的人才,如今经过清洗,都安插到各个岗位上去了。